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邵坤睡过的人海了去了,早都把这个什么张妙忘得一干二净,张妙惴惴不安地观察片刻,似乎察觉到了这点,顿时松了口气。
趁陆邵坤被林殊拉走去讲戏,张妙又小心翼翼地挪到江朔身边坐下,想和他多说几句话,江朔看过来,张妙立马朝他笑了笑,脸颊微微泛红。
江朔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陆邵坤曾经的一夜情对象,放在以前,除了熟视无睹,他别无选择,他没有权利表现出任何不满或者负面的情绪,他在那栋别墅里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哄陆邵坤开心。
但是现在,看着女孩儿羞涩中暗含期许的面庞,江朔再次想起了阮非。
所有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但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缘故,将那些人推入到本不该遭受的深渊之中。
回以一个疏离的微笑,他将脸冷漠地转向别处。
面对他无言的抗拒,张妙的眼中浮现出茫然与失落,欲言又止片刻,伤心地起身走了出去。
时间在盛夏渐弱的蝉鸣中缓缓流逝,男人几乎每晚都会来找李天,阴暗的小屋,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两人纵情欢’‘爱的痕迹。
这天,李天起床后,在院子里拆下被罩,清洗上面的血迹。
他的身上总是有伤,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弄得床上到处都是,李天蹲坐在木桶前,沉默地用刷子用力刷洗床单。
码头上早就没了男人的身影,码头工人在箱子间穿梭,闲暇时围在一起喝酒划拳,说着些下流的荤话,李天依然缩在充满鱼腥味的小摊后头,仔细分拣渔网上的虾子和贝壳。
深夜,他会穿上旗袍,独自在村庄的小路上散步,娇艳的红在阴暗的画面中涂上一抹刺眼的血色。
回到小屋,关上门,他和男人尽情地做、、、AI,漆黑的巷口,月光照亮地上散落的烟头。
突然有一天,李天没等来男人的出现。
他站在巷口,焦急茫然地左右张望,最后在院子里枯坐到了天亮。这一场戏,镜头一直落在李天的脚上,他没穿高跟鞋,变得破旧的丝袜露出几根细嫩的脚趾,摇晃的脚步逐渐消失在关上的房门后。
李天似乎不再那么执着于干净和打扮了。
白天,他还是像老鼠一样,瑟缩地贴着墙角前行,张富贵那群手下远远看到,会朝他身上丢石子吐口水,李天一脸麻木,衣服脏了也不再拿帕子去擦,张富贵远远地坐在田埂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床单上每天都有血,每天早上,院子里总有李天坐着用力刷洗的背影。
到后来,偶尔男人还是会来,深夜,从后面将李天压住,急不可耐地动着,李天的侧脸贴在墙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撞得晃动不停的柜子。
第二天晚上,终于到了整部电影的重头戏,李天跟踪男人,发现他和别人在麦田里出轨的戏份。
晚上十点,江朔回到剧组,换上戏服后宋清帮他在脸上简单画了画,“怎么样?”
林殊忙里抽空打量了几眼,“可以。”
江朔的脸十分上镜,要好看的话画不画其实都一样,但林殊要求李天这个角色在这场戏里看起来憔悴些,所以反而更考验宋清这位化妆师的功力。
陆邵坤和江朔一起到的现场,要和别人拍激情戏,陆总是满脸的不情愿,总之拖拖拉拉就是不肯去准备,最后实在是要开拍了,才被林殊连拖带拽地拿着东西进了房间。
张妙已经准备完毕,凛冬深夜严寒,她的身上又是棉被又是羽绒服又是雪地靴,将自己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正坐在椅子上安静等待。
面对陆邵坤,她其实还是有些尴尬的,毕竟她和陆邵坤是真的睡过,也怕陆邵坤拍到一半把她给认了出来,然而当陆邵坤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过时,身为一个女人,张妙又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她就这么没有魅力?
