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握住了裴醉微凉的左手。
“我去药庐看看。”裴醉低声说。
“我陪你去。”
裴醉站在东侧院小楼门口,望着墙上挂着的老蟑螂酒壶,还有桌子上那厚厚一摞黑皮医书,所有陈设一如往常。
他眸色沉了沉,抬步入内,翻找着桌子上他留下的手札。
前几本整整齐齐,到了最后一册,越发凌乱,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狂乱。
裴醉借着烛火慢慢地翻找着最后几页上留下的字迹,想要从中寻一个线索。
李昀仔细地翻找着木架子上的药方,翻了几张,却怔了一怔,看见了一个半开半掩的小药箱。
“忘归。”
他蹙了眉,将四方木盒子端到裴醉的面前。
裴醉用指尖拨开了木盒子,却看见了里面香灰残渣和药方,瞳孔一缩,立刻将那盒子扣上。
铜锁扣木头的清脆声响打断了李昀的思绪,他抬头看着蓦然变了脸色的裴醉,心里一惊,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这香灰有问题?”
裴醉勾了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出来。
“我知道他去哪了,我去找他回来。”
他起身绕过李昀,却被后者狠狠地抓着手臂。
“不许走。”李昀声音压着不解,却执拗地努力温和,“说清楚。”
裴醉背对着李昀,那身影仿佛没入了夜色。
“有件事,瞒了你,抱歉。”
李昀怔了怔,没想到裴醉会忽然跟自己道歉。他上前半步,轻声问他:“怎么了?”
裴醉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坐在桌旁,替他缓缓斟了一杯茶,然后,将那木匣子缓缓推于两人之间,用手指轻轻叩了叩银锁。
“这香,是我从崔太后手里得来的。”
李昀眉心微蹙。
“太后?这是什么香?”
“...我只知道,它与‘蓬莱’的作用很像,甚至,有迷人心智之效。”裴醉一点点握紧了那木匣的边角,似乎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眉目冷冽,唇角抿着,神色十分不虞。
“为何...”李昀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
裴醉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拉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曲线。
“当年你母妃疫症染身,本已经渐渐痊愈,是太后安排了人,诱惑方琮,许他以利,让他将这方子呈上,最后,导致她咳血高热而死。”
李昀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几乎忘了呼吸。
一时间,旧时光的片段纷至沓来,那些曾经的温暖仿佛一片琉璃,在他面前轰然碎成齑粉。
他本以为,太子皇兄和太后总是待他有几分真心的。
或许,只是一时浮华蒙了皇兄的眼,才走了一步错路,最后反而丧了自己的性命。
可,原来,从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想方设法除他母族势力,又话语引诱他不与太子皇兄争储,最后,还不放心,甚至伙同江南清林,将他逐出承启皇城。
裴醉轻轻地覆上李昀颤抖而冰凉的手。
无论如何遮掩,真相总能斩破荆棘,带着无尽的猩红,血淋淋地站在世人面前。
因为时光从不替人遮掩,只会如流水冲刷浮沙,最终,袒露出那冰冷的真实下丑陋的欲望。
“...原来,是我...让这些悲剧不断地发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党派争斗...”李昀垂眼低笑,自嘲了一声,“终究,还是我的过错。”
“...什么?”裴醉难得怔住,接着气得笑了,“我本怕你心里结下难解的愤懑与仇怨,可谁知,你听了这么半天,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的错?你错哪了?”
李昀仿若不闻,手指一点点地攥紧。
裴醉反握住他的手,心疼又无奈。
“你是说,夜明珠要给飞贼道歉,说它不该生得灿烂夺目,让贼人起了歹心?还是说,鞋不对脚,反而要削掉脚趾?你读了那么多书,哪本书上写这歪理?竟比我说的话还蛮不讲理,这等下流藏书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裴醉见李昀仍是垂眼不语,微微叹息。
“生而绚烂,惹人心慕,是常情。只是人心肮脏,羡慕与嫉妒之间,也就隔了这么一层窗户纸。”
裴醉大拇指顶着小拇指,留了窄窄一道缝,在李昀眼前晃了一下。
“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你教给我的吗?”
李昀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轻声说:“抬头,看我。”
李昀慢慢抬眼,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退缩和迷茫,那双湿漉漉又无助的双眼让裴醉心疼到了极点。
“没有你,你母妃便能安然活下去?没有你,李昊便能顺利继承大统?没有你,天下就太平了?盖家借李昊布局之计,顺手除掉了他,说明盖家与崔家早就水火不容,盖家只想扶小五即位,做个傀儡皇帝罢了。若没有你,清林内部之乱,斗争纷扰,朝堂血洗,只会比现在更厉害。”
李昀失神的双眼渐渐落在了实处,他的手慢慢地抓着裴醉的衣服,仿佛在一片眩晕中抓住了了一座不倒高山,让他不至于跌落无尽深渊。
道理他如何不懂?
