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回归了从前秉性,竟难得活泼爱笑。萧珏不由想起去年在奉剑山庄的庭院之中,他见到的那位和他已故母妃谈吐性情相似的老妇人。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老妇人说她家三郎幼时颇为调皮,看起来粗枝大叶实则比年长的兄姐还要细致温柔,如今看来倒是真话。
这也是昔年萧珏不曾见过的闻人瑜,过去背负着‘朱怀璧’这个躯壳而活的他但凡说话做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却极难猜透,可如今面前人全然是昔年少年的笑靥与单纯性子,每每亲近虽比从前容易许多,可萧珏总觉得差了些许。
朝中如今是太子一党、继后与麓王一党,他既要报父母血仇便只能与麓王站在同一阵营中,只是尚不明朗,萧珏便也趁机躲懒,寻了个由头带人跑到京郊的庄子里去歇上一段时日。而老皇帝对这个回归的孙儿表现出了异常的疼爱偏宠,每日赐宴恩赏自不必说,连政务都是让一国储君教习,至于日常琐碎小事更是事事都依着萧珏的心意。
这不,萧珏说要去京郊的皇庄上散散心,换做其他皇子皇孙敢在皇帝面前这么说,少说也是一顿斥责罚跪,可到了萧珏这儿便是慈爱的长辈,一句话的功夫就准了。要说萧珏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直奔争权最厉害的太子与麓王,除此之外,永穆太子遗孤的这个身份也给了他不少便利,一时间风头无两。
亦有人大胆揣测皇帝是不满于太子和麓王,又无皇子皇孙可以栽培,便看中了这位流落民间的永穆太子遗孤,易储的传言更是不知道何时传出去的。
萧珏却不管众人心中如何想,他选在年前最是冷的时候出了京,浩浩荡荡一列车驾,随行侍从无数,着实打眼。
“王爷,公子,请用茶。”
马车是皇帝赐下的,堪比东宫的规制,这也是近来京中盛传皇帝有动储君的由来。不过萧珏从前在江湖上历练了许久,自然不信这想让他听到的‘传言’,但平日宫中赐下的东西他倒也不推举,在僭越与纯然之间两不得罪。
闻人瑜没有从前的记忆,却晓得皇权尊卑。他同萧珏这阵子同吃同住已知对方不是寻常富贵公子,今日更是坐同一辆马车出行,这车驾内足够容下八九个人,软塌,炭炉、书柜等更是一应俱全,马车外隐隐能听到百姓议论之声,他虽不知过去,却隐隐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玉郎……”
萧珏自然知晓闻人瑜此刻在担忧什么,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香茶,双手捧着送到人嘴边,哄着喝了一口才道:“琼之不用想那些,今晨我叫人搜罗了京城内有名的点心铺子,你一一试试可有喜欢的。”
琼之是他赠予闻人瑜的表字,琼即为美玉之意。
萧珏不愿用昔日怀璧之名,在知晓闻人瑜昔日遭遇之后他才明白这人为何会给自己起名为怀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也是他人生了妒忌之心才引来的无妄之灾,一转眼人也蹉跎了小半辈子。是而他不愿意让闻人瑜想起过去来,哪怕一辈子都如十余岁的天真少年都可,总比做历尽千难万险心已死的朱怀璧要强。
如今有了王爵尊荣,自是与昔日无权无势大不相同。他一声令下,自有侍女将那些精致的甜糕点心流水一般地奉上。
闻人瑜爱吃甜的,这是自小养出来的口味,即便是后来为‘朱怀璧’时,他也没改掉这个喜好。
“这个是陈记的牛乳酥,听说往日都要排上一个时辰才能买到,琼之尝尝?”萧珏拿了一个油纸包拨开,立时奶香四溢。闻人瑜连吃了两三枚,看着确是钟爱那味道,“回去同人说,聘个陈记会做这甜糕的厨子入王府。”
“玉郎,别!凡事过犹不及,独占是小,引得旁人争相效仿乱了规矩才是要紧事。”
萧珏大抵是没想过闻人瑜神智如孩童竟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便笑着应下了,绝口不再提收厨子入府一事,转而提起京郊的温泉山庄来,只道是冬日的好去处。
“那里有天然的热池,冬日里也不必日日裹了棉衣在屋里躲着,今年我特意求了皇祖父来京郊皇庄住上一段日子,而且皇家的地界也少些闲杂人等,清静。”
“等晚间到了用过了膳,就你我二人去汤泉泡着,省得人多了碍眼。”伸手替闻人瑜拢了颊边的碎发,萧珏坐得近了些,几乎是贴在人耳边说,换做从前,他是绝计无法靠‘朱怀璧’这般亲近。
“……嗯。”闻人瑜低低应了一声,不过没占多久便宜就被他伸手扒拉到了一边,萧珏愣了一下才想起闻人瑜虽失了记忆,从前的武功底子还是有的,一时不妨还真的被推开了。
不过终究是当着侍女的面,萧珏也没一直赖在人身上。
车马行进得慢些,走了小半日才行至半路。趁着站下休整片刻之机,萧珏将闻人瑜从车驾里带了出来,好在车驾左近都是当日跟着萧珏出来的亲信,倒没有人多言。
“这锦绣河山,玉郎可有想过?”
