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程心口猛震,这是他布置的看守,怎么会!? 没人能给谢逢程解释, 林溪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精心设计,打了药落了锁, 派了两个人看守,照理应该万无一失。 他心乱如麻, 急步后退,到后背抵墙, 退无可退。 他雇佣的人有坚实的肌肉、宽大的臂膀, 从外表来看,一只手就能折断那瘦削的少年。 但事实, 却正相反——林溪出手,招招凶悍利落, 往人的要害去,一把小小的餐刀在他手里,舞成了杀人的利器。 越是交手, 对手就越是心惊肉跳。 这根本不是普通少年应该有的样子!即便训练有素, 也不是这样! 打手都是拿钱办事,还想要活命潇洒呢, 并不想因为雇主的过失被人开几个口子。 一方不要命, 另一方有所保留, 后者自然招架不住, 节节败退。 趁着林溪和保镖缠斗, 谢逢程捂着脑袋,沿着墙角往前爬, 一点一点……终于越过了必经的楼梯口,到了下一层。 谢逢程极少这样狼狈,膝盖、手肘的衣物都被磨破,脸上沾了灰尘。 他喜欢掌控,但此时没有什么事情在他的掌控之内。 这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见猎心喜的看上了一个孩子,他用了许多手段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对方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从充满野性到无比驯服,他以为大功告成,但随即却在老爷子的寿宴上,看到了那少年充满仇恨的眼睛、死不瞑目的尸身。 那场报复式的自杀,也是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抬手抹掉额上的汗,谢逢程扶着栏杆爬起来,他往下走。 也就在这时,忽然被人拽住了。 他低头看过去,叶玉茗红着眼睛,半趴在地上,双手紧紧合拢,抓着他的裤子。 “不……不准……走。” 谢逢程并没有耐心,想要一脚踢开他,却没有成功,少年简直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要阻止他。 也就在这时,某种危机感忽令他脚底生寒,几乎就是冥冥之中有天神的指引,他向旁边让了一点—— 一柄银刀从距离他脸颊头发丝的距离掠过,扎进前方墙体。 竟入墙有快五六公分深。 谢逢程瞳孔骤缩。 他难以想象,这刀如果扎在自己脑袋上…… 心内升起万分的恐惧,他颤颤巍巍回头: 他对上了林溪那森寒冷酷,仿若野兽的一双眼瞳。 他雇佣的三个人,竟然没从林溪手下撑过五分钟。 ……终日打雁,总有一天被雁啄了眼,谢逢程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谢逢程后退几步,有些惊慌的说:“你、你别过来啊。”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一抓,把叶玉茗拉到了面前,“你、你不是想救他吗,你带走他,我跟你就算了。” 少年置若罔闻,他眉眼低沉,如含冰霜。 砰——! 极重的一拳直接落在了谢逢程的脸上,他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朝后摔去,从后脑勺到脊梁骨,无一处不被碰撞,无一处不疼痛。他连滚了半层楼梯,才停了下来,再一摸后脑勺,竟全是血。 谢逢程内心极度惊惧,脑子也嗡嗡的响。 林溪朝他走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离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但随后却掠过去。 谢逢程回头,见他重新从墙上取下了那一把餐刀。 ——他要杀我。 这样的念头无比清晰的从谢逢程心中升起来。 “别、别乱来,”谢逢程完全慌了,“杀了人,你就回不了头了。” 这话说的非常有讽刺意义,就好像他是那个在河边规劝的好心人,而被他抓来囚禁、打药以至于陷入疯狂境地的少年才是加害人。 说完之后,谢逢程也觉得很怪。 但时机已容不得他多思考。 少年逼近,他则突然爆发出求生的极限力量,一把将少年推开,自己则疯狂奔逃,朝走廊另一头。 起先他跑的很快,他的人就在下面,只要接头,就能活下来。 可到后来,他的脚步却变得重了。 