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漠道:“放心,不是鬼。”
“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心魔,不过是这里的魇把每个人的心魔催生成了伴生影,参照的形象就是这个人心里预期会遇到的人。”
“他们跟着谁出去,就是谁的心魔。”
伴生影呈现的形象其实并不是它所模仿的人本身,而是那人在这个人心中的形象。
两人越是熟悉,关系越是亲近,伴生影也就越逼真难辨,因为它本就是人心的投影。
而且,伴生影会更贴近这个人的喜好,或者说这个人潜意识里对伴生影模仿之人的期待。
杜渐潜意识里想要更温柔安静、优雅镇定,更加爱他的女朋友,所以他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房薇”就比真正的房薇更温柔,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保护他。
房薇想要更宽容随和、更爱她的男朋友,所以她身边生出的伴生影“杜渐”也比真正的杜渐更宠溺她,更包容她的恐惧,在他们遇到危险时显得无比可靠。
房薇认出了假的杜渐,但杜渐却没有认出真的她。
最后离开的不是房薇,而是杜渐和他的假“房薇”。
魇境的出口神奇地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一扇门,从门里出去就可以离开魇境。
而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真正的房薇也就被永远困在了这个魇境里,离开的门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这也正是这个魇境中最大的陷阱——在大部分境客以往在魇境中遇到被鬼替换的同伴时,挑战主要在于要辨认真假,不要被假扮成人的鬼所骗。
但在这里,真正的挑战却在于,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掌握在别人手上。
只有当两人都辨认出彼此,才可能都活着离开魇境。
如果两人都没有认出,那么他们就会被一直困在这里,或早或晚成为血明王的猎物。
如果两人中一人认出一人没认出,那就只有没认出的人会和伴生影一起离开,而认出的人则会被困在曼陀宫里。
知道了离开魇境的那些“东西”并不是鬼,而是人心投影的伴生影,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至少意味着他们能对外界造成的影响有限,应该只能对带他们出去的人产生影响——这样,要去处理的范围就可控了许多,不会像流窜的厉鬼一样麻烦。
“但是,伴生影和它模仿的人并不完全一样,”付一笑若有所思道,“那一直相处下去,最后总归是会发现的吧……”
“是啊,”钩吻道,“甚至有的人在魇境里就发现了,但当他们同时面对一真一假的对方时,选择了那个假的——然后,带着那个假的离开了。”
付一笑感觉寒毛直竖:“什么……”
有另一个你时刻想要顶替你进入这个世界,他能感知到你身边之人的感情,甚至会比你表现得更招人喜欢。
当那人认为他是真的时,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尸骨遍地的死地,而那个假的你则会代替你活下去。
最可怕的是,因为他比你更招人喜欢,那人明明认出了那个你是假的,但还是带着假的你离开,而真的你则永远留在了这里。
这个魇境看似简单,但付一笑回头一想,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寒意。
钩吻看到他无法掩饰的震惊,不由得讽刺一笑。
这位一看就是沐浴着阳光、信任与爱长大的人,面对这个世界的黑暗一面,就像是个瞎子。
他这样的人,不会理解她和其他那些被家族敬献给神、制成人骨法器的鬼魂。
他不会理解,他们在永无止境地质疑他们自己的存在,又在绝望中逼问每一个闯进这片禁地的人——
你真的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确定你是被喜爱、被需要的吗?
你的爱人、亲人、挚友喜欢你,到底是因为你是你,还是因为你的身份、外表、财富,以及对他们的爱?
……如果有另一个你,拥有你的身份地位与财富,甚至比你更美貌、温柔,更爱他们,他们是不是就会抛弃你,转而喜欢上另一个你?
古语说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可是世人依然无望地在虚情假意之中追寻真实,直到最后一切如泡影破灭,方知人性就是如此。
一切皆是虚妄。
另外几人并不见得认同这种观点,但他们都没有兴趣和一个即将消逝的境主争辩这些玄乎的命题,只是静静地听着。
“还有一个问题……”
付一笑显得有些踌躇,犹豫再三才道,“不知愁脖子后面的曼陀罗花纹……你知道吗?”
