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作者:池崖  录入:08-31

十七说到这又叹气,玄鹄心下了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进宫,哪能再去做为人卖命的事呢?十七本来想跑,可裴怀恩是他的第二个恩人,像时演一样救过他的命,又教他练功夫,他惦记着自己当初没能护住时演,心里有遗憾,就总想着从裴怀恩身上找补回来。
天色暗下来了,十七醉了,有些说不下去了,坐在他身旁的玄鹄搁下酒盏,默不作声拍了拍他的背。
一阵沉默。
良久,十七才又大着舌头继续往下道:
“可是你们也知道啊,督主他嘴硬心软,实际人不错。我跟了他这么些年,心里明白他私下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他越是不拦着我走,我就越想帮帮他,我想让他觉得高兴,我虽然还是很怕他,可却也知道,他实际是这世上除了时老头之外,唯一一个还担忧我安危的人,他和时老头一样,早就都是我的亲人了。”
“好在现在礼尚往来,他救我一命,我也救他一命,我心愿得偿,这恩情从此也就还清啦。而且老子现在这么强,就算又回到江湖中,也一定不用再怕谁了吧?”
十七没骨头似的趴在桌边,满足地闭着眼。
“反正……反正今后老子无债一身轻,天地任逍遥,终于再也不用替谁卖命了。”
越说声音越小,惹得玄鹄和李熙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一串含混不清的嘀咕。
“老头……老头……”
十七使劲揉一把脑袋,连眼睛也不睁,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被嚼过一遍,听着乱七八糟的。
“要是老子当年也……也这么,老头你就、就不用死啦……”

第151章 替身
计划进展的很顺利, 待到第二日行刑时,李熙没敢去看,因为就算明知道是假的, 也本能见不得那张脸受苦。
李熙借受伤为由, 顺势罢了三日朝, 秘密带裴怀恩前往柳州, 找到容氏说明情况。
其实若非杨思贤太显眼, 家谱不大好编, 最安全的选择理应是杨家。虽说现在有杨思贤帮忙, 容氏答应得也很爽快就是了,但总归要更谨慎些, 需得提前花些心思把口供对好,不方便假手他人。
紧张忙碌的日子总过得飞快,短短数日过去,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中途没再出纰漏。等李熙和裴怀恩再回京时, 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杨思贤,玄鹄, 柳州容氏这些人,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的十七了。
是夜,灯火映照下, 裴怀恩正对镜鼓捣他那张假脸。
裴怀恩今后要以容家子侄的身份活下去,李熙为此帮他在京中置办了宅子,还把他的白虎接回宫里养。
劫后余生,今晚是他们完全放松下来的第一夜, 李熙不想太早回宫,非得耍赖粘在裴怀恩这里不走。
“急什么, 横竖宫里都安排好了,只要赶在三更前回去,别耽误明天的早朝就行了。”李熙坐在裴怀恩身边这样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内,“十七也真是,怎么走得这样急,好歹也等我们从柳州回来么,眼下倒好了,宅子买了,却没人帮着挖地道,害我往后想跟你见一面都很难。”
裴怀恩被李熙这话逗笑了,手里一抖,险些没粘住自己下巴上那块假脸皮。
“行了,你跟十七计较这些干什么,他这是鱼儿入海,迫不及待,早就在心里盼了好多年,和你我都不同路。”裴怀恩屈指敲李熙额头,笑声道,“别再贪得无厌了,十七已经帮了我许多——再说他明年不是还要回来挖钱么?大不了,你到时再想办法带人去堵他,我们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须臾两道灼人的目光撞上,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有点意外的摸了摸下巴。
李熙是第一次完整看清裴怀恩这假脸,入目只见其面孔白净,唇色浅淡,轮廓线条也变柔和了,两颊比从前多了些肉,颧骨位置也更低,老实说其实算不得多漂亮,但胜在温润,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不禁感慨这张脸的主人定是个谦谦君子。
另外那颗镶金嵌玉的琉璃珠也摘下来了,换成了与寻常眼睛一般无二的黑眼珠,只要不是扒住裴怀恩的脸仔细看,做工足够以假乱真。
嗯,还不错,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这样想着,李熙话锋一转,把裴怀恩从上到下地认真打量了一番,点头对其作出评价,终于没再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挖地道。
“好极了,一看就是个心肠好,懂诗书的。”李熙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想来若是正常长大,你真正的样子也该和这张脸差不多,但会生得比它更漂亮些。”
裴怀恩闻言又看镜子,尝试对镜里那人露出个温和儒雅的笑来。
不带一点嘲讽的,干净的,没有任何恶意的笑,眼睛弯弯的,唇角定在恰到好处的弧度。
“嗯,看起来确实还不错,我觉得很喜欢。”裴怀恩满心欢喜的抚着脸皮,“话又说回来,十七真是太能干了,不仅脸皮做得好,替身找的也好,无论是身形还是别的,居然都能和我像到没一个人认出来。”
李熙听罢也觉得很赞同,忍不住连连点头。
“可说呢,不愧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对你平日的言行举止真够了解的。”李熙啧声道,“我同你讲,我那日虽然没有去观刑,却也听玄鹄与我绘声绘色的转述了,知道那人并非是死于凌迟,而是拼命从官差们的压制中挣扎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裁的。”
说着就站起身,随手从桌上抓了把小扇横在颈前,将它姑且比作长刀,再学着玄鹄昨日的复述给裴怀恩表演道:
“呸,一群杂碎,也妄想要本督的命?”
