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发现李长安很有讲冷笑话的天分,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乱七八糟的事。他笑道:“发现就发现呗。”
李长安这时低头看他:“你说我是你护卫都没这么奇怪,此番情景还可以说是为了保护你。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李长安明面上是谢白衣徒弟,谢白衣嘴上也是徒弟徒弟叫个不停,实际上就是把李长安当儿子养得。如果不是捡到李长安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姓氏,李长安高低得姓谢。
谢夭笑道:“单纯逗你而已。说起来,你还没叫过我义父,干儿子。”
李长安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又捂了他的嘴,谢夭还想说什么,只感觉到身后人身体猛然一缩,彻底缩进了柜子里,由于李长安一只手捂着他嘴,另一只手抓着他肩膀,连带着他也猛然往后一坐。
刚刚打开了一条缝的柜门又被关上。
芳落站在衣柜前面,从衣柜的缝里能看见芳落青绿色的鞋子和衣摆。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感受着自己身后人的体温,心道现在的境况太奇怪了。两人一旦不说话,那股沉默的氛围就缠上来,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谢夭心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芳落又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打开柜子。李长安抓起了身旁的剑,他倒不是真的要对芳落做什么,到目前为止,他没觉得桃花谷里有一定要杀之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芳落知道他归云山庄的身份之后,会做出什么。
桃花谷和归云山庄树了几十年的势不两立,归云山庄想灭了整个桃花谷,怎么能保证桃花谷就对归云山庄没有敌意呢?
谢夭此时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得了,他可以敲柜门传递消息,告诉芳落柜子里的是自己,不要开。但是那样必定也逃不过李长安的眼睛,他不能做任何有可能让李长安怀疑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被别人抓到和李长安躲在同一个柜子,确实有点奇怪。
谢夭闭上眼睛,干脆听天由命。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谢夭还是谢白衣,对于李长安,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刻。
就在这时,外面又匆匆闯进来一群人,脚步声杂乱。来人是桃花谷的值守弟子,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他们来得匆忙,有些甚至来不及带上武器。
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看见屋子里的芳落,伸出拳头让众人停下,疑惑道:“芳落姑姑?”
芳落又沉沉看了衣柜一眼,伸出食指在柜门上短短长长敲了四五下,谢夭无声地勾起了唇角,这是他们桃花谷的暗语,芳落的意思是,她知道了。
芳落转过身,平静看众人一眼。
那年轻人扫视了一遍桃夭殿,道:“我们发现桃夭殿可能有异常,特地来查探。”
芳落道:“查过了,没有人。”
柜子里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等芳落领着人彻底走远,两人这才打开柜子,谢夭在李长安前面,他要先出来李长安才能从柜子里钻出来。
外面月光乍然漏下来,谢夭望着月光心道,目前来看,李长安那一剑真就只是为了吹熄蜡烛。桃夭殿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么?李长安究竟有没有发现他身份?
谢夭知道身份暴露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觉得晚一点来才好。就好比人一定会死,但每个人也都是觉得死也要晚一点来才好。之前的谢夭还不这么认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了。
见谢夭迟迟没有动作,李长安不耐烦地催了一下,道:“怎么了?”