他到了二层的走廊,先经过书房,书房大门敞开,东西混乱的丢在地上,门口拍着几个血手印; 再经过待客的餐厅,这里精心设计,富丽堂皇,他在里面享受过人间绝味,今日也将之送至几位“好友”,可此刻,天堂已然沦落成地狱,四处都是血,门上拍着数个血掌印,可以从中想见几人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志得意满的几个客人,此刻匍匐在地面上,生命迹象已经很微弱了,一个捂住血流如注的脸,大声哀嚎,一个蜷在门后,抖若筛糠。 两个守门的伤了腿、腹部流血,摊在地上。 兴许是听见了他们的哀嚎、看到了拍门,知道不对,两个守门人去开了门。 猝不及防的迎来了一个疯子、一把杀人的刀。 整个都乱套了。 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 掌中困兽,变做了凶悍杀神。 逃无可逃了,谢逢程只能往前,被逼进了那一间餐厅里。 他撞翻椅子,踩碎餐碟,拨开被他用在玩物身上的器具,最后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一张刑床上——这是他近期的得意之作,没有一个玩物在上面挺过十分钟,他们求饶的速度甚至会让他觉得无趣。 竟要死在这东西上面吗?谢逢程心如死灰。 他仍手脚并用的往前爬,手背摸到了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不管不顾的,都朝林溪砸过去。 但这没有对林溪前进的步伐有分毫阻挠。 躲避、击杀,是刻在他本能里的反应。 只是转瞬,他到了谢逢程面前,手起刀落,扎进大腿动脉,溅起一道血光。 少年眼瞳幽黑,秀丽的面孔平静无波。 遥远但清晰的嗓音响在耳边: “——先断腿,猎物会丧失逃跑能力。” “——下刀啊,几只傻狍子,兔子都不敢杀,怎么杀人!” 大动脉的血如喷泉一般射了出来,溅上孩子天真怯懦的面孔,他闻到了温热的、血腥的气息。 “——做的好,第二步是刺要害,知道要害是哪里吗?” “——心脏、咽喉、脊梁骨第二节 ,都可以下手。切断这些地方,猎物就彻底是你的了。” “会……死掉吗?”他听见孩子颤抖着问。 “会死,但那样你就赢了,能吃晚饭。猎物不死,就是你死,你怎么选?” 来自饥饿、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孩童。 他很想活,很想离开。 可他也好喜欢小兔子。 这犹豫触怒了凶恶的训练者,“——动啊!你不动是吧?那爷来帮你!” 有一双手,从地狱里伸出来,包裹着他,摁住他的身体,操纵着他的灵魂和躯体,将利刃扎向不断挣扎流血的猎物。 “很简单的,”少年垂眸,喃喃,“只一小会儿,你就不痛了,就解脱了。” “……”谢逢程嘴唇发白,少年迷蒙的神态、天真的残忍,令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血已经流的太多,痛到几乎麻木。 高悬的刀尖近在眼前,无情落下,贴近他的咽喉。 无限逼近死亡的感觉给谢逢程带来了一丝清醒明智,他将手往身后探去,也许是上天赐福,他忽然摸住了一根电击棒。 这么近,如果开到最大档位,也朝对方要害去,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一切也就在那半秒钟内。 谢逢程握住电击棒,大吼着朝前砸,林溪捏着银刀向下,刺进他咽喉—— 那短短一秒其实发生了很多,叶玉茗不知道从哪扑了出来,拦在林溪面前,眼睛紧闭着,迎着那棍棒,同时,侧边冲进来一个极矫健的男人,飞起一脚,将谢逢程踢翻了出去。 谢逢程撞在一米外的墙壁上,又弹到地面,滚了滚,紧接着有人提着他的领口,一拳砸在他的胸膛,目测应该是打塌了几根肋骨。 训练有素、身手极强的打手抢过那根电击棒,重重的扔到了墙角。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队人马,涌进这间餐厅,将其中内容都团团围住。 这一队人马之中,最吸引人的便是为首的高大男人,俊美无俦,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谢逢程睁着眼,吐出一口鲜血。 在见到来人那一瞬间,谢逢程感到一种诡异的违和。 尽管许多年没有见过,但在他印象里,谢虞川总是高高在上,总是波澜不惊,谢虞川是跟着老爷子长大的,那老头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人从个人表现里猜测出喜好,进而围猎,所以即便是谢家人,也很少见到谢虞川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现在,他的样子,让老爷子看了,大概要骂人了。 