话说到这,下巴稍微再抬起来一点,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嚣张极了。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本督认,可是放眼这世间,能把本督性命收去了的,除了老天爷劈下来的雷之外,也就只剩本督自己了——”
越演越起劲儿,面上逐渐浮起一层兴奋的红,顺手打开折扇摇了摇。
“啧啧,怎会这般像的。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柳四有,他也是个掉在钱眼里的坏东西,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我问他买小金傀,他就说没有,换成十七带了双倍的银票去找他,他就又有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
“……咦?不对呀,那柳四有当初为何要骗我?他要赚钱,总归只是价钱谈不拢,他只管问我坐地起价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张口骗我说没有?难道我还能带人去抢他的宝贝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真是个小气鬼。”
正抱怨呢,哪知没等李熙那边话音落下,裴怀恩整理衣裳的动作忽然一僵,倏地转过身来。
“……”
“……等等,等一等,你刚刚说什么?我竟不知,原来玄鹄居然是这样和你复述的么。”裴怀恩眼里茫然,怔怔道,“但这不对吧,先不提那柳四有是什么心思,单单只说小金傀——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真中过它的招,也知道中招之人形同木偶,舌根僵硬,哪能一口气儿的讲出那么多话来?”
不对,不对,似乎有哪处弄错了,裴怀恩顺着李熙的描述冥思苦想,一时觉着摸到点头绪,一时又自欺欺人的摇头,明明方才还在笑,现下却连声音里都透着慌张。
有些事,没听过便罢,可若一旦听见了,便会止不住的往深里遐想。
“李熙……我的意思是说。”
顷刻间,一些无比荒谬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疯长,裴怀恩因着这点突如其来的念头笑不出来了,他眼里复杂的抬起头,一瞬苍白下来的脸色被那张薄薄的假脸遮住,叫人看不真切。
“我是说……我好像忽然想起来,短短三天之内,即便是你,即便是皇帝!难道你就能从那些死囚之中……从他们之中找到与我身形完全相同,连嗓音都分毫不差的人么?”

裴怀恩这话像声雷, 把李熙劈懵了,小扇啪嗒一下落了地。
“不……我找不到,但我以为十七早就找到了。”李熙说。
裴怀恩神情怪异的打断他, 说:“他前阵子在王陵, 每天见到的都是死人, 上哪去找?”
李熙回答不出, 眼神也跟着变得古怪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 当初李恕费尽心思, 又有南月这条线, 也才勉强得着四只小金傀。听说这小金傀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柳四有一个长澹人怎么能炼成?”李熙垂眼自言自语着, 声音很轻很轻,“难怪!难怪!十七把我们都骗了,他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没有离开,他只是怕我们不答应, 他……他……刑场上死的那个人,大约是、是十七。”
从带人去挖王陵, 非得把那两具腐尸拖回来给李熙看开始,十七要打探李熙的态度,一连说了好几次自己不做亏本买卖。至于什么样的买卖是亏本买卖, 做到哪种程度才算是不惜代价,十七却从来没提。
但即便如此,即便十七把什么都做到了天衣无缝,对他们只说自己是离开京城了, 但放眼全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能做到十七这样出神入化的缩骨和易容么?
