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夜里, 林溪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 谢虞川浅眠着,被他小声的呢喃和哼唧弄醒,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他的额头、脸颊都热乎乎的, 不算烫, 没有发烧,但红通通的, 衬着雪白的肤色,有种灿烂的漂亮。 这种漂亮让他与平日里看起来判若两人。 谢虞川第一反应是叫医生和看护。 深夜仍有人守在外面, 一叫马上就进来查看情况。 倒腾了片刻,给林溪换了瓶药水挂着。 谢虞川抬头一看, 还是原来那种。 来人摸摸鼻子, 向大老板小声解释,被打了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药, 有点反应很正常,没有换药的必要, 事实上,林溪因为长期治疗的缘故,对大部分精神药品都有抗性, 这些东西对他影响很小。 潜台词要不是谢虞川这么盯着, 人家睡一觉醒来都不知道有这事。 想了想,还很多嘴的说, 林溪这是潜意识知道了有他在, 要不然, 这觉都不一定需要睡。 “……”谢虞川面色不虞的让人出去了。 可林溪还是不舒服的样子。 他在床上翻身, 他手上还挂着针, 险些扯掉,谢虞川眼疾手快, 把他胳膊捞到了自己怀里。 那姿势很不舒服,林溪在睡梦皱起眉尖,表示抗议,谢虞川就干脆连他整个人都搂过来,用上臂环抱住他,省得他乱动。 床头摆了水,但已经凉了,谢虞川拿过来,握在手心,给林溪喂。 他觉得水太冷,不想给林溪喝太多,因此稍微沾湿了唇便要拿开,哪知林溪不肯,脑袋追过去,下巴就顶在他掌心,很不满的皱着鼻子。 谢虞川没能犟赢他,挠了挠他下巴,便随他去了 。 咕噜咕噜,林溪把一整杯水都喝了下去。 冰凉的水降下了他的燥热,他更舒服一些,不再小声哼哼,只是将脑袋抵在谢虞川胸前,安静的靠着。 谢虞川轻轻拍他的背,安静的抱着他。 时光好像变得慢了,只有他们。 房门外有人经过,又走远,留下细碎的脚步声交谈声,窗帘为严密拉拢,留下一条缝,光倏地亮起又灭,在房间内一晃而过。 谢虞川忽听见一声细细的叫唤: “哥。” 他一愣,意识到什么,垂眸看过去,果然见到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睁开了。 林溪微仰着脸,神情迷离。 谢虞川回答他:“我在。” 林溪又叫了几遍,他每一次都予以确认。 谢虞川看他的状态,知道他这会儿还不是很清醒,将他搂紧了,问他:“我在这里,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林溪半垂着眼睫毛,烧红的云从脸颊爬到了眼底,他用双手去扒拉谢虞川的袖口:“我是做梦么?” 谢虞川才要说什么,又听他喃喃:“我每天梦见你。” 谢虞川顿了顿。 片刻,他抓住林溪一只手,让他用手指摸自己的轮廓、五官,那手指带着热度,一点点的描摹,在每一个地方落下到此一游。 “确认了吗?” 林溪就更觉得在做梦了。 好梦不愿醒,林溪用手托住他的脸,认真端详片刻,凑上去,将脑袋贴着他。 这样的姿势,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 谢虞川知道他此刻正没有安全感,也不去推开,由着他在自己耳边、颈窝慢慢嗅闻。 像小动物在嗅闻彼此。 过了很久,湿热的触感落在了那一处皮肤上。 谢虞川低笑,用手拦住:“怎么上嘴了,小狗吗你。” 林溪一点儿也不抗拒他这样说,因为那戏谑的称呼其实带着满到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喜爱。 “嗯。”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林溪不肯动了,真的像耍赖的小动物。 谢虞川也都由着。 “这么听话,”谢虞川揉他的头发,“怎么自作主张去谢大那儿的时候,就不想想我会不会同意?” 林溪此刻半昏半醒,褪了外壳,情绪没有一点遮拦,立马表现出来不高兴,用手去推他。 “好,我不说,”谢虞川道,“你好了再跟你算账。” 林溪埋回他颈窝里,拿嘴唇蹭了蹭,看那架势是琢磨着从哪下嘴咬他。 但到底没有。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谢虞川搂着他。 的确就是他的错,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放林溪一个人。 谢虞川心中滋味难言,声音动作都变得很轻,“好好睡一觉吧,哥看着你呢。” 林溪不肯。 谢虞川轻声说:“我保证,你醒来,我还在,好不好?” 少年仰头望了他一会儿,确信以后,才慢慢的闭眼,靠着他,睡了过去。 林溪这一觉睡了整个夜晚和白天。 仅二十四小时,却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谢逢程被警方立了案,因重伤不醒,现在押在监管医院,比如谢虞川没有出席股东会,但久不理事的谢老爷子却强势空降,坐镇席上,看着票选结果出炉,宣布了谢虞川的任命。 不愿意被旁人当做谈资,这一切都在老爷子的授意下,低调的进行着,不被大众所知晓。 谢虞川一直守着林溪,一步也不离,老爷子过来看了一回,是听说林溪一直没醒,怕有个万一。他也清楚谢虞川准保不会再结婚生子,能让他这么重视的孩子只此一家,开不了分号了,他是不认也得认。 还好,真的只是睡着了,睡的沉了些。 老人微松口气:“等好了,就带回家住,省的老惦记。” 谢虞川不用他说,心中早有打算。 他叫人拿了加湿器过来,走去接了,又放到床尾,加了纯净水,调好湿度插电。 缺点什么,谢虞川想了想,又拿手机,给张九厘电话:“带我房间常用的那款香薰精油来,再带条围巾来,柜子左边第二格,深蓝色格纹的。” 他这样方方面面、周到仔细的考虑着,眼睛时不时还往床上看,那目光完全就黏在了林溪身上。 谢老爷子看的有些心惊。 这……这应该是监护人对被监护者的态度吗? 是不是太……了? 谢虞川看过来,问他:“您还不回公司吗?” 谢老爷子:“………………” 走就走! 谢虞川短暂的放下林溪,送了自己爷爷出去,回来,又与两名熟悉的医生碰面。 谢虞川向他们略一颔首,视作打了照顾。 两人纷纷叫他名字:“谢总,新药送过来了,已经入了库。” 医院有一款急用的药物缺乏,欧洲那边还存储一些,谢虞川特意调了飞机给他们。 这对谢虞川来说是很小一件事情,他点头,便与二人擦肩而过,又回病房去。 余光见他背影消失,女医生顿住脚步,问燕谈鸣:“我还没有问你,这次到底怎么回事,3号素不是早就被全部销毁了吗,是谁又在制造,又怎么会出现在溪溪身上?” 3号素是某医药实验室的意外产物,在脑域开发方面有特殊效用,但成本高、副作用不可控,所以很早就被禁止研究了,后来又有三角区反叛军那次事情,官方更是直接下令销毁,相关的资料也全部清空。 你问我我问谁,燕谈鸣摸着后脑勺,“我只知道这次溪溪是去了谢家那个老大那边,可能有点联系?” “被放在热带小岛的那个?什么岛记得吗?” 燕谈鸣全天跟班看护林溪,跟着听了不少事,于是一口叫出那个小岛的名字。 女医生听了,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病房外的对话到这里打住。 病房内,谢虞川将林溪抱到轮椅上,推他到阳台晒太阳。 阳台有风,于是谢虞川去柜子里取出一床薄绒毯子,折好,盖在林溪身上,细心地将边边角角都卷进去。 林溪被他裹成一只煎饼果子,只有俊秀微红的脸露在阳光下。 林溪是睡着了,并不是变成了植物人,自然会有反应,他把手从毯子下拿出来,撇在外头。 谢虞川给他塞进去。 他又拿出来。 反复几下,谢虞川盯着那露在外头冷白的肌肤,眉头皱起来。 思索片刻,有丰富奶娃经验的谢虞川想到办法,将那手揣进了自己衣兜里。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 谢虞川单手搂林溪,另一手捧书,陪他在阳台度过了一下午。 晚间,张九厘取了谢虞川要他拿的东西过来,另外还捧了一束已经醒好的鲜切花,这么提着抱着的进了病房。 他还捉摸不透谢虞川打算怎么对待林溪,是藏起来,不让人知道,但悄悄的关注,像前阵子那样;还是带在身边,眼皮子底下,时刻看着,亲自照顾。 