陆邵坤准备好出来,目光梭巡一圈,看到江朔后走过去,和他保持几米的距离站着,视线却始终黏在他身上。
张妙偷偷看着他们,心中不禁疑惑。
难道他们还在一起?那被封杀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第一镜,紧接着上周拍摄的一场激情戏。
江朔露出上半身,默默穿上衣服,腰部以下全被桌子遮挡住。
最近男人行踪不定,来得似乎也不是那么勤了,李天决定跟踪他。
胸口蹭在冰冷的墙壁了一夜,李天疼得直不起腰,双臂环抱住自己,走出院子探头张望。
他在地上撒了些稻谷,低头看了一眼,辨认出男人离开时留下的脚印,他抬脚追了过去。
夜风裹着麦浪声涌入耳中,走着走着,他似乎听见什么动静,正从田地里传来。
李天呆愣的眼中映着月色,循着那声音,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赤露的双脚迈上田埂,头顶树叶婆娑作响,树枝被风吹得不住晃动。这和男人第一次出现的那晚何其相似,李天恍惚地伸出手,拨开挡在眼前的麦穗。
田里的麦子被压得东倒西歪,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映入眼底。
镜头给到女人的脸,女人披散的长发挂在脸颊两侧,一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嘴角,女人张开嘴,破碎的声音不断溢出。
她的身后,男人嘴里叼着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举起打火机的动作一顿,随即用力深吸一口。
吐出的烟圈随风消散,一点星火在月光下闪烁,断裂的烟灰洋洋洒洒落下,落在女人抖动的膝盖上。
男人继续不管不顾。
各种激烈的声响充斥耳膜,江朔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的泪水潸然滚落。
镜头外,摄像师看着镜头,突然皱了下眉。
陆邵坤难受极了,仔细看的话,其实能看出他的肢体十分僵硬。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陆邵坤机械地摆出导演要求的动作,内心的不满越发强烈,心说明明说好了这个镜头只有几秒,怎么拍了这么久还没结束?
到底不是专业演员,在林殊出声前,陆邵坤终于忍无可忍,主动停下来,有些急切地去寻找江朔的身影。
张妙以为拍摄出现了问题,立马跟着停下,回头看过去,然后顺着陆邵坤的视线看向田埂的方向,随即错愕地瞪大双眼。
这一晚安静极了,凛冽的北风吹过,麦田哗啦作响,江朔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眼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悲伤,竟没察觉到表演已经停止,只是一动不动,沉默地流着眼泪。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眼前江朔那心碎至极的模样所震慑,林殊站在那里,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邵坤啊陆邵坤,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不知是谁动了一下,脚下秸秆发出一声脆响,在这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明显,江朔迅速抬手抹了把脸,平静地和所有人说了句抱歉,转身快步离开。
陆邵坤回过神,一把抓起地上的衣服,踉跄地追了上去。
摄像师看向林殊,语气情真意切,“我希望这场戏他只是没演好。”
林殊望着天空,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寂静的村子,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月光下迅速靠近的影子。
陆邵坤急切地追上去,一把抓住江朔的手臂,“江朔!”
他呼吸急促,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涌动着痛苦和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炙热。
他清楚地看到了,刚才江朔的模样,抓着他的手指用力收紧,陆邵坤上前一步,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中透出按捺不住的激动,“你刚才,”他局促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你——”
他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控制此刻的心情,狂喜和痛苦两种情绪撕扯着他,陆邵坤嘴唇抖动,眼里涌上热泪,迫切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其实是在乎的,对不对?”
他知道这个问题听上去有多无耻,他曾经是如何要求江朔的,如今又是如何卑微乞求的,他不敢相信过去的自己究竟有多愚蠢,竟会为了江朔的听话懂事而沾沾自喜,刚才看到他眼中那痛彻心扉的哀伤,他才恍然惊觉,他其实是在乎的。
这种在乎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单纯地感到恶心和厌恶,他是在乎的,因为喜欢而在乎,又因为喜欢所以再也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他那些荒唐至极的过去,无法忍受他始终不懂得体谅他的感受,无法忍受他陆邵坤从没有把他当做过唯一。
“你不要多想。”江朔神情平淡地看着他,“我刚才只是没有把握好情绪。”
陆邵坤不信,“不可能,你别想骗我,这场戏根本就不是那么演的!”
“陆邵坤,”江朔定定地看着他,“我是在演戏。”
“不是演戏,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在演戏!”陆邵坤拉住他的手,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讨好,“江朔,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陆邵坤,”江朔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无奈,“我是说,这些年,我不过都是在演戏而已,你不要当真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看着陆邵坤在悲伤中逐渐碎裂的面容,柔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陆总,我和你是包养关系,哄你开心不过是我的工作之一。”
被他刻意咬重的“包养关系”四个字像把刀捅在陆邵坤心上,心口流出的血淌满全身,他颤声问,“那你跟我解释,刚才是怎么回事?”