只是心痛难耐的一时软弱,乱了心绪。
他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压下这失态,只是脸色仍是有些苍白。
裴醉忽得挑了话尾,懒懒拉长了语调。
“不过,若是没有你,有一件事肯定不会发生。”
李昀抿了一下唇,声音嘶哑:“什么?”
裴醉敛了唇边的懒散笑意,珍重地握着他的手。
“若是没有你,我活不到今日。”
李昀瞳孔微微一颤。
“你把我的心拿走,害我不能安心赴死,害我每日都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害我越发留恋这人世间。若当真要论你的错,可当重罪。”裴醉指尖撑着额角,一双明眸似笑非笑,“想不到,温文儒雅纯良高洁的梁王殿下,在我这里,已经是罪无可恕的阶下囚了。”
李昀刚刚才努力遮掩起来的心上伤口,被这近乎胡言的玩笑话尽数填平。
他眼角微微泛红,低声笑了。
“又胡说。”
裴醉搂他入怀,声音温柔而坚毅,带着斩破黑暗的力量。
“你没有对不起谁。这二十一年,你走得坦荡,每一步都俯仰无愧于天地。”
李昀咬了咬唇,把热泪逼了回去,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所以,方公子去了哪里?我同你一起找他回来。”
裴醉彻底失笑。
“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想着别人。该说你善良,还是傻?”
“...承兄长夸奖。”李昀抿着唇,慢慢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深吸了口气,拿回了那张药方,忽得了然。
“他去找骆先生了?”
“嗯。”裴醉叹了口气,“半月前,我请先生解这个香,这方子是他给我写下的药材成分。被伯澜找到了,恐怕,又去求先生了。”
李昀松了口气。
裴醉用大手温柔地揉了一把李昀的发顶:“走吧,陪我去带他回来。”
“快!闪开!”
周明达背着脸色惨白的方宁从外面跑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裴醉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看见浑身湿透气息奄奄的方宁,瞳孔一缩。他直接动手扒下了方宁身上湿漉漉的袍子,看清了那骇人的伤。
那双膝盖窝上溃烂的青紫,被雨水泡得发胀,皮肉狰狞地翻着;手腕处有绷带包裹着,可鲜血仍是浸湿了绷带。
裴醉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犹如在深冬腊月的大雪里埋了三日的旅人,连呼吸都凛然寒冻。
他极缓慢地伸出了冷白色的手,近乎冷漠地解开了方宁手腕处的绷带。
“裴小子!”周明达心疼到了极点,狠狠地抓住裴醉的手,“你干什么?!”
裴醉甩开了周明达的钳制,自顾自地将那伤口全然袒露。
伤口很深,是刀伤。
刀尖略弯,刀身瘦直,刀刃轻薄,是苗刀。
南方的刀。
裴醉用二指轻轻触碰这那血肉伤口。
翻露狰狞的皮肉处被抹了气味甘香的伤药,血已经凝固了。
他冰冷的指尖又一点点探上方宁的手腕骨。
他又将绷带缠了回去,没有一丝犹豫,连手都没颤。
“谁将他送回来的?”
裴醉漠然抬眼,眸色深邃。
一声苍老的叹息自门口而来。
“小侯爷,是老朽的不是。”
骆百草被人搀扶着进来,胡子上打着的小结被大雨打得湿透,有气无力地垂着,还淌着雨水。
李昀快走了两步,上前扶着骆百草,将他扶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先生在何处捡到他的?”裴醉声音很冷。
“老朽也不想瞒小侯爷。”骆百草颤巍巍地起身,朝他行了个礼,“方公子三日前来我这里,求我帮你解毒。后来,他回城的途中,似乎遇到了贼匪,倒在老朽居所不远处。这事,说起来,是老朽的错。”
裴醉慢慢抬眼,唇边笑意很淡。
“先生早知我身上的毒无药可解,为什么还要让他雨中跪三日?”
“...老朽以为,避而不见,便能绝了他的心思。”骆百草拄着手杖,一步一晃地慢慢站到了方宁的床前。
“先生不是一贯以济世救人为己任,怎么,他不是人?不值得先生救一救?”