谢虞川快步靠近林溪,林溪的神态、还有他身上的伤痕血迹,让他极其担忧。 而当他接近时,林溪竟朝后退。 谢虞川心中咯噔一下,他意识到,林溪的状态很不好。 他眉头皱的更紧,疾步上去,握住了少年的手臂,让他看着自己。 林溪像受了刺激,捏着刀朝他扎过去。 谢虞川竟然也不躲,任由手臂被戳出一个血洞,血流如注,沿着昂贵的西服面料往下淌。 而他竟不知痛楚,还用两只胳膊一起抓住林溪的肩头,将他紧紧的压进自己的怀里。 “…………”谢逢程喃喃,“都疯了……” 可也就是那样的亲密,那样的呼喊,终于让林溪的动作缓了下来。 他陷入迷茫之中,意识海洋里还是鞭笞和血腥,可身边,却有着让他极其安定的气息。 他嘴唇轻动,没有发出声音。 谢虞川却读出了那一个单音节,点头:“是,哥哥来接你了。” “……哥?”林溪跟着他复述。 林溪在这两日又瘦了一圈,营养缺乏,轻微脱水,嘴唇开裂,染着干涸的血。 他其实已经到了极限,在那么多人的围攻下,他如何能万全。 谢虞川抬指按住他唇,轻轻摩挲,低声说:“对,是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谢虞川只觉心脏被淹没在海洋里, 每一下跳动,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他安抚着林溪,不顾他不断的挣扎, 从他的后脑勺、后颈往下, 一路抚摸拍打,像在给炸毛的小兽顺毛。 他终于成功将林溪禁锢在了怀中——并不是因为他要比那些比赛出身的打手要强悍, 而是因为林溪的力量似乎远比他在对付其他人时要小。 可能是因为一路走来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 即便还不清醒,但在林溪的潜意识里, 眼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谢虞川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心底软成一片。 雪山相别数月,从未想过正面再见会是这样情形, 谢虞川心绪翻涌,他将少年压在自己的肩窝里, 也借着这个动作,与之紧紧贴在一起。 他反复承诺,紧紧拥抱, 身上独有的气息环绕在了林溪的鼻间。 这种安抚奏效很快, 几乎就是一小会儿,林溪的眼神慢慢聚了焦。 他喃喃:“哥……” 谢虞川给予回应。 于是迷雾被驱散。 那些笼罩在意识海洋里的黑暗和血腥再一次被驱散。 林溪紧攥着衣角的手收紧, 又放松, 又收紧。 ——他从余光里接收到了他人畏惧的目光, 以及惨无人道仿若凶杀现场的场面。 他逐渐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用拳头砸进肉。体、用刀尖切割肌肤的感觉。 “没事, ”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谢虞川用手覆盖住林溪的眼睛, 轻声安抚他,“他们只是受伤了,他们活该。” 睫毛在掌心扇动,痒痒的。 少年仰着脸,从凶兽变成一只盲从的小鹿。 谢虞川轻抚他额头,低声说:“哥带你走。” 犹豫数秒,慢慢的,林溪将手给他。 谢虞川低眸,将那手扣进掌心,就这样牵着领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过修罗场般的血域,跨过障碍。 他们将要跨出大门,面对这样情形,谢逢程完全按捺不住心中惧意和恶意,大叫:“谢虞川,你疯了吗,他是个疯子!就算今天听你的,但迟早有一天,他会没救的!” 谢虞川不欲理会,但紧贴着他的身躯却轻轻战栗,不肯再跟自己走了。 他垂眸一扫,少年的面孔苍白如纸,睫毛湿淋淋的,眼瞳被完全掩盖,瞧着十分可怜——全场大概只有他觉得林溪可怜。 “是吗,”谢虞川朝角落的东西瞥去一眼,“如果是那样,那你,为什么还能说话?” 这一句话叫谢逢程心底生寒,再次忆起利刃悬在头颅前的森寒。 什么意思,难道谢虞川觉得这还叫手下留情吗? 谢虞川又扫一眼旁边,在不远处,是蜷缩成虾米的叶玉茗。 他受了外伤,血没有止住,还在往外淌。 但那伤和其他人的不一样,并不是银刀的切口。 林溪没有攻击他。 谢虞川心中叹息,干脆的单手将少年抱了起来,让他整个蜷在了自己怀中。 