江朔都气笑了,“我不是已经说了,是我没有把握好情绪。”
陆邵坤固执地摇头,“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江朔你不可能对我没有一点感情,我不相信!”
江朔无语地甩开他的手,“陆邵坤,你发什么疯!”
陆邵坤用力抱住他,“江朔,不管你今天说什么,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我跟你发誓,我不会再碰别人,除了你我以后谁也不要,你别跟我闹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别跟我闹了!”
陆邵坤眼眶通红,执着地盯着他的双眼,想从里面看出哪怕一丝丝的心软,江朔直视着他,用冰冷坚硬的眸光挡住他所有的窥探,“陆邵坤,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你以后想怎么样都和我无关,但是我请你记住这些年你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更不要指望我会爱上你!”
看着陆邵坤瞬间浸满绝望的双眼,江朔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狠绝,一字一顿,清楚地告诉他,“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李天疯了。
他穿着那件旗袍,在白天的村子内游荡,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赤裸的双脚踩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村子里的孩童围着他蹦蹦跳跳,笑着往他身上丢石子,骂他变态、神经病,大人们尖叫着冲出家门,惊恐地将他们拉开。
敞开的院门接二连三砰砰关上,隔壁花婶和女儿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疯疯癫癫的李天,花婶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怪异,小女孩似乎是想问什么,抬头刚张开嘴,随即被她用力捂住,着急忙慌地拖回了
李天又哭又笑,眼泪滚落,他却笑容痴癫,镜头始终定格在他的脸上,残忍地向观众传达李天已经彻底疯了的事实。
然而导演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观众,通过镜头的切割,电影画面不断闪回到那一夜李天看到男人出轨后的模样,同样的面庞,日与夜,似乎正在向观众暗示着什么更加可怕的真相。
从此,李天像是彻底自由了,他在白天纵情高歌,诡异而又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旁若无人般翩翩起舞,破碎的旗袍挂在身上,几乎已经衣不蔽体。
在那个年代,一个闭塞的村庄,男人的出现短暂地救赎了李天,但也彻底摧毁了他,看到这里,观众们必定满心感慨,或许会为李天鸣不平,或许也难以逃脱香火延续的思想桎梏,电影镜头呈现出来的,似乎是李天释怀的妥协,事实上,面对这悲惨的命运,他永远在妥协,在这种无力抗争的绝望中,最后只能将自己囚困在一个脱离世俗的世界,永远地沉沦下去。
林殊采用长镜头的拍摄手法,整整三分钟的画面一镜到底,配上江朔无可挑剔的表演,效果触目惊心,当他喊完卡,整个剧组陷在一片死寂当中,故事的沉重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脏,不少人站在那里,难受地唉声叹气。
即便是专业如江朔,此刻也有些难以出戏。
陆邵坤站在远处,望着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江朔,想过去,却又没有任何立场再去给予关怀,手掌在口袋中一再攥紧,他的眼中流淌着悲伤。
那晚江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把刀,割在他的心上,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但一想到这种痛苦可能还不及他曾经施加在江朔身上的万分之一,悔恨带来的绝望便更加令他感到窒息。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陆邵坤掏出来,扫了眼来电显示,迅速收拾了一下情绪,摁下接通键。
“陆总。”电话里传出周悦的声音,语气颇为凝重。
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陆邵坤沉声催促,“说。”
电话那头,周悦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听着听着,陆邵坤脸色微变,举着手机,忽然抬眸望向江朔,脸上的表情怔怔出神。
三天后是张曦月杀青的日子,林殊特意准备了蛋糕,由陈轩推上来,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戏内的阴霾一扫而空,林殊笑着鼓掌,“曦月,杀青快乐!”
他和张曦月相识三十年,关系早就如同家人般亲近,张曦月甚至是他女儿的干妈。
张曦月笑呵呵地接过他手里的花,“老林啊,这部电影真的行,我有预感,你相信我。”
“欸,不提那个不提那个,”林殊谦虚地摆摆手,“今天是你杀青的日子,感谢你过来帮我这个忙,这一个多月辛苦了,花婶这个角色,你演的是这个。”
林殊朝她竖起大拇指。
张曦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看着旁边的江朔,眼睛里都是喜欢,“我是这个,那江朔是什么?”