萧珏没成想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道:“我与这江湖中漂泊了十余年,所念所想不过是爹娘兄长的仇一定得报,至于那个位置我既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野心……”
“……血仇确是无解。”
“事了之后,我们便去寻个富庶宁静的小城逍遥度日,若是遇到合眼缘的孩童也可养在身边教他刀剑招式。”萧珏眺望着远处盛景,深思早已飘远,还在幻想日后二人该如何逍遥度日,却没看到身边人脸色不佳。
先头只当闻人瑜开了窍主动亲近,直到人整个跌进怀里才慌了神。
冬日里自是裹着棉衣貂裘出门,闻人瑜身上套的那件原是极罕见的雪狐皮毛缝制,可此刻他人的脸色反倒比那狐裘还要苍白。
“来人!传太医!”萧珏此刻心中懊恼,他怎么就一时忘情,哪壶不开提哪壶。瞧闻人瑜双目紧闭、脸色煞白,便隐隐猜是自己方才的话凑巧引得闻人瑜回想旧日之事,只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子,但他方才慌乱之中这一吆喝,却也让无关的兵丁随从瞧了去。
随行的石安等侍卫过来帮忙将闻人瑜搀扶回了马车内,萧珏将人扶到软塌上躺着,待随行的太医赶来细细诊脉,只言道是忽而大喜大悲,再加之身子虚弱还未调理得宜,一时气血上涌才致昏厥,好在并无大碍,只好生养着便无事。
萧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石安一人听令。
闻人瑜正昏睡着,只是他身子不适睡得并不踏实,间或有那么几句迷糊的呓语。
“王爷,楼主……”
石安一时失言,萧珏立时眼神似刀盯在他身上,冷冷道:“石安,你给我记着。以后没有什么朱怀璧和楼主,只有我的挚爱闻人瑜,他字琼之,是一路伴我护我、有情有义的侠士。”
见是动了真怒,石安立即垂首请罪:“属下糊涂,王爷恕罪。”
“听着,出去同其他人说明,再去一封信回王府叮嘱苏拂通报全府。即日起不得有人提报仇之类的话,若是惹得琼之想起什么不该想的,便别怪我不顾昔日的主仆情分!”
“属下领命,只是方才王爷带公子回来,怕是不少人瞧着了,是否要?”石安朝萧珏比了个手势,示意是否要灭口。
萧珏摇摇头,只道:“不必,去叮嘱他们一声不要乱传乱说。本来也不可能一直瞒得住,让他们觉得我还有把柄可拿捏也好,省得日日装神弄鬼费劲了。”
他可以想到,只怕自己还没回京,他养孪宠的流言就要传出去了,不过有把柄好过没把柄,省得那兄弟俩整日惦记着寻他的短处,主动送出去的把柄有朝一日他也可以收回。
闻人瑜再醒来时,人已经到庄子里了,再偏头一看,外面天已昏黄,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
萧珏与人说完话回来时,见闻人瑜已坐了起来,手扶着额头,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怕他再想起白日里的话,忙走过去坐在床边,拉过手关怀道:“可好些了?太医说你如今身子弱,是着了山风引发的头痛,并无大碍。”
冬日里寒风刺骨,萧珏说得倒也在理,闻人瑜脑子昏昏沉沉的也就没有多想,点了点全当是应了。
萧珏又道:“我让人送晚膳来,先让太医再给你问一次脉,等用过了饭食我陪你去泡一泡热汤泉,说不准能驱驱你身上寒气。”他自是做了万全准备,又上下吩咐打点了一番,连诊脉的太医都是被敲打过一番,被唤进来时低眉顺眼,眼皮也不抬,只问了平安脉便同萧珏禀报一二。
那话自然也是先头说好了,一概只说无事,凡有哪里不对一概隐下事后再说,当着闻人瑜的面便只说着了寒气要驱一驱,倒是同萧珏说得一样。
至于那泡汤泉之事,也是萧珏私下的念头。
他同闻人瑜纠缠了十余年,除去之前为报父仇而假意昏庸之际亲近了些日子,却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如今‘朱怀璧’成了闻人瑜,便也没了所谓的师徒顾忌,便联合旁人三言两语将人骗去跑汤泉。
萧珏屏退了旁人,‘屈尊降贵’亲自侍候闻人瑜宽衣。他并非没见过闻人瑜身上的旧伤痕迹,但今时为了泡汤泉将人剥了个干净方知当日所见不过九牛一毛。
若说狰狞自是闻人瑜后背,整片脊背几乎摸不到一块光滑完整的皮肉,而自颈侧蔓延至双臂,连腿上足面亦有不少零碎的旧伤,更多的是塌陷进去的鞭痕和刀剑伤,似足面膝窝肘腕这等皮肉薄弱的地方则是大大小小的烙铁痕迹,只是时至今日瞧不出完整模样了。
“玉郎?”