“这孩子...”骆百草攥了攥手杖,放低了声音,“...医道不正,医心旁落,容易误入歧途。老夫,不喜欢他。”
裴醉嗤笑一声:“你不喜欢的,是方琮,是方宁,还是你自己?”
骆百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的隐秘,他攥着手杖的手颤了颤,最后,无力辩解道。
“青出于蓝,老朽,确有羡慕。可方琮,确实不该将这未成之药拿出去邀功。现在,他的儿子也如此鲁莽,老朽...只是想正一正他的医者仁心。”
裴醉仿佛听了场笑话,唇边笑意极淡,眼含嘲讽。
“先不说,这药是我逼他给我的,只说先生这可笑的理论。恩情隔辈便忘,罪责却延绵百代。方琮做错事,与伯澜有何关系?”裴醉冷冷挑眉,凤眸微眯,“他被这方子害了半辈子。没有家人相护,从小受尽欺辱,一心钻研医道却被这方子折磨成了个不人不鬼的疯子。你们只会迁怒于无辜的孩子,那他吃过的苦,要向谁讨?!”
裴醉缓了一口气,语气更加尖锐而冷厉。
“他近来几日便会发一次疯。若是不痴迷于医道,他怎能发疯?若是不存善念,他为何日夜钻研,拼着发疯也要救我性命?若先生如今还打算装作不知道,那我便也无话可说。毕竟,徒弟五马分尸,徒孙最后疯死,倒也成了方家一门传奇。”
骆百草被裴醉身上凛然的压迫性逼得身体向后仰倒,干瘦手掌努力攥紧了手杖,才不至于被那慑人的气势震倒。
“小侯爷...你...”
裴醉干脆打断了他的话。
“医道?囿于世俗成见的冷血之人,不配在一个秉性纯良的杏林面前谈医道。我看先生从太医院里退下来正好,否则,终有一日,身败名裂,万劫不复。”裴醉话语寒凉,唇角却带着冷漠的笑意,一字一顿,如阴曹幽语冷然回荡在骆百草耳边。
他胡子颤巍巍地抖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可面对着裴醉沉怒的剑眉冷目,却说不出话来。
李昀沉默地扶着骆百草坐稳,然后无声地走到了裴醉的身后,将手搭在那微微发颤的肩上。
忘归习惯了把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埋在心底,很少这样失态。
今日,是真的动了怒气。
床上的方宁痛得意识模糊,可裴醉的话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方宁又委屈又感动,拼尽全力地想要抓住裴醉的手,可废了半天力气,只细微地动了动睫毛。
裴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深吸了口气,伏在方宁的耳边,一字一字,压抑而坚决地告诉他。
“谁伤了你,我杀了他。”
受宠若惊的方大夫感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努力地想要回应,可就是睁不开眼,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忘归,报仇什么都不重要!!!
你千万别靠近老爷爷啊!!!
他身上有药!!!
骆百草把枯瘦的手搭在方宁的手腕上,仔细地诊了诊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筋我已经接上了,虽然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但勤加练习,并非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至于断的骨头,需要时间休养,也会好起来的。”
周明达差点没哭出来。
他抱着方宁惨白惨白的小脸儿亲了一口,心疼地骂他:“阿宁啊,你在府里犯蠢也就罢了,出了府怎么还不学着机灵一点呢!没有老夫,也没有臭小子,谁能护着你这个小疯子啊!”
方宁心里已经嚎啕大哭了。
周先生我好疼呜呜呜呜呜呜呜!!!
先生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连你去茅房也要跟你一起!!!
骆百草充满自我纠结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裴醉的身上。
他腰间放草药的鹿皮药囊已经换成了细网密织的香囊,里面的香料一点点地散逸了出来。
他有无数次想要将这香囊丢进雨里。
可,他错了半辈子,若此时放弃,这些年,便尽然变成了一场笑话。
虽然,他早就可笑得可悲了。
裴醉脸色一点点难看了起来。
他身体本是坐得笔直,可一点点向床头的立柱靠了过去,又不动声色地双手抱臂于身前。
“唔...”