体型差让他们看起来并不怎么突兀,反而有种自成一体的般配。 “你们都得庆幸是他,他很善良,下手也轻,”谢虞川说。 “………………” 室内有人嘴角狂抽,连后来进来的人也忍不住觉得他这滤镜百米那么厚。 懒得和不必要的人说不必要的话,谢虞川搂紧少年,朝后淡淡吩咐:“给他处理一下。” 众人便纷纷应“是”,做起该做的事情。 谢虞川头也不回,抱着林溪离开。 黑色的大型SUV停在门口,如同一只沉默的坐骑,等待着主人的到来。张九厘将车门打开,后座全部放倒,之后就站在一边,眼睁睁看谢虞川将林溪放进车里。 他提着药箱上前,谢虞川就接过,要去帮林溪处理。 “您自己……”张九厘指他的伤口,做出提示。 谢虞川将染血的外套扔到地上,面无表情的拿过医用酒精,朝伤口一泼,酒精浸润伤口,一般人都要疼的嘶叫一番,可他就像没这事似的,径直上了车。 张九厘退后一步,不敢在开口。 车内,谢虞川处理自己这几秒钟空档,林溪发觉身边没了人,又一次露出焦灼之态,眉头蹙成一线,给没有血色的脸又添几分惨淡。 “我在,”谢虞川立即将自己的手给他,紧紧握着。 林溪感觉到了他,眉间的焦灼淡去。 紧闭车门,打开暖气,谢虞川用温水和酒精为林溪擦拭身体,酒精挨上伤口外沿,其实是很痛的,但林溪没有半分挣扎,他固执的抱着谢虞川一只手,仿佛只要有他,就什么都不怕。 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瘦削雪白的身体上有着各种伤痕,手臂脚踝是一圈淤青,脖子、手臂上是粗暴注射后留下的针孔,肩膀到胸膛处,则有一道铁索留下的痕迹,肩头的皮肤已经不成样子。 这些昭示着他遭受过怎样的虐待。 谢虞川凝视他片刻,将动作放的更加轻。 花了足足一个钟头,才将林溪身上的伤口处理好,他拿过一条毛毯,将少年整个裹起来,让之依偎在自己胸前。 密闭的空间,充分的陪伴,温柔的对待,让林溪安定下来。 他太累、太困了,药物的影响此刻全然释放,他完完全全松弛了下来,软绵绵的陷在谢虞川打造的温暖巢穴之中。 谢虞川将他鬓边黑发捋到耳后,拇指摩挲着额角,低头用唇角蹭了蹭。 过了不知多久,车外的车窗被轻轻敲响,张九厘在外面,谨慎的低着头。 谢虞川横扫一眼,降下半截车窗。 尽管面临着明天就收拾包袱走人的未来,但张九厘仍尽职尽责的收拾好了局面,将每个人相关人拷问了一遍,房子内任何可疑、可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没有放过哪怕一个小小的指纹。 经过筛选,他向谢虞川递来一个透明塑料袋子,里面装有一个U盘,一些照片和文件。 “这是里面发现的,”他向谢虞川陈述谢逢程以及三个股东的所作所为,有照片、视频、人证,这些足够让道德委员会取消四人的股东资格,收回股份,后续,在同等购买条件下,这些股份将按照购买人所持有的比例进行分配。 这样,四人将无法倒戈,对谢虞川的上位构成不利影响。 张九厘顿了顿,“溪溪和我说……” 谢虞川望他,面无表情。 张九厘眼神回避,完全是硬着头皮在往下说:“他说,他自己会是最好的人证,他在国际组织那边是有名有姓的特殊保护对象,把这些告诉谢逢程,威胁他,要么把股份以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要么,就等着被送去C国受审阉割。” 谢虞川的声音分不出情绪,很低沉:“是吗,他和你这么说?” 张九厘总之是破罐子破摔了:“取消投票权,不会对现有局面产生影响,我们还是要做大量工作,但如果按照溪溪的设计,威胁谢逢程拿到他的股份,那这一次的行动我们将万无一失,并且接下来您对实验室的解构也将更加顺利。” 他是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么,从利弊分析的角度看,接受林溪的计划,是最好的。 说完许久,张九厘仍没有得到答复,他又不敢抬头,只好盯着自己脚尖,想些有的没的。 终于,在快把脚底下究竟几根草、刚才过路有几只蚂蚁数清楚的时候,他听见头顶传来声音: “我问你的问题,想到了答案吗?” 张九厘一怔。 他很快意识到,谢虞川是在问,先前说过的,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还会不会配合。 张九厘的喉咙像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感觉到谢虞川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移开。 “如无意外,他应当是我唯一的孩子,”谢虞川自顾自用喜怒不辨、静若寒潭的遖鳯獨傢语调神色说着,“我没有父母,也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就他一个,是在我最彷徨的境地里,由米多玛女神所赐的礼物。” “他认为我是他的救星,但他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意义。” “总有一天,我的所有东西都要给他,届时,我希望你对他言听计从,但同时也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保护他。” 张九厘心头一颤。 “记住了吗?” 张九厘咬紧牙关,“记住了。” 谢虞川便简单的挥了一下手,手背向外,是他可以走了的意思。 “你知道要怎么处理。” “是。” 张九厘同手同脚离开,同时,他意识到,谢虞川态度的转变、自己能保住这时薪过万的工作,完全是因为这回听了林溪的话。 即使,那事情本身在谢虞川看来是一个错误。
医疗队伍来的时候, 林溪已然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谢虞川将带有自己气味的衣服卷起来,放在他怀中,以做安抚, 接着, 便让出位置给医生。 林间静谧,他站了一会儿, 就看见不远处车队驶来,停在前方。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跨步下来, 拒绝老管家的搀扶,眸光如炬, 望着谢虞川。 谢虞川保持着直立的姿势, 没有变化,只是眉尖轻轻动了动。 他叫了一声:“爷爷。” 谢老爷子的目光扫过他身后, 那眼神表示他已经知悉了一切:“预会我去过了,这次就算了,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谢虞川没吭声,静等他的真实来意。 他不可能专程为这样一件事情来一趟。 果然, 片刻后, 他的人挑着担架,带着谢逢程过来。 谢逢程的腿伤的很重, 大量失血, 包扎后, 他仍然昏迷不醒, 干瘪的脸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他们说你没开会, 我就知道出事了,”老人叹息一声, “你大哥,的确是做得太出格了。” 谢虞川瞥了他一眼,闻言淡淡,“仅仅是出格吗?” “这……” “出格不出格,并不是你我能定论的,一切要交给有审判权的人来。” 谢老爷子“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你是指你的小朋友?” 这个称呼不带狎昵,并不是对谢大那样癖好的语气。 “我知道你,能有个孩子陪你很好,我也一直想见一见他,但听说你把他安排去了别的地方,也就没有主动去讨嫌,”谢老爷子笑着捋胡须,“听说是很有音乐才华的,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把他介绍给爷爷认识?” 他这样说,表示他知道谢虞川多年的动向,也知道林溪和谢虞川的关系。 谢虞川不惊讶,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况且既然自己和林溪那些年的生活没有被打扰,也就证明老爷子掌握的情况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多。 谢虞川冷道:“介绍就不必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谢老爷子摇头,“他是你养大的孩子,那就是谢家的孩子——” “不必了,”谢虞川眼神却迅速转沉,面容不悦,“需要我说第三遍?” “……” 他这样毫不客气的说话,令老爷子脸上有一些难看。 二人之间僵持片刻,谢老爷子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栽培,从教他写名字开始,就从不假于人手的孙子,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欣慰。 欣慰于他一旦有了自己的坚持,就绝不妥协,而失望,也在于此。 好一会儿,老爷子调整了姿态,说:“你大哥在你手里出事,传出去对谢家没有好处,我们家,从来没有过兄弟相残的事情,作为交换,我来出面,认林溪入谱,这样也不行吗?”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刻,老一派的人观念出奇的一致。 