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以前也有过一个人,单纯、漂亮,一出现,就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盯着他看。 后来他消失了。 再后来,连冰见了他一次,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明明是不同的人,毫无关系的两件事,连冰却在这一刻将二者联想在了一起。 半小时后来电,节目组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这个抱怨没派人看好电,被王八蛋给剪了线,那个大哭说文件没保存,一天白拍了。 连冰找到导演,跟他说林溪不见了。 导演不在意,大活人哪能不见,兴许在哪个犄角旮旯睡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整理好了,要补那些没存的镜头的时候,林溪还没出现。 有人抱怨:“跑哪去了,这么多人等他一个吗?烦死了,不懂事。” 有人犹豫:“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摔倒晕了之类的,刚才那么黑,不是没可能啊。” 导演有点慌了,林溪挺配合拍摄的,不会真摔晕了吧,那他怎么和赵充交代。 他马上把所有人派出去,绕着整栋大房子找人。 幸好,没有多久,林溪主动走到人前。 鬓发汗湿,贴在脸颊边,仍是清瘦挺拔的样子,并没有太多狼狈。 大家的心高高的提起,重重的放下。 不免有些恼火:“怎么乱跑呢,吓死大家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林溪敛眸道歉。 导演也没心情了,“算了算了,不补了,今天乱七八糟的,都累了,回去歇着吧,明天再说。” 他摆手,让所有人散了。 众人做鸟雀散。 林溪在最后,慢吞吞,连冰格外关注他,见他行走的姿势与往日有些细微的差别,忍不住多看几眼,凑上去问:“你还好吧?那会儿我就回去拿个手机的功夫,回头你就不见了,你上哪儿去了?” 他之前看到林溪摔倒,那动静挺大,不应该没事。 林溪摇头,没有吭声。 连冰仔细打量他,眼尖的看到他袖子底下,从手腕延伸出一条红痕,藏进衣服底下,看不分明。 “你手受伤了?怎么弄的,”他惊呼。 林溪将手背过去,是下意识的掩盖动作。 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溪回答说。 “……啊” 回了家,浴室镜前,林溪解开扣子,褪下外套和内衫,露出少年人修长白皙的上半身。 他看起来瘦,其实是有肌肉的,那肌肉薄薄的覆盖着骨骼,很漂亮。 这具漂亮的身躯上,眼下正布着一些青紫,看起来有些惹人疼。 皮肤白的人,有了点磕碰,痕迹总是很快、很明显的浮出来,其实受的伤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细长的手指轻点在那些淤青上,少年的眼神半是迷茫,半是沉重。 好半响,他转身离开浴室,随手披上一件外套,拿起放在柜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接的非常快,因为是专属的号码和铃声。 “溪溪,”是悦耳的男声,温柔如水,透着亲切关怀,“还好吗?” 林溪的声音很低,说:“好像不太好。” 洁白干净的心理诊疗室,斯文儒雅的医生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把桌上的牌子盖下来,写了个纸条给助理,示意停止接诊。接着他回到桌后,十分认真的倾听电话中少年的声音。 “刚开始,我只是有一点点紧张,没有大问题,我记得每一样东西的摆放,这个环境很安全。” “然后我被绊倒了,那地上的东西不应该在那里,跟我记忆里的不一样。” “接着……” “接着怎么?” 少年停了片刻,“接着,我就觉得有人。” 觉得有人在黑暗里观察他,接近他,甚至有实感,是有人触碰了他的手腕、肩膀,试图对他做什么。 于是他应激了,狠狠的踹翻黑暗中的人,对其拳脚相向,这过程中,他没有省力、没有自我保护,只是进攻,于是自己不免受到一些伤害。 很快,在他的攻击下,黑暗里的人退去,落荒而逃。 他追过去,想要…… “我想要彻底的抹除掉这种危险,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像被激怒的恶徒,一个空房间、一个空房间的去,最后在尽头的一间房里,遇到了亮起的应急灯。 应急灯下,一切如常,小小的房间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以及被他推倒、踹翻的物件。 “我又一间一间的走回去,把东西都复原,花了不少时间。” “燕医生,”林溪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是不是又病了?” 安抚了少年足足一个小时。 燕谈鸣气不顺,刚挂电话,便抓起车钥匙,往外走去。 助理不知这位往常最是风和日丽的名医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踩起了风火轮,一副要跟谁算账的样子。 他叫:“谈医生,您上哪去,今天还——” “今天不接诊了,我去找姓景的那女的算账。” 另一间诊疗室门口,女医生刚送走一位病人,低头整理自己袖扣,这时就见某个老对头气冲冲的朝自己奔来。 她微微挑眉:“?” 这么大气性干什么,她这个月可没抢对方病人。 还是闲的没事又翻旧账来了。 及至近前,燕谈鸣瞪着她,说了句什么,她才顿住,神情慢慢变化,不似刚开始戏谑。 她听见自己十几年老病例的名字,那是一个从一场惨无人道的囚禁虐待以及人体试验中脱身的幼童,封闭感情、失去语言,只剩下撕咬攻击的本能。 那是她最花心思的一个病例,为那孩子重新建立人性,一砖一瓦的搭建精神世界,花费的时间长达十几年之久。 而不久前,这场治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女医生问:“小溪怎么了?” 燕谈鸣胸口起伏,将林溪在电话里说的复述了一遍,怒意也又一次升起:“早说过不要那么偏激,不要乱来,你是不是把人命当放屁!?” 好一会儿,女医生的眉头松了又皱,最后将他请进办公室详聊。 重新捋过一遍细节,女医生说:“为什么认定小溪又复发了,不能是真的有人吗?” 燕谈鸣被她讲的愣怔了几秒钟,但不信,“怎么可能。” 女医生:“我们对他的治疗很成功,这类症状很早以前就消失了。” 燕谈鸣冷笑:“是啊,本来是很成功的,架不住有些人添乱,非要来拆台,他的守护人明明把他照料的非常好,他能长成现在这样子多不容易,你为什么要建议他们分开。” “你对‘好’的定义可能与一般人不一样,也与医学上不一样,”女医生说,“十八岁了,这一批幸存者里,只有他一个,即便摆脱药物影响,却也始终离不开守护人,创造不了自己的人生。” 燕谈鸣深呼吸一口气,质问:“他和其他孩子一样?” 女医生停顿了。 燕谈鸣:“这批幸存者里,分明没有一个和林溪是一样的情况。和林溪一样的,除了他,没有一个活下来了。你我都清楚,他所经历的,远比其他孩子要更加严酷残忍一百倍一千倍。” 女医生沉默片刻。 她轻声说:“那,你想怎样?” “让他们重新联结,”燕谈鸣一字一句的说。 女医生却摇头,立刻给出回复:“不。” “你——” “但你可以给出你的建议,我不会阻止,”她清晰的说,“而我这里的建议,是加几个保镖来看护,或者拨打110。” 燕谈鸣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没有守护人,他会死的!” 女医生直视他,神态平静笃定,“燕医生,我认为,你对林溪不够了解。” “你应该相信他,他成长的很好,”她有一丝骄傲,像母亲对自己最好孩子的喜爱,“你应该像我一样,信任这个孩子。” 最终没有能达成一致,燕谈鸣离开诊所,重新坐上车,将导航调整向谢家大宅的方向。 而女医生停在原处,静思片刻,去往了实验室。 谢意平蹲在二楼走廊上,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 大宅的气氛已经紧绷到极致,每天都有人来访,有的被拒之门外,有的由佣工领到书房,关门详谈。 他被勒令呆在家里养伤——其实有个毛球的伤,不过是谢媛不想他掺和这件事情,借故关他。 用脑袋和肩膀夹着电话,他小声对那头通报消息:“马上要召开股东会,这次股东会的主要议题,就是提名由我小舅舅担任董事长,我家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不履职了,集团的事都是几个老一辈集体决策,小舅回来以后就在筹谋这件事,现在正是紧要关头。” “本来是有十足把握的,但前不久,我一位姨姥姥横插一手,煽动了几个反对派,现在两边争斗,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我有几个舅舅?……我就这俩舅舅啊我能有几个舅舅。” 谢意平扭头,书房门是紧闭的,一小时前有个挺斯文的男人被秘书请进来,谢虞川亲自迎他,好像很重要的样子。 他没在集团见过那男人,想必不是公事。 但这会儿让私事占那么长时间,还挺古怪的。 好奇心终究占上风,他决定去听墙角。 凑到门前,耳朵刚要往上贴。 门推开—— “……” 西装裤腿在他眼前,男人居高临下,垂眸瞥着他,“谢意平,你又在干什么?” 谢意平:“……” 电话另一边,少年一滞。