他忽得压抑地低喘了一声。
心口的隐痛陡然变作山崩海啸,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剜着心口的血肉,痛得他喉头一瞬间便哽了一口血,唇上的血色尽褪。
幸好屋内光线昏暗,众人的视线又全被方宁身上的伤吸引,没人注意到裴醉忽得惨白的脸色。
裴醉慢慢闭上眼,拼命地压下了撕裂般的痛楚。
片刻后,低哑着嗓音朝着周明达说。
“师父,我还有事要处理。”
“知道了知道了,去忙吧,这里有老夫。”
被周老夫子轰走,裴醉便撑着灯架起身,转身冷淡地朝着门外走,一副闲人勿近的气场在他周身猛地撑开。
他快步走到月下回廊的阴影里,扶着廊柱,身体猛地一折,向着花园中的草木喷出了一口血。
二十四快步走过来,给裴醉递了一块帕子。
“在本侯面前用刀伤人,呵。”裴醉擦去唇角的血迹,哑着声音冷笑,“去给我查,南方的‘贵客’是不是又来承启找死了。”
“是。”
裴醉抱着双臂,靠着廊柱,脸色苍白地蹙紧了眉梢。
近日,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了。
李昀的脚步声细碎地在他身后响起。
裴醉立刻甩了手里的帕子,藏在草木的阴影里。
“忘归。”
听见李昀的呼唤,裴醉弯了唇角,转身时,眼前却猛地一阵眩晕,按着廊柱的手泛着青白,差点撑不住身体而向前栽倒。
李昀倒吸了一口冷气,奔向了那月色下身形单薄的人,张开双臂扶住了他微晃而险些倒下的身体,焦声问道:“又头晕难受了?心口疼得厉害吗?”
裴醉脸色发白,气息不稳,将自己手臂横跨在李昀单薄的肩上,头低低垂着,碎发遮眼,挡住了那一瞬间的失神和脆弱。
他匀了匀呼吸,勉强笑着说道:“...为兄看起来很虚弱吗?竟然要我家元晦一步不落地跟着。”
李昀不答,扶着他的腰,将他带入回廊旁的一个歇脚亭,替他擦了擦脖颈渗出的冷汗。
“怎么突然疼成这样?”
裴醉握着李昀的手,用他冰凉的手背冰着额头,抵抗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拧着眉,哑声道:“没事,可能是有些累了。”
“今日,你可有用膳?”
裴醉捂着胸口咳嗽,视线微飘。
“没胃口?”
“...嗯。”
“这几日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会不头晕?”
裴醉用微凉的指尖掐了掐李昀的脸蛋。
“果然还是看到我身上的伤了,是吗?”
“你我朝夕相对,又如何能瞒得住我?”
裴醉神思清明了些,心口的痛楚也渐渐散去,只是还没什么力气,慵懒地撑着额角,垂眼轻笑:“...真令人头疼。”
李昀蹲在他身侧,微微仰头,双眼映着亭角飞檐处挂的两盏暖黄纸灯笼。
“我给你煮一碗药膳粥好不好?”
“君子远庖厨,不用为我破例。”
“谷麦稻米,一粥一饭,皆为天下本。再说,心上不沾烟火,纵居庖厨而处桃源,君子养浩然正气,不以外物...”
“好了,我这是请了一个教习先生回家?”裴醉牵着他的手,无可奈何地笑道,“怕了你了,走吧。”
夜半静悄悄,后厨啷当响。
住在一旁的厨娘以为进了贼人,惊慌失措地喊着守卫前去后厨的烧火台前抓贼。
当一群衣冠不整的府卫拎着长兵短刀杀进后厨时,只看到了自家侯爷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双臂抱胸,忍笑忍得双肩发颤。
“都回去睡吧。”裴醉手一扬,话里还有未消散的笑意。
摸不着头脑的府卫听话地四散而去。
过了许多年,他们也不知道这夜后厨究竟发生了什么惨事,以至于第二日的铜锅焦黑,碗碟尽碎。
李昀不知所措地看着冒起浓烟的瓦罐,拧了眉。
柴火并非极旺,怎么会焦?
水与米的量也恰如方公子方子上所写,为何会糊锅?
