“我对不起你,我生了场病竟将这些通通都忘了…是我对不起闻人世伯和你。”
朱怀璧撑着站起身,理了理被岑焱扯散的衣袍,看向詹子秋的眼神已没了当年少年情窦初开时的爱恋。
“不关你的事。当年我重伤醒来就已在贩奴的车上了。”
“怎会……”按朱怀璧此言,必是被路过的人牙子随意捡走了,“他们竟将你带到丹州去了,是不是耿垣他们从中作梗……”
通常这种人牙子贩人不会就地将人卖了,可即便会卖得远些也不至于到丹州去,毕竟淮南和丹州万里之遥,对人牙子来说是笔赔钱的买卖。
朱怀璧摇摇头。
“若是他们,只会就地诛杀我。我的伤…化了脓都溃烂了,那时候人也烧得迷迷糊糊的,他们怕我染了病害他们血本无归,便用半吊钱将我转卖给了北上的奴车。”
詹溪生闻言手不由攥紧了朱怀璧的胳膊,他说得轻巧,可半吊钱换作平常农家连一头耕地的牛都买不来。当年的闻人瑜再如何也是江湖世家的公子,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是意气风发的风流少年郎,却被半吊钱卖给了人受尽折辱,詹溪生说着就要冲去给耿垣的尸体上补几剑以泄此恨,但被朱怀璧反抓住手腕。
“三郎……”詹溪生回身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他现于人前一直是清冷孤高的道人模样,此刻却埋首于朱怀璧肩头忍不住痛哭起来,原本跟过来的杨素生和班远意更是不知该如何将人劝回来。
“都过去了,子秋。”朱怀璧拍了拍故友的后背,一记手刀劈在后颈将人击晕交回杨素生手中,“之后就劳杨道长照顾子秋了。”
“朱楼主客气了,贫道自会照顾好师弟。若无事,贫道等就先告辞了。”杨素生也是听了许多,因为先师素来不问世事,故而当年之事他们听得并不多,如今在旁听来仍是不由唏嘘。
“请。”
“朱……额,闻人表兄。”耿青槐只身前来,他因是耿垣过继儿来,并未参与当年之事,时而并未遭牵连,但本该亲近朱怀璧的闻人瑾却站在远处冷冷看着不肯上前。
“朱怀璧即可,闻人瑜……早就死在了当年了。”饱经风霜之后,此身已污,他早无颜自称是闻人家子弟了,“此番多亏了你,只是我身无长物,无以回赠,这本剑谱是家父昔年所创,这些年我重新抄录改进。”
“兄长,阿瑾她……”耿青槐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此刻面对朱怀璧却不知该如何说。他的妻子因嫌弃自己亲哥哥以色侍人,阴谋算计而不肯相认,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委婉说道,“过些日子好些了,我再带阿瑾拜会兄长。”
“不必了,耿兄若能让孩子们继承家父剑法,我便心满意足了。”大仇已报,他已不在意妹妹是否肯认回自己,再则他已是将死之人,恐怕也等不到那时候了。
朱怀璧来到堂内向着案上爹娘的灵位磕了几个头,临走前,他回望山庄的模样,当年大火之后耿垣曾经翻修过这里,只是昔日陈设已不复存在,这园中曾经的欢声笑语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燃烧殆尽,除了一个不愿意相认的妹妹之外,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了。
别院内,隋晋正手捧热茶细品,奇的是他对面空位竟好好摆着一壶酒和一个干净酒盅。因为隋晋身子弱格外怕冷,是而刚入了秋,这屋内就烧上了银碳,他腿上还放了一个汤婆子暖着,烘得人暖呼呼的。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隋晋头也没抬唤了一声。
朱怀璧低低应了一声,径自坐在了隋晋对面的位置,也不说话便斟了杯酒饮下。隋晋这才抬头看他,见对面那人并未似从前一样穿艳红的衣衫,反倒是一身素雅的竹青纹儒衫。
“你穿这身倒是顺眼得多,果真是报了大仇才不穿红衣了?”
朱怀璧未立刻答他,又斟了一杯仰头饮下,才道:“在游淮川身边日子难过,我怕我疼得多了就忘了大姐姐的仇。”
“老三……不对,闻人三公子,从前我还道你为何独独唤我晋哥,现下想来是怕念着你死去的二哥心里难受。”朱怀璧未反驳他,隋晋又道,“你向主子讨话本也是学令尊?”
“……晋哥想问什么?”