谢虞川的目光掠过去,似有实质。 谢意平脸皮奇厚,讪笑着摸地毯,“我丢东西了,正找呢,舅舅你谈完了?我是不是挡路了,我这就走。” 他想跑,刚起身,又见着王秘书领着七八个身形劲瘦的汉子,朝这头走来。 谢意平:“????”不、不至于吧? 害怕的倒退两步,脑子里离奇的闪过电视剧里摄政王挟持小皇子逼宫种种剧情。 接着,保镖们与他擦肩而过,一秒秒钟都没停留。 “履历我筛过了,您看一下本人,”秘书毕恭毕敬的对谢虞川道。 谢虞川颔首:“带进来。” 斯文的男客人忍笑,拍了拍谢意平脑袋。 谢意平:“…………” 谢虞川转身,离去前,若有所指的留了一句:“听话。” 林溪见到七八个保镖的时候,表情也没有比谢意平好看太多。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言难尽。 谢意平是不爱动脑子但不代表他是弱智,他多少猜得出,林溪大约已经知情。 他也不编故事了,直接示意林溪自己看着办吧。 林溪………林溪还能怎么办,他还能拒收吗难道。 谢意平哼哼唧唧的酸了几句“看不出小舅舅这么有父爱”、“你瞒我瞒真会玩”云云,便丢下保镖回家关禁闭去了。 留林溪自己,看着守在门外、还排了值班表的保镖。 “………………” 保镖们得到的指令,是不分昼夜不分地点的守着林溪,不让任何危险靠近他。 这既包括他在家的时候,也包括他录制节目的时候。 这阵仗让录制组众人很不适应, 他们小声议论起来:“这是干什么啊,拍戏吗他,太夸张了。” “搞什么,现在是连藏都不想藏了,贫穷打工人设完全立不住吧。” 投资商爸爸打过电话,知会了导演,导演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节目组特意请来的,上次断电,查清楚是电线被人为剪断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需要这几位大哥来守一阵子。” 信你就有鬼。 林溪是有另一个名字叫大家吗。 保镖为他备好水、饮料、食物,入口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检查,不属于节目组的人靠近他,都会被阻止在外,而就连节目组自己的人,也同样是如芒在背,被保镖紧紧的拿几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 很快有选手受不了了,生气道:“凭什么弄几个人站在这儿,很影响我们录制的状态啊,他盯着我还怎么练习!” 导演劝:“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选手不想理解,凭什么理解! 保镖面无表情:“先生说,出现这种情况,一人送一支广告。” 选手立正转身向外走:“……” 太理解了,请务必用力的多盯几眼! 连冰蹲在林溪身边,嘴角直抽,心里很唏嘘:“我如今才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变态远不如贫穷可怕。” 林溪:“……不要再说了。” 连冰:“无产阶级的呐喊刺伤了你的双眼是吗,我就说就说就说。” 林溪捂耳朵。 “话又说回来了,谁给你请的保镖,”连冰觑他,“这么大动干戈,不是亲爹妈就是亲老公。” 于是他成功的看到林溪耳朵尖染上薄薄的红,手指是白的,血色从指缝里透出来,这让他瞧着比平时要生动了很多。 连冰闷着乐起来。 这时林溪却突然又望过来,问他:“有一件事,半年前,节目地区赛时期,你认不认识一个舞蹈学院的选手?” 连冰愣住。 在什么泰拳冠军、散打高手等等的围观下,节目组于诡异的气氛里录了几天节目,终于将两周的录制成果调配出炉,网络上线了一期日常版节目。 日常节目的人气有时比正式赛还高,大多下饭型观众并不关注哪个选手几几名,只想找点青春活泼美少年配外卖。 这档节目也妙在这里,多种观众需求都能满足。 这集里林溪出镜不算多,他不跟人说话、不向镜头卖萌耍帅,编导恨他像块木头。 好不容易,有个录音时的素材,剪辑老师没有放过,一通疯狂发挥,成功引起观众的讨论。 那是第一天录制的时候,专业老师让选手学林溪的音准,选手以为林溪走调,引发一场小小的误会,面每个人的微表情都很有看头,值得深究。 【节目组是不是有心搞事情,这个专业老师说话说不清楚,还骂别人。】 【剧本剧本都是剧本,认真你就输了。】 【没听出林溪的音调比别人准在哪里,捧一踩一真无语。】 【xswl楼上你妈给你生耳朵就配脸的是吧,但凡竖起耳朵听一下呢,也说不出这句话。】 【我好爱这种没长嘴的大帅比人设,请问有代餐吗。】 