韩坤茱劝谢大倒戈,用的是谢家的大旗,谢老爷子来劝谢虞川,又是同样说辞。 谢虞川感到烦躁:“爷爷,您认为这话对我有用?” “……兴许是没有了,”老人嘴唇轻动,破天荒露出一些懊悔,但很快恢复如常,“可是你的小朋友不一定,你应当为他考虑。” “不必,”谢虞川笃定、果决,他知道林溪每一个想法,完全知道。 “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他要的东西我能给。” 老爷子听了直摇头,只觉得“能给”这样的话语未免自大。 连他活到这个年纪,也不敢轻易说自己完全能满足另一个人的需要。 因为人的心会变化,人的欲望永远难以填满。 “你还是仔细想想,或者等那小朋友醒了再问问如何?” 老头不见兔子不撒鹰,十分想要再次保下大孙子,谢虞川有些不耐,眉眼压低,才要说话,忽然一道干涩的声音响起来:“……我,不许。” 二人都蹙起眉。 树干后,一道身影清晰起来,步伐缓慢但坚定,最后露出布满了血迹、泪痕的一张脸,是叶玉茗。 有一个护士追在他身后,紧赶慢赶的,让他悠着点,但他不肯,还是要过来。 他首先是面朝谢虞川:“我去了那边,但他们说您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所以我来问问您,林溪的情况还好吗?” 林溪的情况说不上好,但也不至于不好,他身上伤口多,好在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子就能痊愈,只是身体里被注射了某种不明成分的药物,对精神可能产生一定影响,这也是林溪会进入幻觉的原因。 他曾经有过创伤,经过多年治疗才到达微妙的平衡,这样遭受外力的破坏,之后的恢复情况谁也说不好。 谢虞川不必把这些东西告诉外人,就只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叶玉茗喃喃说,“谢谢你们。” 他站在这里,站在那栋房子外边,自由的天空之下,而谢逢程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这种状态的巨大反转和反差,几乎让他有点恍惚。 同时,叶玉茗的相貌、话语,让谢老爷子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是姓甚名谁的身份,而是他身为受害者的角色。 “你……” 没让他往下说,叶玉茗鼓起了一万分的勇气,从怯懦、乖顺、畏惧之中,找到了说出话语的方法:“我不会允许。” 虽然,他还是想不清楚,理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是连冰和林溪对他说的他都记得—— “先……他,对我做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犯罪,我不允许他,再次逃脱。” 谢老爷子微愣怔。 叶玉茗眼泪泛起挣扎的泪水,脑海中,好友痛心疾首的、感同身受的表情和话语浮现,与那些状似温柔实则丑恶的东西相互碰撞。 一边是先生对他的规训,另一边是林溪保护他时抽出的那一把银刀。 他语调干涩:“林溪说,我……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我应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到了,他想要去阳光下翩翩起舞,不想要做掌上玩物。 别人也不可以在这样对待了他之后,再逃之夭夭,飞去什么热带小岛过逍遥快活的人生。 “每、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平等的,都是受着亲人朋友牵挂,怀着许多美好畅想在生活的。 “我……要他受到惩罚,”叶玉茗喉头哽咽,“就算要我死,来证明这一切,那我也愿意。” “………………” 谢虞川没有吭声,漠然的看着老爷子,也看着担架上的人。 “你知道,放他那一次,就会有这第二次吧,你还想要谢家门宅前再多一条命吗?” 老爷子颊边肌肉紧绷,如果仔细看,那甚至是轻轻抽搐的。 过了很久,他猝然别开头。 谢虞川知道,那个动作,是这老人的退让。 他于是收回目光,对叶玉茗说:“你这话不矛盾吗?活着才能做你要做的。” 在夕阳时分,大队人马从树林撤离。 谢虞川带着林溪坐同一大辆车,位于车队正中央,车上有专人照顾林溪,但谢虞川仍亲自打湿纱布,每隔五分钟给林溪润湿嘴唇。 