谢夭这才开始往外钻,腰刚动了一半,身形忽然一顿。两个人身量都高,但柜子太小,不得不缩着身体。狭小柜子缩了太久,浑身骨头都硬了,他一时间有点伸展不开。
李长安轻笑出声。
“娘的,痛死了。”谢夭揉着后腰,讪讪道:“李少侠,我比你年纪大了不少,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叫上我了。”
李长安坦然道:“我问过你意见。你自己要跟来的。”
谢夭:“……”
不跟着你来,怕是咱俩回去就要刀剑相向,就不是所在缩在柜子里扭伤了腰这么简单了。到时李长安查完桃夭殿回去,他还缩在床上没睡醒,就算李长安回去时谢夭醒了,也是睁开一只眼看清是李长安后就会重新睡过去。
那些年养成的浅眠与警觉,到了李长安这里,只能让他撑起来看清是谁。
李长安忍着笑道:“你往旁边挪一下,我先出去。”
谢夭往旁边动了动,李长安从他面前擦过去,喉结正对着谢夭的嘴唇。谢夭轻轻蹙了一下眉头,移开视线,嘴上开玩笑道:“你出去了一定要拉我。”
“放心吧。”李长安手掌抓住两边柜门,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手臂发力,只一瞬间就钻了出去。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眸看向谢夭,拍了拍手,道:“走了。”
说着,就往外走去。
“李少侠,你不能不讲信用。”谢夭连忙道。
谢夭低头,心道自己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小王八蛋,眼前的光线就忽然被遮住。他抬头:“怎么——”
李长安不知何时走上前,弯下腰,手掌朝上冲他伸出手。
谢夭停了一会儿,伸手搭住了李长安的手。
第42章 引线(五)
谢夭发现, 那日桃夭殿之后,李长安很少再去夜探桃花谷了。可能是因为桃花谷已被摸清,李长安想知道都已经知道了, 也可能是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会有近百家门派聚集起的队伍一起站在桃花谷上,扬着各自宗门的战旗。
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只是平静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早上李长安会拿出纸笔为谢夭画一些归云山庄的剑谱, 谢夭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能够自己演示一遍, 还是要画下来。
于是谢夭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要画下来?”
李长安白他一眼, 拉长了调子说:“因为你年纪大了, 记性不好。”
谢夭摸了下鼻尖, 道:“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多少,真的,也就八九岁而已。”
李长安边听他说话,边附身画着剑谱,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轻声重复道:“八九岁啊。”
谢夭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弯下腰看他到底画的哪一个, 入门的逍遥剑谱他已经学会了,再接下来只能是归云十六剑谱, 看清了他才发现, 除了归云十六剑,他竟然还画了其他零零碎碎的剑招。
他画得很精细, 这一本子如果装订成册,出去最起码可以卖几十两。
谢夭道:“你不怕我拿出去卖了么?”
李长安失笑:“你随便拿去卖, 本来归云十六和这些剑招也不是不传之秘,这些都是入门,谁都能学。”
谢夭把他画的东西积累起来,竟然慢慢有了一摞。说起来也是世事无常,当时谢白衣都不曾给李长安画过剑谱,最后李长安一个当徒弟的,反而给师父干了这事。
谢夭那时还不知道李长安是什么意思,很久之后,他从客房搬回桃夭殿,收拾东西再次看到那些剑谱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这一天。
下午两个人奉芳落之命去照料桃花林,两人会在桃林对招,累了就会坐下来,通常是李长安坐在树下,用刻刀刻着手里的木材,谢夭则懒散地靠在树上,眯着眼睛看日落。
谢夭心里建设良好,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急不得,更何况还不知道能够这样躺在桃花树上岁月静好的机会还有没有。他其实不喜欢平淡的日子,总觉得闷,或许他怀念的不是岁月静好,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这边想得清楚,但总有人坐不住。
芳落、恶长老日日监视着外面归云山庄暗桩的动向,外面落花堂的传讯从半月一次变成七天,再到三天。桃花谷撒出了能撒出的最大的网,情报网遍及各地,甚至还去百晓堂那高价买了消息。
得来的消息是,除了一些总人数不过百人的小宗门,几乎全部支持两仪观和陨日堡。
百晓堂的消息让一群人心死了半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打探到归云山庄的消息,也不知道山庄庄主宋明赫是否答应了陨日堡,到底有没有松口。
一行人因为归云山庄的事着急的不行,转眼一看,谢夭依旧说说笑笑,似乎压根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江问鹤安慰两人,道:“他肯定已经想好如何了。”
芳落反问江问鹤,道:“如何?”
江问鹤也只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能够如何。无论哪一个人来看,这个局面都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谢夭一个人能做什么?
桃花林里,江问鹤转头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上的谢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和褚裕正在这边给一株刚种下不久的桃花木浇水,谢夭和李长安在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旁休息。
褚裕在桃花谷时就时常来照料桃花林,实在是照料地烦了,不耐烦站起来,拿着手里的枝条随手抽了抽身边的树木,长叹一声道:“什么时候能不照顾这破玩意儿啊!”