后颈是人之魂窍,他们就算要纹身,也绝不会选择这个地方。
当年他在不知愁死后才发现那个花纹,纵使心生疑窦,也无法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很有可能不过是不知愁自己出于个人爱好,不怕死地在后颈上纹了这个纹身。
毕竟他行事一向乖张又疯狂,不然也不会胆大到孤身跑到翠微山偷走了邪神的灵犀法器。
但不知为什么,不知愁这么多年来始终难以忘记那个花纹,就像是记忆深处的一根小刺,每次遇到都会让他微微刺痛一下。
这次在曼陀宫,他还是一百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花纹,他不想再错过这次探究的机会。
钩吻神色微动,抬眸看向付一笑。
她静默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是我画的。”
付一笑心头一震,果然如此。
他连忙追问道:“为什么?”
钩吻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嗤道:“不为什么,他想要,我就为他画了。”
这答案敷衍得可以。
付一笑没有气馁,他想了想,又不死心地问道:“你现在的脸和原来的不同,是不是因为……你用了蝶生蛊?”
钩吻点头。
付一笑提起了心。钩吻确实会用蝶生蛊。
“那……你知道不知愁身上有蝶生蛊吗?”
他紧张得全神贯注盯着钩吻,完全没有关注身后。
舟向月却发现,从付一笑问起不知愁开始,之前目光时不时瞥向他的伞蝶不再用冷飕飕的目光看他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也放在了血明王身上。
而当不知愁问出蝶生蛊这个问题时,她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身体却下意识地紧绷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明白但隐隐感觉非常重要的事情。
舟向月暗自心想,说起来,伞蝶似乎就是从他杀了不知愁那半个魂魄开始对他充满敌意的……
难道说,她和不知愁有什么关系?
……不会又是他招惹过的什么小姐姐吧,啧。
不愧是以美貌著称的邪魔,这姐姐妹妹的风流债可真不少啊。
当其他人都在看钩吻的时候,舟向月在悄悄地观察伞蝶的神情。
钩吻听到付一笑这个问题,淡漠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闭了闭眼:“是我下在他身上的。”
付一笑不知为何心跳加快,握紧拳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蝶生蛊换脸?”
“换脸?”
钩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凉又嘲讽,“我知道他为什么用蝶生蛊换脸,但我不会告诉你。”
她抬眸看向付一笑,“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不是么?何必还要探究这些没有意义的过往。”
“可是……”
付一笑还想努力追问,钩吻却无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这个答案,我会带下地狱去。”
“我累了。”
她转向郁归尘,眼底一片死寂:“给我一点最后的怜悯,让我死在这里吧。”
如果不是魇境中永恒停驻的时间,她早就该死去了。
有人撕裂了魂魄想要拯救她,可没有人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
纵使她再次醒来,一切也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郁归尘看向了付一笑。
付一笑原本就对这个出人意料的血明王充满了复杂的同情,此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唉……好吧。”
就让这个魇境终结在这一刻吧。
一阵风吹起真言殿顶垂落的彩色绸幡,穿过绸幡落在地上的斑斓阳光也如梦幻一样摇曳起来。
在这片令人目眩的彩色光晕中,少女的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细沙一样流逝。
就在她的整个身影即将散去的时候,她忽然对付一笑开口道:“你们现在是好人,不过是因为你们足够幸运,还没遇到足以撕碎你们、再逼着你们成为一个坏人的事。”
付一笑愕然。
少女凄凉一笑,又说了一句什么,就化成了无尽的流沙,散落在风中再不可见。
付一笑隐约看到了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口型。
那似乎是——
“希望你们永远不会遇到吧。”
玄学界一百多年来无法确定状态的血明王,终于在此刻确认死亡。
或许会下地狱,但她的魂魄终于不再永无止境地游荡于这世间。
随着她逝去,漫天飘散的细沙像在般若绘的幻境中一样流散。
流沙拂过,原本洁白的墙壁上缓缓长出斑驳裂痕,一段段透亮的彩色绸幡干枯剥落,像干尸的皮肤一样一寸寸开裂脱落。
蛛网爬上了一幅幅色彩暗淡开裂的般若绘,镶金嵌玉的骷髅头倾覆在断裂的地板上,被厚厚的灰尘掩埋。
淡金色的阳光穿过坍塌的墙壁,光束中飘散着飞舞的尘埃。
一切金银都已失色,一切画卷都已蒙尘。
在这里曾经活着的、死去的人们,都已经化为了枯骨。
整个色彩鲜艳的巨大宫殿在时间的法咒中迅速衰败下去,仿佛一只在琥珀中凝滞了千万年的小虫突然得见天日,又在转瞬间飘散成灰,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
几人面对着这震撼而哀伤的一幕,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付一笑瞥到刚刚醒来的舟向月,一脸担忧地开口问道:“舟倾,你嘴巴怎么破了?”