“没什么,闲聊两句,毕竟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了。”隋晋伸手过来替朱怀璧满上一杯,而后将那壶酒放在了自己面前,“这毒起效虽不快,让你这种喝法,只怕我话都说不完了。”
“此次江湖动荡都会随我一死而终结。九妹如何了?”朱怀璧将那杯酒饮下,看向隋晋。
“小十三那边托人来说还是不吃不喝,只抱着老十的东西不肯撒手。九妹的事与你无关了,我叫人打断了沈琦的手脚,只等着九妹好些交予他处置。”木梓的死仍是他们心中的痛,即便淡漠如隋晋提起沈琦也是满腔恨意。
“晋哥倒是便宜了他,左右现在世人皆以为沈琦已被我杀了,是杀是剐旁人也不会置喙,更不会有人为他出头……说起来,当年游淮川责怪我不肯听命杀谢良弼,曾命人拔去我双手指甲浸于热盐水之中,晋哥不妨效仿游淮川一次,他这人虽可恨,但在折磨人一道上却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你这人说话句句骇人,让人说不准你好不好相与,也难怪那个笨小子自始至终琢磨不透你的心思。”提起萧珏,朱怀璧为说话只伸手过来夺酒壶,而这一次隋晋没拦他,眼瞅着朱怀璧连饮了四五杯,那壶中酒都见了底,“这么急?我听手下传话说他如今是皇子龙孙了,你就这么不想同他一道享福去?”
最后一杯下肚,那毒已开始在腹中起效,朱怀璧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忍了数息才叹了一口气道:“他日后……自有他的锦绣前程,皇子龙孙更不可能、呃!哈啊……和我搅在一起,我欠你的,如今还你,死得也干净。”
“临死之前,总该对我说句实话。你当年……为何背弃我们的承诺斩杀方一朝,我以背叛他的代价透露消息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成事之人,你们单独在房中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让你不惜去死都要瞒我。”提起方一朝,隋晋也不由语气重了些,只是他底子虚耗多年,此时情急猛咳了几声。
朱怀璧未答,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不能。
鲜血自唇缝中溢出,到后面即使拿手去捂也无法止住,血自指缝滴落在白瓷的酒杯中,
“呃!”五脏俱焚,仿佛有人扼住喉咙的窒息之感让朱怀璧无法在端坐住,他手撑着桌案,抬头看着隋晋,弥留之际无声唤了一声晋哥,身子软倒了隋晋面前。
隋晋看着面前没了气息的朱怀璧,喃喃自语道:“我一早就知道方一朝说了什么,他该死,你却要嘴硬做什么滥好人,活该跟你爹一样被人辜负。”
“师尊!”
房门被大力撞开,白家兄弟被萧珏的侍卫按在门口阻拦不得,萧珏冲进来,声音却戛然而止。
“你来迟了,朱怀璧已经死了。”
“隋晋!”萧珏攥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当场将这病秧子打死,但他还是先冲到朱怀璧身边,将人扶起来。
入目是一大片刺目的红,将朱怀璧今日那身素雅的竹青白袍都染成了赤红,萧珏慢慢伸手去探人鼻息,只觉眼前一黑,他又不死心去探朱怀璧脉细,可即便他将朱怀璧的手腕都掐红了,仍是感受不到一丝跳动。
“别碰他!”
岑焱过来探脉,被萧珏怒吼着推开。
“王爷,气绝了。”岑焱如实禀报,听在萧珏耳中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杨羡宇折扇一开,面上倒是有些遗憾,只是他眼神挪到身形枯瘦的隋晋身上,瞧了几眼破天荒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那个被灌了药险些没命的清秀小子?这药倒是厉害,竟把一个小美人活脱脱榨成了这么一副干尸模样。”杨羡宇对美人的印象一向深刻,尤其是当年微服私访时在游淮川身边见到的许多貌美男女,“恩将仇报?那小美人倒是凄苦。岑焱,走了。”
“慢着!贵客…方才何意?”隋晋叫住兴致缺缺欲离开的杨羡宇。
“你当时被药傻了不成?这小美人不就是为了护你忤逆你们主子,才被送给本王赏玩。我原想给他个名分留在身边养着,只是瞧他眼神怪渗人的,便叫人送还给了你主子。可惜啊~我本是想今日将人带回去的,竟就教你这么毒死了,着实无趣!”
“……咳咳、咳!咳咳!”隋晋拳头攥得死紧,杨羡宇人一走他便惊天动地咳起来,只恨不得要将心肺一并咳出来一般。
“二爷!”白之遥拼力撞开侍卫,连滚带爬冲过来,取了怀中药瓶,倒出几粒塞入隋晋口中,见人已咳得要背过气去,焦急喊道,“二爷!二爷!咽下去!”
萧珏只恨不得隋晋即刻死了,但他却没让人拦白之遥救人,将没了声息的朱怀璧打横抱起,他俯视隋晋。
“咳咳、咳!老三困在这副躯壳里太久了,我不过帮他解脱罢了,你瞪我也是无用。”隋晋一手压在心口,喘息了数下才缓过些起来,“之遥,去传话,即日起将朱怀璧自问刀楼除名!他与我问刀楼,再无瓜葛!”