被抓着肩膀翻压在池边,闻人瑜有些吃惊地扭头询问,却被萧珏自背后紧紧抱着,湿热的吻自后劲一路下滑至背脊。
萧珏的吻青涩却真挚,热汤氤氲,烘得人双颊潮红,也好似将理智一并烧了去,只剩下灼热的叹息和低声呢喃,以及五指相扣的手……
第六十二章 不速之客
失了记忆的闻人瑜属实是好哄骗,自那日汤泉得了滋味,萧珏便借口三番四次与人腻在一起。
在京郊皇庄胡天胡地地厮混了半月有余才舍得收拾行装准备回京,其实若不是接近年关一定要回京过年,萧珏恨不得带着人直接在庄子里把年过了。
往年年节,问刀楼在外游历的其余几刀尊都会提前赶回丹州,众人一起守岁过年,大抵是过命的交情又有几分豪侠气,往往守岁过年那几日是最没有规矩的,不必习武不必理事,只为着把年过得好,但如今却不能像往年那般了。
祭祖守岁,自年关前便开始了,且不说没什么热闹和烟火气,光是规矩多得就能把人压死。
萧珏仍记得自己孩童时不喜这些礼仪规矩而常常被父王兄长找人盯着,只是那时他还是个孩童,又是最没有资格承袭父王衣钵的嫡三子,旁人并不会过多苛责要求什么,可今时今日却是不同了。
“年关这几日,我可能没办法回府,你在府里想吃什么做什么就同苏拂说。”如果可以,萧珏也想同闻人瑜一同守岁,虽然往年他也不是没一通过年过,只是那时闻人瑜还是‘朱怀璧’,他身边总是围了一群人,像这种两人独处的时候却是没有的,“等大事一了,我们便寻个宁静的小镇,不教这些世事扰了咱们过年。”
“嗯,我没事。寻常大家族尚且有些细碎的规矩,更不要说皇族了,自是比不得平头百姓日子随意。”明明该是没有记忆,说起年关祭祖一事,闻人瑜却是脱口而出,只是说完他执箸的手顿了一下,心中却在想自己为何会这么说。
这些日子,二人情分紧密了不少,虽说不上如胶似漆,却也堪堪可以说一句岁月静好,萧珏很享受这种,是而听闻人瑜同他唠家常似的说话时心中满是喜悦,并没有注意到闻人瑜脸上那一瞬间的茫然和错愕。
“来尝尝这个鱼,我特意叫人做了酸甜的口味。”萧珏还在为闻人瑜布菜,再提起年夜饭时,他又道,“守岁前后那几日腾不出时日陪你,我想着趁还没有忙碌起来,过两日选个良辰吉时,我们先把年夜饭吃了,过后再补总觉得少些滋味。”
“都可。”
正吃着饭,便有人进来禀报。
“王爷,绥南王入府拜访,人已经过了正门。”其实侍卫禀报得已经委婉了不少,绥南王那哪里是拜访,分别是闯门。
萧珏听手下人说已过了正门,便知道是什么情形了。那位绥南王是什么人,他已有所领教了。
“玉郎……”察觉到萧珏神色异样的闻人瑜也放下了碗筷看向身边人。
“此人不好打发,我怕他会对你不利。琼之先去内室躲躲,若无事不要出来,记住了吗?”
萧珏半刻都没有耽误,嘱咐完便令石安带人将闻人瑜送回寝室,自己则出去迎人。几乎是前后脚,杨羡宇便带人到了,若是他方才犹豫,必会让闻人瑜同这人撞上,然而面上他并未表现出来。
“表叔远道而来,侄儿有失远迎。”明明是绥南王带人闯门,到萧珏口中却成了有失远迎。
杨羡宇对这个‘聪慧’的侄儿很是满意,他略颔首,将身侧的英姿少女带了出来,指着萧珏对女子说道:“这就是你喊着要见的表哥,如何?”
绥南王虽坐拥美人无数,但却没有妾室能够怀上他的子嗣,至今他膝下唯有王妃所出的嫡女,听这对父女说话,萧珏便知道眼前这少女的身份,在对方还打量自己时主动开口:“原来是表妹,表叔此来也不提前告知小侄,这如何招待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