【鲶鱼赛制还是有点子用的哈,这期明显都紧张了起来,不像前几期,一个个感觉人气攒的差不多了,开始在那边你好我好,浑水摸鱼,没点看头。】 【同意楼上,这期明显都认真选歌练习了,下期比赛集我表示期待。】 观众议论纷纷又纷纷,林溪又多一批小墙头。 小墙头点进他的社交账号,除了vlog以外,全是丢狗找狗丢狗找狗。 啊啊啊恨他是块木头!!! 赵充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主动表示要提前预支一番自己的承诺,让团队给林溪打理打理社交账号。 林溪没搭理他。 严格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搭理,林溪主动改了个他不知道的新密码。 不用录制,也不方便守店,暂得清闲,林溪关在家练了整整一礼拜琴。 他充电充的神清气爽,保镖陪他宅的形容萎靡。 周末的傍晚,一个本地号码打了电话进来。 挂掉电话,林溪终于走出了大门。 号称能够抵御15 公斤 TNT能量的重量级SUV停在市中心一家私立医院门口,两个劲瘦的保镖先行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少年人迈步下来,露出半张俊秀的面孔。 又两名高大的保镖随行,跟在他的左右两侧。 这画面引得周遭的人纷纷回头,心说又是哪位富豪家的小少爷,整这种场面也不觉得夸张么。 慕梁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靠近林溪,被一名保镖拦住,当即额角爆起青筋,“你知道我是谁吗!?” 保镖面无表情,实话实说:“不知道。” 慕梁:“你——” 慕新荷忙拉住自己大哥,拼命使眼色,“大哥,忘记出来前怎么说的了吗,一定要把林溪带给妈看看。” 慕梁深呼吸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 林溪瞥他二人。 与之对应,慕新荷也在看他。 慕新荷只在林溪刚回来的时候见过他两次,短短数月再见,总觉得这少年又长开了几分,那种素淡、清俊的调调很像他血缘上的父亲,而在此之外,还多一些冰冷的贵气。 “病房在十五层,”她脸上张罗出礼貌的笑容,“我给你带路。” 林溪颔首。 一行人乘电梯到病房外。 还隔着半截走廊,透过小窗从外往里看,便能见到老太太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不睁的,是病弱老人的模样,与其他同龄人没多大区别。 傍晚林溪接到慕梁电话,说慕家老太太急性心梗,抢救住了一礼拜ICU,老太太觉得自己要死了,一定要见他,不见不咽气那种。 “多谢你肯来,”慕新荷很识趣的说,“我们也就是试着联系一下你,真没想到你能来的,你……你是个好孩子。” 林溪没吭声。 刚巧,病房门推开,慕云嘉跟着护士从里头走出来。 他面色如冰霜:“奶奶在问,是不是他来了。” “醒了?”慕新荷立马朝里探头,果然看见护工把床摇了起来,老人家在其帮助下半坐住了。 这样的姿势下,慕老太太也能看到门口的林溪。 她嘴唇蠕动,浑浊的一双眼直直的看着林溪。 “去吧,”慕新荷低声说,“就算只是个陌生的老人……” 就像慕新荷说的,林溪不至于和一位陌生老太太计较,当下他就要抬腿过去。 忽有一双手臂拦在面前。 “你这几个保镖,会吓着奶奶的,”慕云嘉拗着张脸,瞪视着他。 林溪扫视他。 眼神无声,像在问:那不进去了? “不至于不至于,”慕新荷打圆场,“带着没事,我们老太太见过世面。云嘉,奶奶现在就想见林溪,你别管那么多。” 慕云嘉面色难看。 林溪看也不看他,径直走进病房。 保镖哗啦一下全跟了上去。 病床上老人头发花白,脸是干瘪的,精气神被抽走了大半。 不过林溪也不怎么记得她精神的样子,刚到这座城市时,这位老太太在他面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没给林溪机会来见识她正常的长相。 后来就更没机会见了。 “嘉、嘉……”老人眼里汇聚起一点细微的火光,盯着林溪。 林溪礼貌的说:“我叫林溪。” “不,”她用干涸的嗓音发出声,“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云树绕堤沙,重湖叠巘清嘉……” 树木茂盛如同云海,萦绕着大江沙堤,山与湖层层叠叠,美丽壮阔。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生。 “回、回家吧,”老太太痴痴的道,“都还给你,属于你的东西。” 林溪还是说:“我叫林溪。”