意识到这点的裴怀恩眉头紧锁,面上一瞬变得阴狠,这样可怕的表情,再搭配上他如今这张温温和和的假脸,使人一见便觉诡异。
“他竟敢骗我!他将我当成个傻子耍!”裴怀恩拍案而起,牙齿都快咬碎了,“还说什么要离开,要焚尸,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将我骗到底,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每年的银子得埋地底,为什么要说再也不见,又为什么整日催着裴怀恩自己学易容,甚至还把时演传给他的秘籍都送给了裴怀恩?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一切,若细细想来,竟都有迹可循,要怪就怪当初他们谁也没深想,只顾一心沉浸在破局的喜悦里。
……但是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毫无代价的破局?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人沉默着做了那颗“补天石”,将所有漏洞都舍身堵上。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裴怀恩站立不稳,李熙走过去扶着他。
虽然明白这事儿八成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了,李熙还是看不得裴怀恩难受。
“裴怀恩,你先别急。”李熙斟酌着安慰,张口说些连自己也不信的话,“保不准是我们多想了,毕竟我们谁也没看见十七上刑场,是不是?”
裴怀恩闻言就苦笑,点头说:“……是啊,谁也没看见。”
连尸首都烧干净了,从前没人看见,以后也不会有人看见。换句话说,十七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一心想走得干干净净。
不走怎么办呢?时老头救过他,指望他能帮着自己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然而他哪样都没做到。裴怀恩也救过他,费心将他收在身边,又放他离开,他心知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怀恩去死,可是除了自己代替裴怀恩上刑场这法子,他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更重要的是,十七为了救裴怀恩的命,将时家祖传的秘籍也送给了裴怀恩,这在江湖中是忌讳,是该以死谢罪的,所以十七打算到地底下去问问时老头,问他自己这回做的到底对不对。
以为是新开始,没想身上又背了条原本不该死的人命,裴怀恩面上几经变化,最后只剩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裴怀恩想动手撕脸皮,却被李熙拦住。
“……做什么,我不要这张脸。”裴怀恩愤怒地说,“你若再不把手松开,当心被伤到。”
李熙巍然不动,依然紧紧攥住裴怀恩的手,用力到连肩膀都有些抖。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熙目光如炬,眼中仿佛燃着火,“裴怀恩,你要做什么?你现在该小心翼翼的竭下它,而非用蛮力把它撕烂。”
裴怀恩咬紧了牙,眼睛干涩,一时竟不知是在恼十七的自作主张,还是在恼自己。
“沾着血的假脸皮,我不要。”裴怀恩沉声说。
言罢又再使力,逼得李熙不得不一把将他抱住,不许他抬手。
“裴怀恩,裴怀恩,你别耍性子!”事已至此,李熙心里虽然也难受,但到底和十七接触不多,情分没那么深,脑子也就显得比裴怀恩更清醒些,当即便劝道,“眼下有这么多人让你活,帮你进朝堂,甚至还有人不惜为此牺牲,你若执意不受这份恩,执意要陪着他们去死,难道你到了地底下,就有颜面对他们么?”
裴怀恩无法反驳。
李熙如今越长越大,已鲜少再在裴怀恩面前装着那副怯懦态,偶尔会表现得十分强硬。
眼看着裴怀恩像是被说服了,李熙松了口气往后退,低头把裴怀恩紧攥成拳的手指一一摊开。
“我们不要浪费十七的心血,好么?”李熙眼睛酸痛,却故意用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再者谁亲眼瞧见十七死了?没人瞧见呢,依我看呀,那家伙本事那么大,没准是真跑了。就像你方才对我说的,大不了,以后每到除夕夜,我们就带人去约定好了的地方堵他,不信逮不到他。”
像现在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虽然任谁都能猜着是怎么回事,好歹能留个念想。
裴怀恩还是不说话。
李熙心有戚戚,害怕裴怀恩想不开,没忍住伸手去摸裴怀恩的鬓角,寸寸感受这张柔软光滑的假脸皮,却意外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
裴怀恩将齿关咬得紧,这令他鬓角处的皮肉僵硬,仿佛含了铁块儿似的。