摸不透,所以不敢让其他人来送东西,怕泄露了林溪的存在,毕竟他们要做的事确实有些危险。 张九厘灌了清水,把鲜花插进去,放在桌上,旁边,谢虞川正拿浸湿又拧干的棉巾给林溪擦脸,动作极其耐心细心,并且非常顺手——这是应该的,他早十多年前就已经很顺手了。 张九厘:习惯了习惯了。 他觉得谢虞川自己也没体会到,他对林溪的控制欲、保护欲到底有多过度。 张九厘放了东西,也过去看林溪,林溪也算他看着长大的,每一本五三都出自他手,他算助力了这孩子成长的。 林溪饱饱睡了一觉,面色已经恢复健康,眼皮微红,很有血色。 这样看,真的就是个好看的少年而已。 然而很少人知道,反叛军之所以选择孩童用以训练,而不直接寻求成年武力,是因为孩童的脑域尚未发育完全,他们趁此阶段,使用特殊的药物刺激,加之凶残的训练方式,计划培养一批屠杀机器。 林溪学遍各种乐器,是因为治疗过程中,他们发现这两块脑域能有奇妙的联动,对他的恢复很有好处,所以医生建议使用这个疗法。 林溪的乐感多强,武力值也就有多高。 他们是来早了,再晚点,谢大那地方一定布满各种人体零部件。 谢虞川给林溪擦完脸,自然的将棉巾送出去,张九厘也伸手接过,折叠之后挂好在杆上。 他斟酌了会儿,道:“老板,有件小事不知道要不要报告您。” 谢虞川“嗯”了一声。 “慕家打算办个生日宴。” 谢虞川的平静面容让张九厘知道,他没想起来那是谁。 张九厘只好解释说明了一番。 “他们把帖子送到谢大那儿,我们截到了,他们还不知道谢大出了事。” 林溪这番作为,慕云嘉是“大功臣”,现在估计以为事情进展顺利,还沾沾自喜的打算庆个功。 谢虞川面露不悦。 那表情写着,这人不配和溪溪占着同一天生日。 张九厘擦着汗,略后悔提这么件事,他识趣的说:“我会处理好这个人。” 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谢虞川问:“在哪儿办?” 张九厘一愣。 他说了地点。 谢虞川垂眸看林溪,动作很轻的摘掉少年眼睑下掉落的一根睫毛,那是观察的非常细致才能发现的。 他眼皮都不带掀一下,说:“那咱们也在那办。” 张九厘:“……” 张九厘:“???”
张九厘带着一脑袋交替的感叹号、问号走出病房。 他的小秘书徒弟等在外头, 正和护士姐姐看手相算感情线,刚进展到婚姻线上有两条叉所以你会出两次轨且正面修罗场的环节时,被张九厘打断:“看看看, 看出你自己哪天房贷断供被丈母娘赶出家门没有, 你要看不出我手动帮你预演预演?” “错了错了,我错了, ”小秘书嗖的一下放开人家小手,殷勤万分的贴上来帮他老人家提包。 “用不着你, ”张九厘说,“你去问兰馨图雅宴会厅下周三的位置, 要最高的规格。” 小秘书连连点头,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办, 保准让老板满意。” 张九厘知道他是要表现表现,但还是故意摆出了臭脸——让他看个人都没看住, 保镖换个班还能被大老板看到,要他有何用。 就这么冷眼看他,果然, 这做事不动脑的傻子, 打电话跟人家经理说包场。 “包你个头,”张九厘敲他, “留一边, 不懂吗!” ……啊?小秘书顿了半秒, 那半秒钟在此处显得非常灵性。 他脑筋转的比急转弯都快, 想起来这宴会厅的名在哪听过, 心说好家伙这不比修罗场刺激? “好哇,”小秘书当下拍掌, “做好事要留名,我建议还得让人家知道知道。” “……”这后浪损啊。张九厘内心极度认可,脸上高深莫测的:“嗯,我本来就要说这事的。” 这主意的确有够损,很配慕家,所以操作起来也让人格外有激情和效率,当天晚上宴会厅的事就已安排妥当,第二日早慕家也接到酒店经理电话,得知了这份别的妹妹都没有的独特好意,那一个个是诚惶诚恐又喜笑颜开。 至于是如何得到谢家主家青眼的嘛,怕是脑路九转十八弯的归到慕云嘉那优秀的舞台表现上了。 这些讨厌的反派角色略过不提,也是在第二天的白天,林溪终于从沉眠中苏醒。 不醒也不行,他这病房都快演起霸王强抢娇花了。 “你听哥和你说,没有关系,咱就当被狗咬了被驴踢了,脏的是他不是你,谁没踩过几坨狗屎呢?小爷我要知道这老舅玩的居然这么离谱,早拿炮仗塞他嘴里给他炸天上去了。” “所谓三岁看老,我那老舅明明年纪最大但最不受重视,为什么?