老人似乎听不懂林溪的拒绝,又或者懂了,却要执意而为。 她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颤悠、但坚定的往怀里摸。 慕新荷读懂她的动作,忙来帮忙,替她取下胸前挂着的一个吊坠。 那是条细长的红绳,拴着一个心形的石头,慕新荷将之打开,两瓣石头内,露出里面镶嵌的一张小小照片。 林溪垂眸一扫,见那上头是一对男女,头凑着头,噙着笑,是恩爱夫妻的模样。 “是你爸妈结婚周年的合照,”慕新荷说,“那时候你母亲刚怀上你。” 照片中的女士蛾眉轻扫,凤目含情,是很少见的中式妩媚,她从小学昆曲,风流韵味已渗到了骨子里。 “你爸爸是搞希腊史研究的,一次去看戏认识了你妈妈,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有了你。” “她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出头,一开始不想要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想通了,把你留了下来,还买了小衣服、摇篮、奶瓶什么的,从出生的到三岁用的,都给你买齐了。” “一直到你出生以前……你都是被期待着的。” “直到那天,你妈妈的师哥过来,他们吵了很大一架。” “太乱了,乱七八糟的送医院,乱七八糟的生产,到产下你时,他们还在吵。” 就在那样混乱嘈杂、情绪失控的环境里,他们把最需要照顾和关注的小婴儿给忽略了,以至于酿成这样难以弥补难以挽回的悲剧。 “说这些事,也不是别的意思,”慕新荷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云嘉是云嘉,你是你,老太太只是惦记着,如果地下和你爸妈见了面,她能有一个交代。” “好,”林溪没有多说,“知道了。” ……知道了? 慕新荷没有懂他的意思。 就这样吗? 想了想,目光掠过那几个保镖,她脑子转过弯来,毕竟是血缘上的侄子,某些绯闻八卦她少不了关注,有个继承人男朋友,看不上慕家这几个小目标也很正常。 只是…她含蓄的提示:“感情这东西,来得快去也得快,真的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依仗。” 林溪:“?” “你爸妈有一些东西托给老太太,嘉嘉还不知道,”她低声说,“另外你妈妈,她有一栋老洋房,从前是她师哥住着,你去,他肯定会把钥匙给你,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你也有地方可以去。” “这都是你应该拿的。你只用把姓改回来,落进家谱就好,老太太遗愿在,没人会反对,这之后,你不爱住慕家就不住,都随你,谁这么大了还爱和半路亲戚玩。” 慕新荷用“姑姑已经尽力”、“姑姑是这个家里难得的正常人”的目光看她。 “…………” “少看些论坛吧,”林溪委婉说。 慕新荷:“?” “我来这儿不是为这个。” “嗯?”慕新荷迷惑的看着他,“那是?” “我是想问问,”林溪眉头轻皱,“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玉亭乡的地址?”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住的地方,从被卖掉后,就没有去过。那阵子,谢虞川走了,他到处找,找到了那里,才落脚了数天。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慕新荷还是努力回答: “我没去,不太清楚,”她想了想,“好像是一个老村长指的路吧,叫朱什么的,是他在村口拦住了大哥的人。哦对了,还有一个年轻一点的,说斯斯文文,戴个眼镜,特别特别白,不知道是那村长的子侄还是什么。” 那个年轻人戴了块十来万的好表,吕红艳回来说了好几天。 林溪抿着唇,怔然片刻,自言自语了一句“是他”。 慕新荷没听清楚,“是谁?” 林溪摇摇头。 天光照进来,映照出他像水墨抹就的眼与眉,清泉一般的眼瞳里倒映着细碎的水光。 他呼出一口气:“谢谢。” “啊?” “我知道了,”林溪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够了,谢谢你。” 慕新荷为他的表情一怔。 ……怎么说呢,在她本来的期待里,眼下少年这样的表情,应该是在她长篇大论讲身世的时候出现才对。 当她说出他的出生被期待、被爱护的时候,被抛弃被虐待的孩子,知道自己曾这样的被爱着,就会生出“这样就够了”之类的心情。 是感到自己仍与他人联结,感到自己并非独身一人在这浩渺茫然的世界之中,由此而有的踏实、满足,以及自我和解。 这种心情,不应该延迟到什么老村长和子侄的时候吧。 慕新荷下意识感觉出那里头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林溪的找回并不是慕家单方面努力的结果。 