谢夭冲他笑道:“小心点。桃花谷的桃花树比你值钱,等会儿那个算账姑姑找过来,卖了你我也赔不起。”
褚裕瞪他一眼,心道用不用赔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叹气道:“好想回归云山庄。”
这话说得有歧义,主要是想回归云山庄偷师学艺。
褚裕对归云山庄的敌意没那么深了,但对某些事情的恨意还没消弭。
他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如果归云山庄不对谢夭、不对桃花谷、不对他做出不利之事,他不会杀人,如果日后归云山庄跟桃花谷敌对,他一定会杀了那两个小屁孩给自己父母报仇。
这点心思他谁都没说过,全都藏在自己心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他们就为归云山庄与桃花谷的那一战忧心忡忡,此时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管是归云山庄少庄主,还是桃花谷谷主,脸色都白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笑。
褚裕十四岁,是身边人里年纪最小的,他们本能地不让他知道一些糟心事。他在桃花谷里,跟之前一样,像是回了家的猴,但这一趟回来,除了当猴之外,还多了一项,就是找个僻静地方练剑。
练从归云山庄学的剑。
谢夭本来想教他其他,但他这一身剑术除了飞花三十六剑是他自创,其余都是归云山庄学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教,只是会在他练剑时,在褚裕身边指点两句。
有的时候李长安也会来,站在一边和谢夭一起看。
江问鹤笑起来,打趣他道:“你想回归云山庄,可别是被什么山庄里什么人钓住了魂。”
褚裕道:“才不是因为他。”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笑得褚裕不好意思起来。
褚裕站起来,拿着剑枝,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两下,虽然都是很基础地剑招,但也有模有样。褚裕练剑时被一位天下第一一位剑仙一左一右指点,想不进步都难,怕是很多归云山庄弟子都没有这条件。
比划完,褚裕得意道:“等我再碰见他,我一定能把他打哭。”
江问鹤道:“谁?”
褚裕不说话了,又老实蹲下来侍弄树木,谢夭远远笑道:“还能谁?出发那天送他那个。”
四个人坐近了一些,说些闲话,打趣褚裕和关子轩两个人。他们在桃花谷住的过于顺利,顺利到江问鹤和褚裕差点忘掉李长安来这里的目的。
江问鹤道:“李少侠,我们来桃花谷之时,你说怀疑桃花仙没死,仍然藏在桃花谷中,这事有眉目了么?”
褚裕更是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听江问鹤提起,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一下,想看谢夭,又生生忍住了,只道:“对,查到了吗?”
李长安摇了摇头:“没有。”
江问鹤和褚裕“啊”了一声,面上看上去有些遗憾,但心里是欣喜的,查不出来最好,最好一点苗头都查不到,不然谢夭的假死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谢夭心情复杂地有些说不清。
谢夭知道李长安明明查到了东西,为什么说谎?
李长安停了许久,冲他们一笑,道:“兴许真是我错了。”
谢夭一怔,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
几天后,谢夭悄悄出了一趟桃花谷。
出谷的时候正是下午,逐渐西斜的太阳照耀在十里桃花林上,他忽然就想起了刚入谷时和李长安在门口看日落的那个傍晚,那将近是两月之前了。
谢夭本以为自己真的如同表现地那样,波澜不惊地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局,但听到李长安说“可能是我错了”,他忽然就很想知道确切的日子。
于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出了一趟谷,目的地正是归云山庄的营地。
一座茶摊坐落在路边,茶摊里有几个坐着饮茶的人,来来回回忙活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很干练,如果仔细观察,身上都有很精瘦的肌肉。茶摊后伫立着一间小木屋,显然是茶摊主人睡觉的地方。
这便是归云山庄的暗桩了。伙计和老板、老板娘,均是归云山庄弟子。
老板娘远远看见一红衣公子,那公子身上不染纤尘,身量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羸弱,一双眼睛更是长得很漂亮。老板娘没在这附近看见过这么标志的人物,多看了几眼饱饱眼福,但身为江湖人的敏锐下意识让她眸光沉了一下。
不过只有一瞬,下一秒她又笑起来,冲那公子招了招手,道:“公子,饮茶否?”