伞蝶和楮知墨闻言,顿时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没说话。
舟向月:“……”
这不是他该记得的事情。
于是他一脸迷茫地看向了郁归尘。
付一笑也跟着看向了郁归尘。
郁归尘的脸部肌肉隐隐抽搐了几下。
最终,他一脸严肃道——
“……摔的。”
笼罩着曼陀宫的魇境消散之后,迷失在里面的人也陆陆续续都出来了。
何忍冬和陈知之出现的时候,已经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
或许是因为她们彼此之间也算不上特别熟悉,所以两人遇到的伪装成彼此的伴生影显得格外粗制滥造,她们很快就认出来是假的。
然后,她们就被突然凶相毕露的伴生影吓得够呛,吓得拔腿逃跑。
接着再遇到下一个何忍冬或是陈知之,然后再重复一遍试探真假的过程。
每一次被识破,那个伴生影再次出现时都会变得更贴近真人,再次被识破时也更加狰狞恐怖,而且越来越贴近她们最害怕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搞得两人现在都还总觉得身边人都是假的,需要点时间平复心理阴影。
与她们相比,祝清和祝凉似乎还好一点。
他们自从第一次被困进须弥绘的幻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
——因为他们很遗憾地完全没有点亮美术天赋,也对画画没有任何兴趣,始终画不出老师认为合格的般若绘,所以一直没法离开幻境。
于是,他们每天表面上都在苦哈哈地练习画画,实际上趁着这个时间把曼陀宫里的各种人骨法器大体老师都研究了个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骨都是在活着时剖下来的,还对这片地区的人体普遍特征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然后,魇境消散,他们就从幻境里出来了。
一行人离开魇境之后,付一笑就忙着去解决之前离开魇境的伴生影的事。
好在确实如血明王所说,那些伴生影的确没有像厉鬼一样去兴风作浪,基本上都固守着它们所模仿的人本身的生活轨迹,就像模仿白措的那个伴生影现在还在做上山采药、带人进山的活计。
直到真的白措和他一起出现在曲珍面前,曲珍才瞪大了眼睛:“……我这是吃毒蘑菇吃出幻觉了?”