但没来得及往下深思。 她看见林溪竟就转身,打算要走了。 慕新荷万万没有想到,上前一步刚要阻拦,身后老太太却比她还要激动,直接把监测仪拉出了一条尖锐急促的“嘀嘀嘀”。 护士吓一大跳,门外的人更是以为她怎么了,破门而入,大呼小叫。 慕梁吕红艳两口子直接往上扑,一人一边压着他家老太太,嚎的跟什么似的。 老太太本来也就是半口气没喘上来,叫他们一番操作,另半口气也快没了。 护士气急了,厉声大骂:“出去,出去,给我出去!” 吕红艳和声:“妈!我早说不能带这个不孝子来,你为什么不信!” 慕梁也和声:“林溪!听到了吗!你给我出去!” 护士大叫:“你们两个,快点松手!!!” “产房有这么乱吗?”林溪问慕新荷。 “……………………” 林溪偏头,两个保镖上前,掰开慕吕两口子,敞开空间和新鲜空气。 “我不用什么东西,”林溪略躬身,倾在老太太耳边,“我很好,你可以这么和那两位说。” 老人望着他,喉咙底发出难以辨别意味的“赫赫”声。 垂眸,顿了一会儿,林溪最终用手指勾起那个石头吊坠。 “非要拿的话,就这个吧。” 心形石头悬在空中,一双标志的男女向老人微笑。 她满目泪光,张手,想要去拿。 林溪却已将东西递给保镖,对病房内众人略一点头算作告别,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病房。 集团内线电话此起彼伏,权力交接之际,张九厘作为谢虞川的肱骨大臣,忙的好似一只八爪触手怪,这里叫他批签那里叫他开会,开着会呢又说某某股东闹起脾气要跟谢总亲自谈,谈个毛线啊谈,联合商会理事人、老牌投资基金合伙人、甚至于某海岛国财政大臣的关切问候都还等在电话另一头呢,您钥匙配个几把啊配。 在这种情况下,误接了一个陌生电话,他自然是手腕一翻就要挂断。 然而老天保佑,电话放下前仅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内,张九厘脑内忽闪过惊雷一道,他整个人一激灵,右手拽左手,把话筒重新提溜起来。 那边的声音因此远了些,是叫他“九厘哥”。 张九厘:“……………………”您叫我哥,我又配几把钥匙? 没听到回答,那边很奇怪,喂喂了几声,“听不见吗?我没打错吧。” 张九厘:“你、你、你怎么有我办公室的电话?” 林溪从不出卖自己人:“这个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张九厘双手抱住脑袋,认命:“小祖宗你比较重要。” 千忙万忙,张大秘还抱起公文包,鬼鬼祟祟从侧门小电梯走,离开集团。 的士司机问去哪儿,他报了个很高级环境很隐秘的餐厅名,随后就通过电话跟人絮叨,什么“你自己说的绝不出卖自己人”、“扣我工资的时候一定刚要美言几句尽量减少损失”、“这么些年给你寄那么厚的五三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司机从后视镜看这个从高级写字楼里出来、腕间戴着名表的高级金领,则是心想我一定是见证了什么商场无间道行业碟中谍…… 这般那般的到了指定地点。 出租车停在餐厅前,张九厘下了车。 他看看时间,抬头看“一寸金”牌匾,深呼吸一口气,大迈步走了进去。 厚实的长绒地毯铺了满地,很难清洁,但消声效果很好,能保证环境安宁,每转过一道走廊,都能见到奇特造型的盆景、黑白写意的国画,匠心十足。 行走在这家高级餐厅里,每个客人都能体味到一股舒适和优雅的氛围。 在约定的包厢前,林溪顿住脚步。 里头出来一个服务生,要领他进去。 但拦住身后随行保镖。 “不好意思,我们只收到接待一位客人的指令,”服务生十分抱歉,但坚定的说,“我们对客人的隐私、安全要负责任。” 保镖冷起脸,他们不用负责任? 两方刚要争论。 “没事,”林溪抬手,“不是外人,你们守外边就好。” 林溪随服务员进门,厚重木门将保镖挡在了外头。 环视一圈,这是很大的一个包厢,被屏风分隔,一边是有餐桌、茶桌,餐桌中央有假山造景,烟雾慢卷,茶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 屏风另一边,有一个人侧身坐着。 林溪走上前,用以他的性格来说算是非常熟稔的口气道:“提早来了?” 屏风也缓慢旋转,朝右收拢,将那个人露出来。 眼角有皱纹,脚边斜放一只绿松石手杖。 他抬眸,神情似有得意。 林溪脚步急刹。 但已来不及,针刺的疼痛从侧颈传来,一个少年陡然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握住针筒,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