重获新生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细蜡烛还在桌上烧着,蜡油泪珠似的淌下来,落针可闻。
良久,裴怀恩方才松了口,声音沙哑地摇头说:“……怎么会这样呢,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倒真希望十七能说到做到,不论遇见什么事,也始终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先。”
为了报恩就丢掉自个性命这种事,我从来不做——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裴怀恩当初不晓得从十七嘴里听过多少遍。
李熙听罢就宽慰他,温声说:“你别难受了,我方才都是瞎说的,十七肯定是去混江湖了,我们别在这给他哭坟,回头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要笑我们的。”
裴怀恩讷讷不言,转身看铜镜。
从裴怀恩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镜子里的人面目模糊,但难掩憔悴。
“是啊,多讽刺,我如今连死也死不成了。”裴怀恩似是没把李熙的话听进去,怔怔说,“因为地底下有那么多我不想见的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有些是不想见,有些却是不敢见。”
李熙见状忙道:“……但人间有你想见的人不是么?说好重活一次的,裴怀恩,你可不能再弃我而去。你得陪着我活,作为回报,待到我们百年之后,我会陪你一起去见那些你不敢见的人,我会替你和他们说,你过得很好。”
裴怀恩心里烦闷,堵着一口气吞不下,幸好李熙这几句话说的好听,句句钉在七寸上,终于哄得他把气喘顺了些,不再皱着眉看铜镜了。
“你说的是……我得活。”裴怀恩叹息着,“一命还一命,那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我不能白白浪费别人的心血,我得带着他们一起活下去,用我这只眼,替他们仔细看看这天下。”
不止是十七,还有好些曾对他流露出或大或小善意的人,他们有些还活着,有些早就死了,裴怀恩记不全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只是忽然感到自己肩上有些重。
李熙猜着裴怀恩的心思,当即说:“对,你要替他们去看的,你不能闭眼睛。”
“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我们别给那小子修坟,只管依约把金子埋到地底下,让他自个挖去。”
李熙紧紧抓住裴怀恩的衣袖,拇指摩挲着,一双眼在烛火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裴怀恩,还记着我们是怎么说的么?今天是七月十二,离秋闱正好还有一个月,你若真想入朝为官,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否则便要等到三年之后再去考。你知道,我一向公事公办,是绝不会为你开恩科的。”
“……”
话落,裴怀恩安静地垂眼看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李熙,我适才发现,原来你才是真正冷心冷情的那个人。”裴怀恩忽然这样说,“无论遇着什么事,你好像总能这么冷静,除了先前在宫里偷听那次——那次你是真觉着害怕了,对么?”
李熙听得愣了下,正欲再辩驳,却被裴怀恩挥手拦下。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想,我说这话没恶意,我只是觉得羡慕。”
裴怀恩望着李熙那张越发棱角分明的脸,恍惚着喃喃自语道:“我过去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将自己伪装成你这种人,结果好像还是做不到,我……好像始终都做不到。”
“李熙,你这性情很适合做皇帝,你方才的提议也很好。你放心,今夜之后,我会用功准备的。”

第153章 自由
裴怀恩高兴不起来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坐下来,小心卸着易容,头疼得像是醉了酒。
为掩人耳目, 李熙给裴怀恩置办的这个宅子不算大, 但布置用心, 进了屋什么都不缺, 虽然小得只用一方烛台便映亮, 却也温暖舒适。
十七的事儿不能再提了。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裴怀恩把脸皮收拾干净, 挽起袖关窗户,胸前叫冰凉雨水打湿, 洇出一团蜿蜒的深色水迹。
裴怀恩已有很久没亲自做过这种活儿,一双手养的好,十指修长且骨节分明, 搭在如今这样陈旧的窗架上,越发显出他鬼魅似的白。
半晌, 李熙受不住这种沉默,当先开口道:“……真不是讽刺我?”