就是因为……” “……哎茗茗你上哪去,我这正想和你说说我小时候故意拿辣椒水换他洗发油的事呢!” 谢意平伸出尔康手。 而叶玉茗缩在阳台门边,握着把手,看样子很想把自己关出去,离开这里。 “我、我……” “你是有点热是吧,想出去透透气,”谢意平接了他的话茬,特别的理解,“我这小舅,他也不是多靠谱一人,空调开这么高还给林溪捂毯子,这么厚重的爱谁吃得消,要不怎么到今天还是个单亲爹地呢。” 叶玉茗:“…………”他漂亮的脸蛋上布满茫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怕会给这位同情心泛滥救风尘情节发作的大少爷舞台,等会儿说起来更没完了。 “他是嫌你烦,你自己少根筋,还说别人。” “怎么说话呢,谁少根筋,那他本来就三十好几了也没个对象,带个崽还丢——” “丢”字停在嘴边,谢意平蓦地一怔。 他意识到什么,扭过头去,见到了林溪。 林溪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半倚在床头,神情明朗,先前那种昏沉已然一扫而空。 他没再穿病号服,谢虞川让人带了质地更为细腻的浅色单衣给他,穿在身上宽松而舒适,他的头发因为有人照顾打理的缘故,即便睡了长觉,也并不乱,而是贴着雪白的脸颊,显出一种柔软清秀的气质。 谢意平把嘴巴张成“o”字。 “你醒了!”叶玉茗很惊喜,撒了门把手,两步上前来,“我还以为要过很久呢,你还有没有哪里疼?” 林溪摇头,又看他,“你还好吧。” 叶玉茗其实伤比林溪要重的多,脑袋用纱布包裹起来,如玉的脸颊尚有淤青和刮痕。 不过他笑着:“我没事呀,我去给你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催不用叫,注意到这边动静,看床的大夫便跑了进来,给大老板的人开了各种询问和检查,确保他是好转了。 一番折腾,心放进了肚子里,大夫又唠叨:“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不要劳神伤身,不然还有得反复,知道没?” 是对林溪和叶玉茗两个病号说的。 两人都点头,大夫才心满意足出去。 留下三个少年,林溪看看他们,又看看别的地方,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谢意平哼哼,“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你套了我那么多话,结果搞事情却不叫我,不仗义。” 去砍你老舅,叫你? 林溪选择沉默。 密室和血光还历历在目,他揉了揉太阳穴,一切记忆其实都很清晰,从开头到结尾,其实整个过程谈不上容易,也发生了一些超出他预料的意外,但他此刻却没有太多负面的知觉。 ……大概是见到了想见的人,又被妥帖照顾了的缘故吧。 林溪再一次用目光扫过二人,停了半秒,又轻轻的掠过去。 很敏感的察觉出来什么,叶玉茗在这时贴心告诉他:“谢总临时有事出去,怕你会醒来,让我们陪着说会儿话。” 林溪微怔一秒,很快点点头,“这样。”也没问什么事。 “我大舅在监管医院急性心衰,差点挂了,”谢意平直接嚷嚷出来,“太爷爷刚好也在那边,简直乱七八糟,小舅赶去坐镇。” 叶玉茗小脸都蹙起来,“说、说了不让我们说……” 谢虞川接那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好想来看看林溪,也那么巧遇到了摸过来的谢意平,凑在了一起。 谢虞川不让他们两个多话,省的林溪劳心,谢意平却好叛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血浓于水的小堂弟难道是什么外人吗。” “……” “……” 叶玉茗茫然。 林溪漠然。 “所以你看见了,他是这样的智力水平,不是故意要烦你,”林溪如是对叶玉茗说。 谢意平又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他们了,要一起歧视自己的智力水平。 