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策笑声在夜色里缱绻又多情:“遵督公令。”
可直到陆昭白的呼吸悠长,他还醒着。
室内烛火熄灭,一片暗沉,他目力极好,也只能勉强辨别怀中人的五官。
他仗着人睡着,之间虚虚的在陆昭白的脸上比划着。
最终,指尖落到了那个玉坠上。
陆昭白大概不记得了。
可他永远记得。
十岁那年落水,其实不是皇妹推他,而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小丫头嚣张跋扈惯了,无意见他脖颈上悬着的玉坠,指挥小太监们来抢,被他咬了一口。
她气急败坏的把玉坠扔到了湖里,赵无策想也不想的跳了进去。
那是母妃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到底是小丫头,眼见得他半天没浮上来,以为他要淹死,心虚的带着小太监们慌慌张张的跑了。
后来赵无策还是爬了上来。
他哆哆嗦嗦的捧着玉坠,冷风如刀割在他身上。
有人在冰天雪地里,扔给了他一件狐裘。
那人是陆昭白。
十二岁的陆昭白眉眼稚嫩,唇上泛着血珠,身上衣服被撕碎。
可他将唯一的一件狐裘扔给了赵无策,跟他说:“活下去。”
他那天捧着玉佩,拥着狐裘,从此人生有了新的方向。
活下去。
起初他只是想活着走到他的面前。
后来,他要活着,护佑那一尊被亵玩凌辱的神明。
可他失败了。
神明不要他护佑,只身赴死。
赵无策描摹着陆昭白的眉眼,如今神明在他怀中。
是活着的。
赵无策低头,在他眉心落了个吻,将人拥的牢了些。
有些事情,一次就够了。
神明既在他怀中,这一次,谁都休想夺走。
……
第二天一早,赵无策就被神明踹下了床。
少年脸色薄红,疾言厉色:“滚出去!”
赵无策无辜的看着自己的下半身,试图解释:“督公,那什么,男人嘛,血气方刚是很正常的,这说明我发育好……”
的确好,好到睡得迷迷糊糊,抱着人的腰肢顶弄。
还……弄出来了。
下一刻,迎接赵无策的就是一方软被。
被子上还带着点腥味儿,陆昭白拂袖而去,赵无策扯下这一方被子,低下头骂了一句:“谁让你这么精神的?!”
可惜小小赵听不懂,被阿白那薄怒微嗔的眼神一扫,还隐隐有抬头的架势。
身后传来少年的气声:“还不滚?”
赵无策顿时讨好的笑:“阿白别气,我这就走。”
他记吃不记打,临走前,又趁着陆昭白不设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放心,这等好东西,我下次一定留给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了门,也免于被茶杯砸的厄运。
可惜茶杯还是遭了殃,在地上碎裂成片,内中的茶水泼泼洒洒晕染了地面。
小太监进门来收拾,小心翼翼的觑着他脸色:“主子,要把外墙的机关重新加固么?”
昨夜殿下前来,好险被射成了刺猬,可惜那机关是一次性的。
陆昭白眼中戾气十足:“要,再寻些毒物来,毒死他!”
小太监应声就要去,又被陆昭白叫住:“抱朴,回来。”
被唤做抱朴的小太监连忙站住身,乖觉的应诺:“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机灵点。”
陆昭白闭了闭眼,随手摘下脖颈上的玉坠,扔给了他:“着人去查,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历。”
昨夜赵无策的态度,让他有些没底。
这东西,怕是真有些来历。
抱朴应诺,却没有立刻走,直到陆昭白扫了他一眼:“还不走,留这儿当门神么?”
抱朴顿时麻溜儿的走了。
……
不等陆昭白查清楚玉坠的来历,朝野先出了新的变故。
五皇子之死,四皇子赵无辰嫌疑最大,这些时日,因着此事,朝野上下你来我往疯狗似的互相攀咬,三五日便有官员落马,菜市口热闹的跟过节似的。
刽子手的刀都换了几把,大理寺和刑部大牢更是险些塞不下人。
就在陆昭白以为,这事儿还要持续一段的时候,却猝不及防的分出了结果。
三司查到了有利的佐证,当天夜里,赵无辰确实没有出门,那个所谓的四皇子,是一个善于奇淫巧技之人,以人皮面具覆面,假扮而成的。
那人被抓到后,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还有那个以自杀状告赵无辰的牢头,也被搜出了证据,证明其是栽赃。
而他们,都是三皇子的人。
三皇子赵无宣,三年前就因为谋害大皇子,而被送去看守皇陵。
这样一个人,早就不成气候了。
可桩桩件件都指认到了他头上,就连三皇子本人,也涕泪横流的求饶:“父皇,儿臣一时糊涂……求您开恩!”