“江朔是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啊!”陈轩笑道。
闻言一群人赶忙起哄。
江朔被说得脸都红了,把手里的花束递过去,张曦月接过来,伸手将他轻轻抱住,“真的很不错,小江,未来可期。”
“谢谢曦月姐,”江朔眼眶微红,“很高兴能和你合作。”
“我也是。”张曦月笑眯眯地看着他。
从南城话剧院退休后,这两年张曦月回到了老家禹城生活,这两天家里临时有事,必须在今天坐飞机回去。
依依不舍地送走张曦月,一群人去林殊那里,准备了好些酒菜,围坐成一圈大吃大喝,林殊还很皮地给在路上的张曦月拨去视讯,说这是他们帮她吃掉的杀青宴。
“给我留个鸡腿。”张曦月坐在机场等候室里笑着说。
“一会儿给你寄过去!”林殊喝得醉醺醺的,举着一只鸡腿跟她说。
一群人哈哈大笑。
江朔心情不错,也跟着喝了几杯,旁边的宋清环顾四周,突然问,“咦,陆坤呢?”
陈轩这才想起来,视线先是落到江朔身边,随即又看了一圈,没在院里看到人,于是放下手里的筷子,“我去看看。”
陆邵坤还有一场戏就杀青了,就排在明天晚上,这几天没他的戏份,但现场总能看到他站得远远的,默默注视着他们拍戏的身影,至于看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剧组里的人如今都对他的疏离都习以为常,人嘛,总有各种各样的性格,但聚会还是要想着人家的,毕竟相处了快两个月,怎么都算是自己人了。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陈轩一只脚还没跨出门,就撞上了正进来的陆邵坤。
“欸,正找你呢!”陈轩笑道。
邵坤看他一眼,走进院里,宋清正准备让开江朔身边的位置,却见陆邵坤径直走到林殊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林殊一脸狐疑地看看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陆邵坤竟然没当场破口大骂,只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余光悄无声息地落在江朔身上,眼眶泛红。
吃完饭,一群人收拾的收拾,聊天的聊天,江朔去帮宋清洗碗,陆邵坤破天荒没去抢活儿干,坐在林殊身边,大半个人陷在阴影里,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跟你商量件事。”
他突然开口。
这会儿吹了风,林殊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左右看看,确定他说话的对象是自己,便抱着椅背懒洋洋地哼笑道,“陆总尽管说。”
陆邵坤对他阴阳怪气的态度没什么反应,热闹喧嚣的小院里,嘴唇微动,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林殊听后眨眨眼,终于扭头看过去,表情透出几分惊奇,“你还真研究剧本了?”
见陆邵坤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朔的背影,眼里的痛苦几乎都要化成实质淹没这小院了,林殊叹口气,于心不忍道,“巧了不是,我也正好有这个打算。”
这就算是谈妥了,陆邵坤点了下头,起身走出院子,片刻后,门口飘过阵阵白烟,随即翻卷着被寒风吹散。
桌子被推到墙边,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将椅子放到上面,摆正。
绳子从屋顶挂落,李天坐在桌边,沾满血迹的修长双腿轻轻晃动,愉快地打了个结。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个在村民眼中总是神情麻木畏畏缩缩的少年,笑起来其实十分好看,眉眼间蕴含着清澈的羞涩,仿佛干净温和的泉水。
到了这里,镜头突然给到一个全景,从李天的正面拍摄。
少年坐在桌边,手里抓着已经打好结的绳头,血红色的旗袍和他身上来源不明的血迹完美地融为一体,将这件破损的旗袍重新修补完整。
看着镜头,李天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整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李天那一笑,仿佛打破了观众与电影之间的壁垒,让所有人都为之心神震颤。
下一个镜头,椅子砸落在地,在扬起的尘土中发出砰一声响,月光擦着窗沿落入屋内,在破旧的墙上打出一道歪曲的斜线,一双小腿在半空无力晃动,就此永久地沉寂下去。
李天自杀了。
在这极度压抑的画面中,背景里那始终徘徊在屋内犹如鬼魅般的碎语戛然而止。
然而这一幕并未结束,镜头不断拉近,再拉近,对准那双血淋淋的腿,最后调整焦距,对准藏在柜子后面,贴在墙上的一张旧报纸。
李天不住晃动的双腿间,报纸上,一个逐渐清晰的标题映入所有观众眼中——《码头搬运事故,造成三死一重伤惨剧——》
下面是三名事故受害者的照片,男人线条清晰的下颚线,敞开的衣襟,露出的胸膛结实健硕。
至此,观众终于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所以之前那一切,少年在这世界寻到的最后一丝温暖,竟都是李天的幻想?男人出轨的画面,难道是李天不愿接受男人的死亡,而刻意编造出的幻觉?