张九厘好险保住了这份工作,尽职尽责的拿了笔记本,一面遥控集团的事,另一面读取着从谢大那房子里搜来的电子资料。 实验室那边药物检测结果刚好也出来了,报告被发到了他这里。 他点开那页,发现里面都是中文,但合起来他还是不认识。 只得求助专业人士:“那什么,燕医生,您来看看。” 燕谈鸣被专门叫过来,是看顾林溪的。他先看谢虞川,见谢虞川没反对,接了电脑过来。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他向张九厘确认报告的真实准确性。 当场采样当场送检,哪能出错呢。“怎么了?”张九厘紧张的问他,生怕是有什么难治的毒性成分。 燕谈鸣说了声稍等,拿起手机拨通了个电话。 他和那头的女士说了一阵,挂掉电话,看向谢虞川:“谢总。” 谢虞川:“嗯?” 对谢虞川他不卖关子,干脆果决的说问题:“检测出伽钛素3号。” 谢虞川按在林溪唇上的手一顿,没有控制住力气,在那里留下一点红色的印记。 他首先放轻了力道,揉了揉,在林溪无声的抗议里,松了手。 随后抬头,问:“确认?” 燕谈鸣点头。 谢虞川不再说话,眉压着眼,瞳色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说:“也好,那你们有经验,给溪溪治疗吧。” 他说到这里,眉宇竟舒展开来, 经验是有经验啦,但先想到这个还真是……“慈父,”燕谈鸣比大拇指。 这种药物在多年前,曾被境外三角区某支叛乱武装队伍用作训练用药,不同调配方式导向不同的效用,有人认为,这药品能够开发人的脑域,激发人的潜能。 “难怪溪溪会这样,这药太凶了,他状态原本一直很稳定来着,”燕谈鸣说,“不过都这么久了,居然还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别人,恶心了点吧。” 张九厘到这里终于读明白,他醍醐灌顶,难怪溪溪要冒这个险!他悄悄去觑谢虞川的面色,但谢虞川仍保持那种平静,以及少见的、面对林溪时方有的柔和。 “别管那些了,”张九厘读懂了老板,主动去打马虎眼,“先治先治,记得给外边姓叶的那个倒霉孩子也来一份。” 燕谈鸣也没有多想多问,立刻打电话给医院,让人去备药了。 下了车,是直接到医院。 一番收拾,吵闹的旁人都退了出去,留谢虞川和林溪。 谢虞川未假他人之手,亲自将林溪抱至床上,替他换上柔软棉质的病号服。 针头刺破皮肤,在手背留下乌青,更衬的那里肌肤如雪一般白。沿着针线往上,点滴吊瓶挂在床头,需要每隔一小时换一瓶,谢虞川亲自搬来一张椅子,为他守着。 天渐暗了。 床上少年静静睡着,面孔安宁祥和,嘴唇微微启着,一派天真和年轻。 这样看,他和其他同龄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谢虞川望了他一会,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东西——是一张芯片。 是他从林溪手心里拿出来的,林溪一直紧紧握着,直到他来,才无意识的给出来。 ………他到底怎么想的?谢虞川发觉自己也并不是完全懂林溪的每一个想法。 他本不必深入虎穴。 他完完全全可以早点出来。 那样也足够了。 不知怎么,谢虞川又想起那一天,林溪也是用这双手,牵着他的衣角,对他说喜欢。 “这怎么可能?”这是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无论是他,还是林溪,都不应该和这种念头挂钩。 他是兄长,是守卫者,是长辈。 他会倾尽自己所有,一生保护和引导这个他亲自养大的孩子,但这个“所有”里,绝不包括其他亲密关系。 在他的设想里,其实并没有林溪长大、独立,完全不需要自己,进而另外建立家庭的景象,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林溪对他的依赖都太过度,事实上,他是打算好了,林溪会一辈子待在自己身边。 某种程度,他也纵容这一点。 他愿意无微不至的给予关怀和照料,愿意做这个孩子的依靠,直到最后一天。 这样难道不是足够了么? 于他而言,于林溪而言,像过去许多年一样继续生活,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幸福和满足的事情? 他还要些什么呢? 暖黄的灯光下,谢虞川用复杂的目光凝视着床上的人。 很久很久,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