接连害死两个皇子,皇帝如何开恩?
更何况,还有朝野上下的人证物证指认,齐声替四皇子赵无辰开脱。
“请皇上明鉴,还四皇子一个公道!”
皇帝端坐龙椅上,俯视下面,各色人等都恨不得在脸上写着“忠君爱国”,可惜个个肚子里都装着“机关算计”。
老三当年被关押不亏,可他一个守皇陵的人,如何能够布局谋划这么大,还被扣上了乱党作祟的罪名?
当年的赵无宣可以,如今的赵无宣若是能做到,他现在就把头割下来给这群人当球踢!
他们这是糊弄傻子呢!
可皇帝最终,只能闭眼咬牙:“传朕旨意,三皇子赵无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着褫夺皇子封号,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不得回。”
赵无宣跪在金銮殿上,哀声痛哭:“儿臣,谢父皇隆恩!”
第33章
赵陌病了。
赵无霖的死,还有赵无宣的贬为庶人,让他郁结在心,被深秋的天一吹,便病倒在了床上。
大朝会被迫罢朝,赵无辰体贴的前来侍疾,格外孝顺的守在龙床前。
不过一个时辰,就喜气洋洋的出了长乐殿。
进门时还是四皇子,出门后,便成了新鲜出炉的诚王。
诚恳的诚。
册封旨意下发,齐妃喜气洋洋,若不是时机不对,恨不得摆桌庆祝。
不过她到底是去皇帝眼前扭了一圈:“离重阳节也不远了,近来宫中诸事不顺,咱们将重阳节操办一番,也给宫里添些喜气如何?”
皇帝睨了她一眼,摆了摆手:“你去办吧。”
只是齐妃走后,却眯眼半日,摔了王桥递过来的汤药。
“……叫老六过来。”
彼时的赵无策刚接到信儿,对诚王的封号笑的嘲讽至极:“父皇这软刀子想戳人,可惜戳了个傻子。”
赵无辰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这么喜气洋洋。
还有齐妃。
简直是母子一脉相成的蠢。
齐跃这么一个悍将,怎么孩子都跟黄鼠狼下耗子似的?
一窝不如一窝。
得了皇帝的传召,赵无策半点不意外,收了眼底的嘲讽,再抬眼时,便是一片的乖觉与惊喜:“我这便过去。”
他到的很快。
赵陌一碗汤药才喝完,正拿帕子擦嘴,就见赵无策恭恭敬敬的进门来,跟他行礼问安:“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见多了对方眼中的仰慕,皇帝倒也习惯了,颔首让他起来,挥退了其他人。
待得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皇帝才开了口:“方才老四来过,朕为了补偿他前些时日所受的委屈,册封他为诚王,并将幽州三城赐给他为封地。”
赵无策一脸震惊,张口却又不敢说话。
赵陌扫了他一眼:“朕叫你来,就是问你的想法。”
赵无策又低下了头:“父皇的想法,儿臣不敢置喙。”
“别蒙朕,你前日的话,朕一字一句可都还记着呢。”
那日赵无策跪在他面前慷慨陈词,说他不信此事是三哥所为,说有人居心不良,试图蒙蔽圣听,还说——
“乱党作祟,儿臣愿为父皇手中刀。”
那时赵陌怀疑他的真心——在这龙椅上坐的久了,君臣父子都带着算计,他从不信旁人的心。
可这个儿子不大一样。
赵陌觉得他没这个脑子,虽说也有自己的算计,可比那几个强上了许多。
至少,比赵无辰强。
赵陌那日斥责了他一番,摆手让人走了,转头就着人暗中调查了一番。
得到的结果,显然很让他满意。
虽有小计,没有大智。
最重要的是,他忍不了了。
老五一死,朝中的平衡被打破,如今朝野上下,都成了赵无辰的人。
他还没死呢,赵无辰便俨然下一副新君的做派。
更何况,边关还有一个齐跃坐大。
可这天下姓赵,赵陌的赵。
赵无策听他这话,才试探着说:“儿臣以为,您此举不大妥当,四皇兄虽心思纯良,可……”
他说这话的时候,觑着赵陌的脸色,越说声音越小:“可外戚,并非善者。”
赵陌睨着他,散漫的问:“若依你之见,朕该如何?”