捡回一条命的白措只能捂着脸牙疼道:“媳妇,你心可真够大的……”
但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比如他们刚进魇境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情侣杜渐和房薇。
他们最终在曼陀宫的一处废墟边找到了房薇的尸体,而离开魇境后,找到杜渐时,他已经在两人的出租屋里死去多时,尸体是被房东发现的,他脸上的表情惊惧至极,就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左邻右舍说起这事都惴惴不安,悄悄地跟他们说——这事儿邪门,据说是密室杀人……
料理这些后续的事宜花了他们好一段时间。
之后,付一笑终于腾出手来,又仔细想了想不知愁的事。
他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当年不知愁会被沈妄生并不算完全成熟的惊梦引重伤了。
应该是因为不知愁那时刚刚剥离了一半魂魄灌注进须弥绘里,正处于虚弱状态,才会被沈妄生偷袭成功。
他把自己的猜测跟林百草一说,林百草说如果时间线对得上的话,这好像能说得通。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我见过天生的魂魄残缺之人,他们确实容易被邪物侵入,但惊梦引只是药,并不是邪物。”
她疑惑道,“除非是真的受损极为严重,否则魂魄残缺应该不至于影响到物理层面的身体状况。按理说,以不知愁的实力,只是少了一半魂魄,应该不会这么脆弱才对。”
她叹口气:“不过我也没有见过自己割裂魂魄的人,听说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比剥皮剜骨还痛,也就只有不知愁这种不要命的才能……不愧是用过蝶生蛊的狠人。唉,可能刚剥离的时候,确实比较虚弱吧。加上沈妄生的惊梦引里也缠绕了他的魇,所以能重伤不知愁,好像挺合理的。”
得到了林百草的肯定,付一笑再次回想起一百多年前他见到不知愁的样子。
他当时,确实像是已经重伤到奄奄一息……
付一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完全想不起来当年是究竟是怎么抓到不知愁的。
那一段记忆十分模糊,无论他怎么回忆,都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只有隐约破碎的画面——浓重的雪雾,一地零落的梅花,白发少年背后透明泛光的蝶翼。
但前因后果,全都不记得。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付一笑悚然而惊。
在此之前,他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段记忆莫名缺失了。
如果不是之前舟倾参加试境联赛获得的“鬼面陇”线索,他甚至都不会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见过这个地名。
这实在是太过蹊跷,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将这段回忆从他的脑海里抹去了。
谁能有这样的力量?
……付一笑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个答案,不由得心头一沉,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正站在窗前,窗外沉沉的乌云坠落出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昏天黑地,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仿佛某种冥冥中的暗示,一声闷雷倏然滚过。
哗啦——
暴雨倾盆而下。
离开魇境后的这些杂事,舟向月暂时都还不知道。
魇境结束后,这具病弱的身体突然就被反噬和恶咒击倒了。
大概是因为在魇境里中了欢喜佛幻象之后,他的身体就像大病了一场一样虚弱了不少,之后又被不知愁的魂魄短暂占据身体,身上留下了大片的恶咒痕迹。
之前他从翠微山抢灵犀法器问鬼神的时候,曾在舟倾这个身体的后颈上贴过一张迷魂符,当时也残留了一片恶咒。
这次被不知愁那幅须弥绘整个包裹过之后,恶咒的严重程度比上次高了不少。
而这具身体本身的状况也越来越差了,所以面对这些阴邪的东西抵抗力越来越低,变得越发不堪一击。
舟向月的意识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忽冷忽热,似乎时而在发烧,又时而冷得像具尸体,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死气。
只有那种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寒冷一直伴随着他,冷得他从牙关一直抖到骨头缝,恨不得把自己的皮都扒下来当被子盖。
好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抓住了一片热源。
热源稳定地散发着热量,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带来一种莫名熟悉的温暖与安慰。
等到周身的冷意消退了一些之后,他在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外面好像下雨了。
或许是因为耳边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他十七岁,翠微山下雨的早晨,他在睡懒觉。
舟向月很喜欢在下雨的清晨睡懒觉,他觉得在那样灰蒙蒙的早晨,听着外面轻轻重重的温柔雨声落在屋檐和窗台上,就像是朦胧梦境的背景音,连懒觉也比以往更香甜。
在他睡懒觉的时候,十四岁的郁燃每天早起练功,风雨无阻。
然后付一笑有些看不过去,来找他了:“……虽然知道你是胡闹,但好歹你自封是人家师父,人家也没有反驳拂你面子是不是。都做了师父了,比徒弟还懒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舟向月成了郁耳朵师父这事,其实主要是他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那时郁燃刚刚国破家亡,重伤状态下还被人追杀,他把他带回了翠微山,然后趁着他昏迷的时候跟同门上上下下地宣传了个遍,说郁燃是自己新收的徒弟,以后就由他罩着了。