对这件事,林溪一直就挺困惑的,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是……?” “这还用说,”谢意平自信、笃定、胸有成竹,“你和小舅多像啊,我第一回 见面就觉得了,虽然长得不一样,但你们表情神态是很像的,再接触下来,你们吃东西口味一样,说话的调调一样,听古典看歌剧,哦连酒都喜欢同一款,对了,最离谱是什么你知道吗?” “嗯?”林溪微睁眼,认真的倾听。 “你俩连骂我拐的弯抹的角都一模一样!” “……” “——这款笑也一样!” 林溪不知该不该笑了。 谢意平看他终于有点活泛的样子,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当哥当的也算无师自通。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相似,并不是一定是血缘关系,长期生活在一起,也是会慢慢不分你我的。 “算了,你以后就知道了,”林溪顿了顿,对他们道,“是让你们陪我说会儿话是吗?” 两人点头。于是真的陪林溪聊起天来。 先讲了这几天的事,集团势力的全面倒戈、谢虞川的杀伐果断,节目播放量的增加、舆论的发酵,说是在林溪不知道的时候,赵充给他搞了套职业运营,下回见面准保要磨他。 林溪又向谢意平问谢家的豪门旧事,谢意平也都一五一十说,还是觉着不是外人。 最后还说起来,这两天气温升高,许多花一夜间开了,容城的好季节已经悄悄来到。 林溪看向外面,只掠一眼,对他们说:“我有些困了。” 叶玉茗立刻起身,谢意平本来不肯的,被拽了两下,只得也起来,跟着走了。 重归一室寂静。 林溪走去阳台前,朝外望,看见远处几树白的、粉的玉兰开了苞,缀在枝头,十分好看。 有人将外套脱了悬在手边,去摘最近的一枝。 林溪靠在那儿静静的看。 又过了一阵子,开门声、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来。 林溪握住栏杆的手指陡然收紧,却没有转身。 如果仔细看,他此时是完全静止,分毫不动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梦境。 “溪溪?” 开了门,看人没在床上,谢虞川微愣,他朝里走,果然在阳台上逮到了人。 谢虞川眉头皱起来,穿这么少,还吹风。 他将东西放了,拿起披肩,快步去,从身后给林溪拢上,刚要说什么,忽而微微一顿,因他察觉到手指下的身体在轻轻的哆嗦。 谢虞川选择继续原本在做的事情,扶着肩膀让少年转过脸来,将布料掖到脖子下,让柔软的细绒蹭在脸颊边。 林溪不吭声。 谢虞川搂着他回屋,想着他这次吓坏了,大概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便捋了捋他鬓发:“嗯?怎么不说话?” 林溪却转而坐去床边,白皙的颈子垂着,眼睛看向床头的花。 一枝白色的玉兰。 他终于回过头,用双眼望谢虞川。 但说的是别的话:“外面和九厘哥一起的那个员工,我见过他。” 谢虞川:“……” “那时候我刚来容城没几天,迷了路,他给我指路,还带我去了工厂改造艺术区。” 是“空”所在的街道,林溪就那样第一次认识了冯胖,又拿起了心爱的乐器,苦闷的心情稍作舒缓。 “你告诉我,那是偶然,还是安排?”
林溪的表情几乎能用平静形容, 如果不去看他在袖子里攥紧的手指的话。 很快谢虞川也告诉了他:“是我的安排。” ……果然,林溪想。 喝醉后的照顾、藏在手机里的关怀、谢意平莽撞的友谊……其实他一直都在的。 从到容城起,自己的所有动向, 他都看在眼里吧。 所以连这种事情都安排好了。 其实早已猜到, 但此刻林溪心中的滋味仍然难以言喻。 他再一次低下头去,看那一支玉兰。 如果没有看见谢虞川亲手去摘, 那这花就和其他空运购买的鲜切花一样,只是美丽而已。 林溪压下情绪问:“慕家, 也是你的安排么?你一直知道我的身世?”那次自己也向慕新荷确认过,帮慕家找到自己的, 其实是张九厘。 谢虞川斟酌了一下, 却说“是,也不是。” “嗯?”林溪疑惑的看过来。 谢虞川便软了心肠。 林溪的身世, 谢虞川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起初, 他也只当林溪是那个保姆的孩子。 