谢夭走了过去。
老板娘上了茶,笑道:“之前没在这里见过公子。”
一双素白的手端起了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谢夭笑道:“路过,路过。”说完,又偏过头,低低咳嗽了两声。
多年的识人经验已经让她看出来了,眼前这人的羸弱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一阵可惜,这样标志的人物,还这么年轻,就是个病秧子。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是习武的江湖人了。
探了一番谢夭,老板娘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等老板娘走了,谢夭淡淡勾起一笑,他有时真觉得没什么必要,江湖中谁不知道桃花谷外暗桩遍布,但好像某些不成文的规矩似的,各门各派的暗桩一定要伪装成什么,就好像桃花谷人不知道似的。
他有那么傻么?
他四下找了一番,没有在来回穿梭的伙计和茶客中间找到怀竹月的踪迹,正打算离开,就听见旁边一桌两个汉子的闲聊。
那两人腰间和脖子上都挂着汗巾,衣服也是灰色粗布,是最普通的乡下人打扮,说话乡音很重,但谢夭好歹在这里待过这许多年,还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一人道:“还是快些走吧,这里马上要不太平了。我有个堂表兄弟在陨日堡当洒扫,听说他们马上就要来桃花谷啦。”
另一人道:“再不太平,有七年前那场不太平大么?”
那一人摆摆手,道:“不能比不能比。怕是比七年前来的人还要多。”
七年前那一场虽说参与的门派也很多,但到底不知道胜负,有许多门派不敢贸然参战,事后也证明,不参战是对的。但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桃花仙已死,正是剿灭桃花谷的好时机,不说必胜,必然有十分之八的胜率。
这一战比七年前那一战划算得多,赢了还能落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正巧这时老板娘给那一桌客人上了茶,笑道:“说什么呢?”
那人趁着老板娘来了,也是连忙劝道:“老板娘,你们也快快走吧。打起来,你这茶摊可保不住。”
老板娘笑道:“错了,我这茶摊必然保得住。”
她回过身,特意去看了那位红衣公子,让她奇怪的是,刚刚还坐在桌边的人早已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杯清茶还缓缓飘着轻烟。
谢夭在茶摊周围找到了怀竹月。
虽然桃花谷内气候适宜土壤肥美,但桃花谷上很荒,就连草都只能长些生命力很强的杂草。在这一片荒原中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用藤蔓编织而成的秋千,就系在两株树冠被砍掉的木桩之间。
少女坐在自己自制的秋千之上,微微晃荡着细白的双腿,两只手握着一片沙棘叶,放在嘴边,闭着眼睛吹着叶子。但她不会,一遍遍尝试之后,只能吹出一点微弱的气声。
快要日落的昏黄阳光照在她微微扬起的侧脸,漂亮地不似凡人。
谢夭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怀竹月听到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那片叶子夹在两指之间,下意识就甩了过去。
谢夭悄无声息地躲过那片叶子,怀竹月转头,这才发现是谢夭。她惊讶道:“谢公子,你怎么上来啦?”
“怎么,这么就没见,上来就先甩一暗器?”谢夭笑道。
怀竹月冲他一笑:“我不知道是你。”说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确定谢夭身后没有任何人后,奇怪道:“小长安没有和你一起上来么?”
怀竹月已经给李长安送了信件,这几日都没有收到回信,她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本来正打算再入谷找李长安一趟。她喃喃自语道:“没收到信件么?我都说了要离开桃花谷……”
谢夭歪头道:“什么?”
怀竹月冲他摇摇头。
谢夭笑道:“如果是归云山庄和桃花谷的战事,李长安对我说过了。”
怀竹月沉默一阵,继而望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她轻声道:“谢公子……我尽力了。”
她带着李长安的信回了归云山庄,先是找了宋明赫。她和宋明赫在藏云阁大吵了一架,宋明赫指责李长安为何不与他只会,只身前往桃花谷;怀竹月却道如果不是李长安冒险进去,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桃花谷到底是何光景。
说起来人很奇怪,得知一直以来视若洪水猛兽的东西无害又温良,人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越是跟宋明赫说桃花谷不过一普通村落,宋明赫心里的怒火就更盛,盛到想直接杀进桃花谷看一看。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后来怀竹月又在三位门派掌门议事的时候闯进归云殿,那天宋明赫拍碎了一张椅子,呵斥道“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了?”。
至于严千象和陨日堡堡主阎鸿昌对怀竹月带来的东西将信将疑,面带善意微笑道:“无论如何,总要去桃花谷看一看。如果真是如此,再回来就是了。”
怀竹月瞪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好一个看看,那我要问你,这个‘看看’出兵么?”