李昀十分不解,却永不言败,重新用清水淋了锅子,准备重头再试一次。
“行了,你都试了多少次了。”裴醉从身后抱住李昀,将头搭在他肩上,憋笑憋到内伤,“给为兄留个锅子,师父还要吃饭呢。”
李昀耳根一红,清了清喉咙,坦诚道歉:“抱歉,我以为煮粥与煎药十分类似,却没想到烹饪一途如此艰难。以后,我会多向方公子学习。”
“跟他学做什么?跟我学。”裴醉不悦轻哼,牙齿尖磨了磨李昀的耳垂。
耳垂上传来微湿微凉微软的嘴唇触感,接着便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自耳廓传遍全身,李昀手一抖,最后一个瓦罐不慎从他掌中落下,却没有预想中的粉碎声,取而代之的,是急速的下坠风声和一声闷哼。
他垂头,看见裴醉蹲在地上,怀里抱着那瓦罐,正无奈地抬了一双笑眼。
李昀羞惭地面红耳赤,扶额捂眼不想面对自己这笨拙的狼狈。
“行了,换我来。”裴醉抬了抬下巴,踌躇满志。
李昀噗嗤一声笑,羞惭尽消。
“劳烦兄长了。”
这次,换李昀手握折扇,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借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安静地看着裴醉的侧脸。
裴醉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此时正握着药杵,白术与药杵瓷壁发出轻微而连续不断的干燥研磨声。那人低垂着眼帘,高挺的鼻梁被烛影映得半面阴阳,唇角微微抿着,神情专注。
李昀很安静地看着他,用目光描摹着那人挺得笔直的腰背,然后,唇边一点点地溢出一丝温和的笑。
裴忘归看上去很复杂,但其实很好懂。
一旦有人把他慵懒闲散的面具掀开,那双干净又坚毅的眼睛便会不加遮掩地露出来。
他的孤绝执着下藏着单纯悲悯,看上去不羁淡漠离经叛道,可其实,只不过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傻瓜罢了。
李昀心里一软,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近。
磨药那人眉峰微动,用沾了药粉的手挡在了李昀的身前:“别急,你先歇着。”
李昀反拉住他的大手,摇摇头:“你不用事必躬亲,就算不掌勺,我可以做的事情仍有很多。”
“当然,为兄深有体会。”裴醉飞眉微挑,意有所指的话又成功让李昀红了耳根。
“...你还想不想喝粥了?”
“若说不想,你会打我吗?”
李昀气得发笑,一把夺过药杵,抱到了角落里,坐在小矮几上,认真地研磨着药材。
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
雨水坠落屋檐,后厨灶台水汽顶得瓦罐盖子闷声作响,裴醉坐在李昀的旁边,抬手给灶台里折了一支瘦柴扔了进去。
木柴闪着火星,在两人耳边噼啪作响。
“记得那年,我教你骑马,遇上了大雨。在山洞里,火折子都湿了,又没带燧石,只能钻木取火。从那以后,为兄每次进山野猎,都要随身带燧石,以防万一。”
李昀看着裴醉在指缝中翻飞的灰黑色燧石,不由得回想起裴醉当年的不拘小节,耳根又是狠狠一红。
“嗯?你脸红什么?”
“...言行无状,实乃...非礼。”李昀话语艰涩。
“非什么礼?当时你淋了雨,发了高热,拽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出去给你采药,只好脱了你的衣服,抱了你一夜。”
裴醉说到此处,声音停了一停,忽得用臂弯将李昀锁在灶台逼仄角落。
灼热的气息将李昀浑身罩了进去,那侵略的压迫感夺走了他所有的心跳,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做什么?”
“要是你当时说一句胡话,哪怕只说一句,你喜欢我,你我也不至于蹉跎这么多年。”
李昀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当时,我不够勇敢;而你,是一块木头。我恐怕劈不开你的心,自己便先断了。”
裴醉稍稍错开身体,垂眼轻笑,又反手拨弄着薪柴。
“或许吧。”
时光长河将棱角分明的顽石磨成了圆润的鹅卵石,凶猛波涛将浅浅的沟壑冲刷成深不见底的裂渊。
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唯有时间可铸。
可人心最脆弱也最坚强,在滚滚长河中逆流而上,最后,面目全非,却又历久弥坚。
而那些错过,也被时间铸成了久别重逢前的序章。
两人互相依偎的背影被火光镶了一层暖金边框,仿佛墨香入画,心底久藏。
他们就着雨声柴火声低低地交谈,只漫无目的地聊着,从柴房的一只蟑螂聊到屋顶的瓦片,从兰泞岭东战事聊到喂马的饲料品种,话题之多,种类之杂,世间少见。往往是裴醉随口起了个头,李昀便认真地接了上去,纵向延伸,直到裴醉无话可说,又重新起了个天马行空的话头,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一股焦糊味道窜到裴醉的鼻尖。
“不好。”
他猛地站起,掀了瓦罐盖子,亡羊补牢地倒出了瓦罐中心勉强能看的粥。
两人对着得来不易的那一大碗药膳粥,四目相对,彼此无语。
“最后一个瓦罐也烧糊了,先生他...”
“...咳,小事,为兄明日再派人去买。”
两人抬眼相视,不知谁先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仿佛开了闸门,细碎的笑声被压在放肆的纵声长笑下,被长风遥遥相送千里。平日自持稳重的天家权臣,跟两个不知人间苦的孩子一般,互相搀扶着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