这太残忍了,而且如果这才是真相,那李天身上的伤又作何解释?他为何总在早晨清洗床单被罩?他究竟为何疯癫,是因为男人的死吗?住在隔壁的花婶究竟知道些什么,又在隐瞒着什么?
太多细节,导演在电影里给出了太多线索,却也成功掩盖住了真相。
“快快快!”
林殊刚站起来,一个身影已经冲过去,跳上桌子抱住了江朔。
空气骤然涌入,江朔剧烈咳嗽起来,一个十几秒的长镜头拍摄完毕,脖子上已经勒出可怕的红色淤痕。
陆邵坤将他抱到床上,接过宋清递来的冰袋,敷在他的脖子上。
“别说话。”陆邵坤心疼地说。
江朔看向林殊,林殊示意他躺好,然后坐回监控器前,察看刚才拍摄的镜头。
“过了。”片刻后,林殊松了口气。
为了这个镜头,他们准备了整整两天,从演员到光影到机位安排,摄像师看过后,忍不住说,“这很可能成为影史上的经典画面。”
“我刚才身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宋清抱着自己,还很心有余悸地说。
林殊走过去,关切地询问江朔的情况。
江朔表示没事,但是看过他布满血点子的脖子,林殊还是摇头道,“还是把最后一场戏放到明天吧。”
“真的没关系。”江朔却很坚持,说完轻咳一声,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觉得现在的情绪很对,能拍出想要的效果。”
听他这么说,林殊也不再坚持,看了眼陆邵坤,立刻招呼所有人出去,留给他们培养情绪的时间。
等人都出去,寂静的屋中,江朔坐在床上,对着陆邵坤默默伸出手。
陆邵坤凝视着他脉脉含情的双眼,心口仿佛缓缓淌过一片温泉,上前一步,俯身将他搂入怀中,清浅的呼吸落在江朔耳畔,温柔中透出小心翼翼的珍
两人安静地拥抱。
陆邵坤问,“疼吗?”
江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看着脚下,忽然轻声说,“最后一场戏了。”
陆邵坤嗯了一声,配合地问,“舍得吗?”
江朔摇头。
我也是。
陆邵坤用力抱紧他,在心里悲伤地说。
弥留之际,李天仿佛看到窗外射入一道光。
很温暖,很柔和,像是夏天的海风吹拂过面庞,海浪划过礁石,他跳下桌子,迷茫地追寻这道光,打开院门,走出去,他看到了男人的背影,正靠在巷口,抽着烟,淡淡的烟雾飘向夜空。
那是他心爱的男人,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温暖与希望。眼泪滑落脸颊,李天的脚步越来越快,眼中涌起狂喜,他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扑进了那道光里!
画面顷刻间充满阳光,海风拂面,海鸥在天空中翱翔,那一天,李天躲在鱼摊后面,羞怯地偷看在码头上工作的男人。
男人被朋友叫过来,朋友走后,男人走到鱼摊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举起打火机的动作一顿,随即点燃一根香烟,用力吸了一口。
李天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将瘦弱的身体竭尽全力缩成一团,他紧张地不敢呼吸,生怕被男人发现,于是又往箱子后头藏了藏。
“这鱼怎么卖?”男人突然问。
“啊,这是按公斤算的。”老板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大概是觉得一个码头搬运工怎么会跑来买鱼。
余光里,男人驻足的身影一动不动,李天终于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全片一直毫无表情的男人突然唇角一勾,发出一声轻笑。
难以置信的,李天的眼睛倏地睁大。
下一秒,镜头回到漆黑的巷口,男人的背影被一团光晕包裹住,在眼前渐行渐远。
这一段究竟是现实中的回忆,还是李天弥留之际的幻想?
这是导演在最后留给观众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