那年小林溪情况好转、开始说话,谢虞川听医生的建议,说要给他创造更多的交流场景, 做好社会化疗程, 所以带着他去了一些地方。 大江南北的没个准,有时乘坐卧铺, 像普通的赶路人, 有时走专属通道, 关闭整个营业点, 只给他们服务。 殿堂级的音乐厅里, 小林溪坐过人家的琴盖,和语言不通老顽童的一起咯咯笑;中世纪便存在的教堂里, 胡须一大把的牧师在布道,小林溪困的脑袋一点一点,小小的呼噜声在教堂格外清晰,谢虞川不得不在异国他乡冒充了一下日本人……后几年再想起来,还有点庆幸林溪那时候还不记事。 谢虞川并不是十年前就这幅模样,有些成长是他和小孩一起共享的,在那个过程中,总难免有点磕碰——主要是小林溪磕碰,他一米九多,总让小孩趴自己肩膀上,搞得小孩常常被门框撞(……),所以逛完那一大圈,在五月返程,谢虞川完全就是松了口气。 他们就在那个时候经过了玉亭乡,小林溪童年时的居住地。 玉亭乡地处偏僻,山坡不知名的花开了,从雪山上蜿蜒下来一条小溪,汇入河道。 小林溪趴在他肩头,将脸贴在车窗,指着下面,说“要”。 他们便进了一趟乡,去住过的竹林小屋里看了看。 也是这时候,他从村里其他人口中知道,林溪养母在冬天跳河死了。 据说她在自己丈夫病逝后就开始精神失常,那一阵子,她见人就说小孩的事,让别人帮她找她远在首府容城当小少爷的儿子,旁人当她胡说八道,躲着她走,谁知就没两个月,她自杀死了。 他们说,这女的把儿子卖给了人贩子,愧疚疯了,所以胡编乱造。 谢虞川却觉得不像。 他就从那个时候留了心眼,查出了真相,知道他的小朋友,本来可以有健全幸福的家庭,顺遂完美的童年。 但那时毕竟已经迟了。 如果林溪亲生父母在,倒是需要考虑,但余下人,谢虞川不觉得谁有资格接过他的人。 他还是那样和小林溪一起生活,没有改变。 直到后来,直到他必须要离开他的桃花源,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他才狠心放手。 他其实让人把慕家查的很清楚,报告上无一处不显示他们家风优良、关系和睦,经营着状况不错的连锁餐厅,全家其乐融融。 他让张九厘去安排。 而他,一直盯到林溪上了车,才走。 结果还是出了问题。 没有完美的安排,就算再严密周全,事情也总有漏洞。 谢虞川已经意识到,什么斩断联结才有的真正独立,哪有什么实际意义,一直不分开不就好了。 林溪对他,眼下是想岔了,以后会改,又或许,不改了,又有什么关系? 谢虞川捡了一些重点说着,林溪低头听,说完,也不说话,让沉默蔓延。 直到眼前的视线被遮挡。 是谢虞川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源,让他眼前不再有别的东西。 “我……” 林溪开口,又忽然顿住,察觉到谢虞川在用拇指摩挲他的下巴。 并且,力道很轻的,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这样的姿势和角度,能让林溪的脸部表情清晰、毫无遗漏的被谢虞川收进眼睛里。 接着,那手指向上,在他眼角抹了一下,没感觉到水痕,略松口气。 林溪一怔。 某些情绪反而很不争气的涌了上来。 谢虞川只得叹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 担心他受委屈,担心他遇到危险,担心他一个人不知道要去哪儿。 担心最后竟还都成了真。 “……”林溪眼眶渐红,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谢虞川去摸他脸颊,手腕上的智能表震了震,六点的整点报时响起。 他忽想起什么,眼神转到了另一边去。 林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旁边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汤盅。 ——是谢虞川从家里煲好带过来的汤,汤盅带加热层,一路温过来刚好到时候,再不盛出来就太烂了。 “是你爱吃的,”谢虞川说,“这会儿吃得下吗?我给你盛。” 