赵无策便不说话了。
赵陌又问他:“你当日说的话,打算如何做?”
赵无策登时抬眼,良久才说:“清除权党,还于父皇。”
“如何清?”
“儿臣愿为靶子。”
……
十日后,皇帝发了一道圣旨。
道是近日天象异常,皇帝心中不安,着六皇子赵无策替他前往兴国寺祈福。
兴国寺位于天水,乃是太祖皇帝出生之地,离京城有千里之遥。
而此番与赵无策同行之人,除了一干护卫和两名文官之外,还有一个格外特殊的。
“此去一路同行,山高水长,还望督公多多包涵。”
可容纳十余人的马车上,此时只坐了两位,分坐两侧。
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正襟危坐。
听到赵无策这话,陆昭白眼皮未动,声音清冷:“殿下言重。”
他清冷里也带着火气,赵无策低低的笑,凑到人面前,仗着帘子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冲着陆昭白笑的暧昧:“我一点都不重,倒是督公,夜里还与我共枕入眠,怎么这会儿反倒生疏了?”
话音未落,陆昭白就以一柄折扇抵住了他的咽喉:“殿下自己做的事情,如今倒忘了个干净?”
赵无策这些时日,逮着机会就往陆昭白的房中钻,陆昭白有心套话,便由着他去,谁知人泥鳅似的滑溜,便宜占了不少,虽说话也套了不少,可跟赵无策有关的,他却云里雾里,看不分明。
本以为这人离京之后没了干扰,可以借此机会查一查,谁知临门一脚,赵无策竟将他绑上了贼船。
这人不知用了什么计策,让赵陌动了心思,把陆昭白跟赵无策绑在了一起,美其名曰:你是朕的贴心人,此番替朕前往,也算尽心了。
陆昭白乐得离皇帝远,可不乐意被人算计。
更何况算计他的还是赵无策。
此番赵无策借由替皇帝去天水兴国寺祈福的由头,暗中查齐跃,这消息虽然隐蔽,可陆昭白打听的到。
他警惕的是,这人为何会拉上自己。
赵无策眼波流转,笑的轻佻:“哪儿能忘呢,我这不是舍不得阿白么。”
他被人抵着命脉也不恼,手指还顺着扇骨,却摸陆昭白的手:“阿白想查我,与我朝夕相对,不是更方便?再说——你敢说,不想杀齐跃?”
当年灭大周的铁蹄里,就有齐跃的兵马。
大周皇室是齐跃所杀,陆昭白也为齐跃所掳。
这些陆昭白都不恨。
可齐跃下令屠城。
故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父皇为保百姓自绝于城墙之上,依旧没能护住他的子民。
陆昭白对故园最后一眼,是满城的赤红。
前世今生,陆昭白都未曾提过此事,但赵无策曾听过他的梦话。
少年满身薄汗,蜷缩在他怀中,字字句句皆是恨意。
赵无策漫不经心的在他手背摩挲,见陆昭白眼眸墨色似的暗沉,又顺着去勾连他的袖子。
之后,被陆昭白一巴掌拍开。
“……说话就说话,收好你的狗爪!”
那些恨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被调戏的薄怒。
赵无策叹了口气,说了一声“阿白好凶”,又重新坐了回去,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过茶水没喝到嘴里,先递到了陆昭白的面前。
“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哪儿用得着使手段呢?”
陆昭白半晌才接了他的茶,狐疑的看他:“我问了,殿下便说?”
赵无策冲着他笑,摇了摇头:“不说。”
他不等陆昭白生气,又更正他:“但你若喊我的名字,我定知无不言。”
四目相对,二人对峙,最终陆昭白先开了口:“……赵无策。”
“督公这名字喊的,倒像要杀我。”
赵无策笑的放荡,陆昭白怒目,他便又叹气:“罢了。”
赵无策坐直了身体,正经开口:“齐跃是条忠心的狗,他若不犯错,可保三代荣华富贵。有他在,齐妃和赵无辰的位置,固若金汤。”
陆昭白睨着他,一错不错的总结:“所以,你把赵无霖的死,栽赃给了赵无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