“二爷……”
“还不快去!”见白之遥还在犹豫,隋晋斥了一句,转而对萧珏道,“朱怀璧已不是问刀楼门人,要葬就带回你们京城葬,别葬在这!”
“隋晋,这笔账本王永生不忘!苏招,备车驾,我们走!”
第五十八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子珺!”
“麓王叔。”萧珏闻声停住脚步,回身见一身着绛紫九蟒袍的男子行至自己身边,正是他的小叔叔,麓王萧庆虢。
今上与元后鹣鲽情深,自元后崩逝后疏远后宫多年,后虽复立继后张氏,但子嗣单薄,能康健活到成年的拢共只有五子一女。而当年永穆太子遇害,皇帝痛失爱子,又发落了谋逆的楚王,膝下只余三人。
与永穆太子一奶同胞的荣王萧庆祯,康昭容所出的景王萧庆灿以及继后张氏所出的麓王萧庆虢。麓王虽说是萧珏的叔叔,但实则两人年岁相仿,只差了五六岁。
自萧珏回朝受封桓亲王,这位王叔便时常凑过来说话或是邀请萧珏过府一聚,至于其中心思,但凡是个明眼人便有所察觉。
景王病弱,又因为当年与楚王走得近而受了些挂落,病了几年都不见好。麓王当年不过是个稚童无法堪当储君重任,便让永穆太子的胞弟、荣王萧庆祯捡了便宜。
而今却有些不同了,萧庆虢虽已封王出宫建府,但到底年轻气盛又有继后在背后支持,即便此刻不能与经营多年的太子相抗衡,却也不容小觑。而萧珏兄妹回京,对太子和麓王来说都是一个变数。
首先兄妹二人得封为亲王与公主,萧珏又得皇帝亲赐下表字,俨然已是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最关键的是他兄妹刚回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由不得人不动心思。
“我听说贤侄近来多次请太医过府诊脉,可是哪里不适?”
萧珏初到京城,所有势力都要重新培植,他请太医一事早知会瞒不过萧庆祯,却没想到先来提这件事的会是麓王萧庆虢。
“侄儿无事,只是初入京城有些水土不服,故而找太医开几幅方子调理调理,并不碍事。”萧珏想要替父报仇,和麓王合作无疑是最佳选择,但此时局势不明,他并不急于倒向哪一边,是而随意扯了一句答了。
萧庆虢煞有介事地说道:“原来如此。秋日里是最容易受凉的,侄儿千万保重身体。我府上有一株紫参,稍后回府我就叫人包了送到你王府上去,滋阴补气最是有效……女子吃也是不错的。”
叔叔赠侄儿东西本是寻常,但萧庆虢这最后一句却是顿了一下才说的。
他话中颇有深意,萧珏立时明白了,笑着应道:“侄儿多谢王叔…关怀。改日有空再与王叔闲聊。”
萧珏一路出了宫门,桓王府的马车就在外面候着。见他出来,随行的石安走上前去。
“王爷,直接回王府吗?”
萧珏封王建府之后,七近卫各自分了职务,苏拂苏招兄弟统管王府内外院大事,石安则领了他身边护卫统领一衔,余下几人则照从前旧例分了职务打理王府内外。
“先不回,今日听人闲谈说广源斋出了样点心,清甜可口却不腻人。师尊最爱这些香甜软物,我们去买些来。”
“……是。”石安想劝又不敢开口,便随着主子去街市上买那点心。
萧珏那一身亲王朝服在闹事着实打眼,便在马车中歇着,由随行的另一名侍卫去排队买,石安并车夫则守在王府的车驾旁。
许是那点心实在新奇,小侍卫足足排了近半个时辰仍未买到。
石安凑近了些问道:“王爷,我瞧这点心一时半会排不到,要不咱们先回府?”
“不急,”萧珏摩挲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龙佩若有所思,却只说了一句不急便没有再多回石安一个字。
他在想今日萧庆虢说的话,对方显然是误会了自己金屋藏娇。如今王府中除了他自问刀楼中带出的百余侍卫,余下伺候的宫人仆役大多是继后张氏和萧庆祯分别送来的,但守在师尊身边的那三个都是底子干净的。
听萧庆虢的话茬当时不知道院中藏了什么人,他便不怎么在意,反倒是被提醒后有些担心萧庆祯知道。毕竟比起萧庆虢,后者的威胁显然更大。
“王爷。”因为有侍卫先行一步回来通报,苏拂早就带人等在王府门口,见萧珏回来,手里托着一包点心,头也不回直奔内院去,苏拂二话不说也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