众人:“……”
翠微山的众人向来知道,小师弟总是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又没什么耐心,做事常常三分钟热度。
小郁燃原本就和白晏安沾亲带故,之前又在翠微山门下待过几年,他们都认识。现在他遭了难,翠微山自然是愿意庇护他的。至于算在谁门下,白晏安不在意,别人也就更管不着了。
大家心想,按照小师弟的性子,学白晏安捡个徒弟估计也是一时兴起,早晚玩腻了就放弃了。
而且,等郁燃醒了,他要是不愿意,难道还能摁头做人家师父不成?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郁燃真醒了之后,竟然也没有反驳。
最后,这对仅仅差不到三岁的奇怪师徒关系就像是生瓜强扭成了熟瓜,加上之前舟向月把重伤的郁燃一路带回来时就始终陪在他身边,两人就名正言顺地住到了一起。
付一笑当时就觉得失策,郁燃怕是脸皮薄,加上舟向月把他带回翠微山也是救了他一命,既然舟向月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郁燃自然不好意思让他丢面子。
于是他就免不了多留意他们一些,这一留意就让他抓到了舟向月毫无“为人师表”自觉的把柄,所以来苦口婆心地劝他。
这两个都不过是半大孩子,付一笑简直是操碎了心。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边叮嘱完,舟向月转身就去对郁燃说:“耳朵,你可要好好练剑啊。”
十四岁的少年郁燃在雨中淋得湿透,雨水顺着一绺绺额发向下滴落。
他抬起眼,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舟向月。
郁燃听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让人莫名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重要。
这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哪怕说话的人有心开玩笑,往往也会因此忍不住严肃起来,只有舟向月好像从不被他的庄重态度传染,总是该开玩笑就开玩笑。
不过,舟向月此时也一本正经道:“别看我人不在这里,其实我会时不时来抽查的。”
“下雨了,就是我来看你了。”
郁燃怔怔地看了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舟向月忽然想起来,他不久前似乎听人说过,郁归尘下雨从来不打伞。
他想,其实郁耳朵小时候也不打伞,果然三岁看老……不对,他只是会冒雨练剑而已,出门还是会打伞的。而且还会记得给他带伞。
想到这里,舟向月这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在做梦。
……怎么会做梦呢?他不应该做梦的。
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般就很难再留在梦里了。舟向月此刻就是这样。
他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在下雨,雨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拨弄琴弦一样远远近近的清幽声音。
这里并不是翠微山,他们应该还在外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舟向月第一个念头是——之前在魇境里获得的境灵碎片呢?
一想到这件事,他察觉到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从手腕上传来。
他一抬手,发现原本挂着一颗圆圆耳朵小铜铃的红色手绳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皮革手绳,细细的皮革绳上隐约能看出精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
舟向月放下了心,看来之前的境灵碎片都被郁归尘带出来了,而且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境灵,给他替换了原本普通的红色手绳。
没丢就好。
舟向月松了口气,这才开始打量房间的四周。
郁归尘去哪里了?
没看到他的身影,但整个屋子里十分温暖,隐隐能感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面墙壁散发出来。
在那面墙上,一圈暗红的符咒泛着血光亮起,组成了一道长方形的门。
门微微敞开,里面隐隐传出细碎的金属声响。
那圈符咒是十分严密的禁锢符咒。
十分熟悉,舟向月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分明和翠微山上郁归尘卧室里藏着的那间密室之门一模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郁归尘似乎是用阵法,在这里也开了一扇通往那间密室的门。
这种便携的阵法通道非常消耗灵力,如果不是特别有需要随时去那个地方,一般人不会用。
郁归尘是为什么,一定要随时能回到那个密室呢?
……总不会真像闻丑说的那样,他在里面藏了个小情人,出门在外还要急不可耐地回去幽会吧。
舟向月眯了眯眼,默读那一圈禁锢符咒。
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在黑暗中闪烁,有一种幽森的肃穆感。
看着看着,他皱起眉头。
门上是双向禁锢的符咒。出乎他意料的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禁止由内而外的逃逸,相比起从外到内的禁制要严密得多。
就像防止外人侵入只是附带的作用,这其实是一个禁室,真正作用是用来囚禁什么人。
舟向月一阵恶寒,这总不会是郁耳朵的什么小情趣吧……
他估摸着算了一下,如果是舟倾本人,这种符咒已经足够将他拦在外面。
可惜他并不是真的舟倾。
更重要的是,郁归尘没有把门关好,夜半无人,此时正是偷窥的绝佳机会,恐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