裴怀恩闻言摇了摇头, 顺手给窗户落了锁,语气平淡地说,“真不是, 我甚至觉着很满意。”
曾几何时,裴怀恩认为自己是爱李熙的怯懦无害,就像他从前爱过的那些纤细少年一样。可是现如今,当李熙年岁渐长, 逐渐在他面前显露出只属于猛兽的利爪和尖牙,他却依然不觉得讨厌。
但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以往那些少年一旦过了二十岁,他便感到索然无味了。
偏偏就只有李熙,裴怀恩越是看到李熙对外界的冷淡克制和无动于衷,就越能想起李熙会在他掌下化成一汪水,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失去理智——老实说,这种无法言说的隐秘心思很卑劣,但感觉委实算不上糟。
李熙信任裴怀恩,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果然没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那便好,我实在太怕你生我的气。”李熙连声说道,“再者不是我不近人情,是我方才见你难过,便一心只想着和你聊点别的什么,然后话赶话的就说到了秋闱么。”
裴怀恩如今的新身份,乃是容家家主亲妹和她那个倒插门夫君的孩儿,年仅二十三岁,是个秀才,跟母姓,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秋闱,如若能中举,便可接着去考来年开春的会试。换句话言之,只要裴怀恩最后考出来的成绩足够好,就能很快入朝堂。
可裴怀恩如今不能再住宫里了,李熙也不好常常出宫来看他。裴怀恩要读书,李熙不愿与裴怀恩分别太久,也不敢过多打扰他,便盼着他能一次就中,赶快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所以对此表现得格外急。
裴怀恩清楚李熙的顾虑,安慰似的拍了拍李熙的手。
“好了,我明白你的,但是不差这一晚,你让我今晚怎么看得进去书。”裴怀恩叹了声气,摇头说,“我知秋闱迫在眉睫,心里也有数,你不必在这件事情上担心我。你如果真想哄我高兴,就再同我说些除了科举和……之外的事情吧。”
绕来绕去的,十七两个字到底没能从他嘴里说出来,裴怀恩本能逃避,强迫自己不去想。
是了,李熙说的对,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裴怀恩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待到来年除夕,他真拿着堂堂正正的俸禄时,他会亲自带着双倍的银钱去埋。
李熙向来是个会看眼色的,立刻就会意,转而说:“……要说别的么,我最近还真在为了一件事发愁。”
裴怀恩点点头,示意李熙继续往下说,自个又跑去叠衣服。
裴怀恩要让自己忙起来,要把所有物件都妥善安置,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遇事就砸东西。李熙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眼珠追着他转,错觉他们仿佛坊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是李长乐。”李熙托着腮抱怨道,“自从死了孩儿后,她就一直折腾,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孩子是谁的一样。”
裴怀恩波澜不惊地埝平衣领,似是在沉思。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不要再挖李征的坟。”裴怀恩艰涩地说,“那孩子不能活,那是个男婴,李长乐又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如今再看,李征倒是阴差阳错地埋对了地方,也算给她安慰。”
李熙在桌上画着圈,闻言只说:“你放心,我已想通了,眼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有许多不得已,只好委屈舅舅。”
裴怀恩愧疚道:“木已成舟,我不该用这件事和你赌气。”
李熙释然地摆摆手。
“无妨,埋在那很好,是我从前想的太幼稚,非得跟个死人较劲。”李熙真心实意地说,“其实很多事情真真假假,都是一锤定音,要想推翻原有结论,就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也总会有人不信。更何况老二生前受宠,差一点就入了东宫,临死又有军功在身,而我现在初登大宝,皇位还没坐热,若是一味的苛待他,恐怕会传闲话。”
裴怀恩摇头笑笑,又想起自家那桩稀里糊涂收尾的案子来。
“是啊,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裴怀恩感慨说:“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机会去改正。”
叠完衣服又去扫地,手上忙活不停,细看却发现只是拿着扫帚来回扫那一小块。
“秋后算账是不成的,李长乐虽是女子,背后却也有些势力,况且大沧与南月的使臣就要来了,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闹……要么你还是先坐下?”
李熙看裴怀恩的心思不在打扫上,忍不住出言提醒,而后又继续说道:
“那孩子确实得死,你做的很对,其实就算你不动手,我过阵子也要把他处理掉。毕竟李长乐有心结,我只怕她得了这个孩子后,野心会越来越大,就算拼着抛掉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也要把这个孩子托上去。”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现在李征那边是定下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长乐若想与李征光明正大的生孩子,就需要她狠下心来,对外说自己才是不该姓李的那一个。
裴怀恩听着李熙这话,面上更愧疚了,叹道:“原是我给了她这么个不安分的思路,若非我当初多嘴,在与你……的时候去见她,哄她不要再做什么长公主,而是去做皇后,做太后,这样日后甚至可以与李征合葬,她绝不会没来由地想起这些事。”
李熙听罢便调侃裴怀恩,连连摇头说:“何止,你那时简直是不计后果,只顾自己痛快,不仅去找过李长乐,还替她把老二的其他骨血全杀干净了,恐怕只要我有一点不顺你意,你就敢按照计划,把弄死父皇的罪名嫁祸到我头上,然后再伪造遗诏,对外宣称父皇其实是传位给了老二,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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