林溪点了两下头,像小鸡啄米,看的谢虞川又觉他可爱,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才转身去盛汤。 他一身昂贵西服,动作利落,完全已经是成熟男人的姿态,可林溪却看见雪山小院下,初学厨艺的青年如临大敌的揭开汤锅盖,以检验重大实验成果的庄重态度,从里面舀出一碗……乱七八糟的黑暗汤。小孩围着他转个不停,跳起来想看,被他木着脸按住脑袋,压在自己腿边。 谢虞川动作一顿,低头看去,一双手箍住自己腰,脑袋埋在了胸前。 他还端着碗,那碗里,色香味俱全。 谢虞川没有动作,直到胸前的衬衫渐渐被打湿了。 “……” “你、还说,我醒来,你就会在。” 谢虞川抬起手,那宽大有力的手掌托住了怀中人的后脑勺。 “哥哥错了好不好?以后,不管去哪,都带着你。” 哭过之后就好多了,林溪眼睛红红的,被他牵到小桌子前,盛好汤,两人一人一碗,面对着面。 林溪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谢虞川察觉到了,什么也没有说,都由着他。 等用完晚饭,把碗具收好,谢虞川推门要出去,这时听见房间里有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当下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去,是林溪跟着站起来。 林溪想要说自己只是想收一下椅子,但这时谢虞川折了回去,把手给他,“来,我们去和护士问问是不是该挂点滴了。” 护士:谢邀不挂。 于是谢虞川带着他的小尾巴去医生办公室,问恢复情况,医生也同样谢邀,不知道他干嘛一天要问三遍,这又不是玩游戏磕红药,嗑完血条就能更新了。 谢虞川只得又带小尾巴去花园溜达消食,给他看被自己薅了的那一颗玉兰,中途遇到两个私立医院的高管,面不改色的回应人家的问好,当没看到他们盯着两双交握的手时诧异的眼神。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不足与外人道。 溜达完,天快暗了。 回病房,燕谈鸣端坐在门口等着。 见他的表情,知道有正事,谢虞川让林溪进病房去,自己留在外面听他说了四十来分钟。 之后,回去病房,推开门那瞬间,谢虞川微顿,立刻走进去,反手把门锁起来。 林溪在翻东西,赤着脚,露出雪白的脚趾。 “鞋呢?” 林溪左右看看,没看着。他去洗完澡出来,躺上了床,想起重要的事,又下来找东西。 就把穿鞋给忘了。 “是在找你的东西吗?抽屉里看看,”谢虞川走过去,指给他,“我让人在谢大那房子里搜了一圈,应该没有漏。” 林溪翻开,那抽屉里有自己的随身用品,也有自己当时被扎针时带在身上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但他不是找这个。 “我……我记得我后来有去谢逢程的书房,拿一些东西。” 谢虞川深深的看他一眼。 林溪从那眼神里体味到什么,提起的那口气松了下去,他沿床坐了回去,“你拿了就好。我听他们说,谢大手里有个名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的。” “你为这种东西去冒险?”谢虞川的语气极其不赞成。 林溪立即微睁眼看着他,秀气的嘴角抿着。 谢虞川便不往下说,放缓了自己的表情语调,“以后不要这样了。” 林溪看他一会儿,却嘀咕说:“才不冒险。” 千日防贼,他不喜欢。 如果现场判断有必要,他会拉警报,吃不了亏,而如果自己不清醒到不记得警报的地步,那动手的动静外头的人也不可能听不见,况且到这时候…………警报救的还真不是他本人。 谢虞川没听着,他去床另一边找到鞋,绕回林溪面前,半跪下来,大手托着那雪白的脚,一只一只的穿好。 林溪低头看着,半响问他:“我这回帮到你了吗?” “我不用……” “别人都有人帮,你也要。” 谢虞川一怔。 他迅速的明白这话的意思,心底热了起来。 诺大一个谢家、谢氏,人人依仗他,期盼他…… 那热意在心底盘旋,变成温情以及更厚重的东西。 “下次别这样,”片刻后,谢虞川还是这样说,但加了一句,“你比那些东西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