一句话问得三人哑口无言。
怀竹月重重把信件拍在几人桌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归云殿。
之后她便回了桃花谷,给李长安送了信。
她还在思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宋师兄的样子逐渐跟记忆中的不一样,忽然听见一阵乐声。
那声音太熟悉,她瞳孔都震颤起来,那是直击灵魂的声音。
人听到熟悉的东西,就会把拉进当时的情景里。此时怀竹月脑海里闪过无数条走过的路,无数个朝露。
那是她学了许久都不曾学会的调子。
她转头,坐在她旁边的谢夭,正闭着眼睛吹着一片沙棘叶。
她几乎看愣住了。她这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并不特别像,但他闭着眼睛吹叶子的样子,让怀竹月觉得他就是谢白衣。
谢夭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垂眸低声道:“嗯,我知道。”
怀竹月随便抹了把脸,喉咙哽了两下才道:“谢公子,你会吹叶子啊。”
谢夭笑道:“桃花谷见面那次,我不是说了自己会么?”
怀竹月一笑:“忘记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怀竹月又微微晃荡起秋千,她想了想道:“我给小长安送了信件,告诉他必须快点离开桃花谷。但到现在也没有回信,他也没有和你一起出来。是信件没收到么?”
谢夭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道:“他收到了。”
怀竹月疑惑道:“那怎么……?”
谢夭道:“他说他不会走。”
怀竹月一怔,又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像清脆的银铃,她笑得断断续续道:“想来也是,如果他离开了,他就不是李长安了。”
怀竹月止住了笑,望向远处,眼神里满是空茫,淡淡道:“师兄把他教的很好。他和师兄真的……很像。”
按谢夭的性子,无论别人夸他什么他都能腆着脸接住,最开始剑仙名号刚起的时候,一般人都是推脱一番,再恭维一番前辈,但他不一样,他说接就接了。只有在李长安这件事上,他不敢接。
他想说,是李长安自己长得很好。
他亏欠了李长安太多年。最关键的那些年,都是他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他一没有在旁辅佐,二没有耳提面命,亏他之前还日日大言不惭地对李长安说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屁话。
怀竹月又转过头看向他道:“谢公子,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走么?”她又叹口气道:“还是快些走罢,你不会武功,身体又不好。”
谢夭心道怎么一个二个都赶他走,摇摇头道:“不,我跟李长安说过了,我会留在这。”
“那你这次上来是为了什么?”怀竹月奇怪道。
谢夭想了想怀竹月送信的来龙去脉,脑筋急转,微笑道:“我来是为了传信。李长安问,最后的日期。”
怀竹月并不回答,只是指向了远方的一片草丛,道:“你看那里。”
只见那里堆着的满是木箱与粮草,装着兵器的木箱少数有二十,粮草更是无法估量,更有帐篷药草等,从这些辎重来看,来的人不仅是要在这里打一仗,更是要在这里常守。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如此。辎重都已经到达,辎重之后的兵马,更是距离这里不远了。
谢夭道:“两日?”
怀竹月点头:“按脚程推算,差不多两日后他们就会抵达。”
“好、好。”谢夭边思索着边回答,无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意识到之后又抬起眼睛冲怀竹月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回去自会告诉李少侠。”
说完,谢夭起身冲怀竹月拱手道谢,转身要走。怀竹月并没有喊住她,在谢夭被过身去时咬着下嘴唇盯着谢夭的手掌,她想从谢夭手掌上看出点什么,比如用剑的痕迹。
可是虎口处有磨出的茧子又能如何呢?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怀竹月知道,谢夭在归云山庄里就在练剑。
就在她思索之际,谢夭忽然回过身,笑道:“怀女侠,叶子应该是这样吹的。”
怀竹月瞳孔颤了一下。
谢夭两只手捏住叶子,在夕阳下缓缓吹奏着,乐声幽幽,让怀竹月想起无数个太阳下坠时,她和谢师兄匆匆从外面跑回归云山庄的时刻,那时候的她还天真无邪,谢师兄已在江湖同辈中崭露头角。
“若是还不会,下次相见,我还教你。”谢夭笑道。
怀竹月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