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夭朗声笑道:“走了。”
谢夭已走出了几步远,怀竹月这才回过身,她望着那一片红衣,喊道:“谢……谢公子,你一定要教我啊!”
谢夭并不回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怀竹月心道,谢师兄,下次,你一定要教会我。
第43章 引线(六)
亥时刚过, 月亮高挂枝头。褚裕在床上翻来覆去翻了三四下,忽得想起自己对关子轩那句“等我回去必定杀了你”,一时间清醒了, 拎着剑就出了门,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练剑。
其他事情上他懒懒散散, 但在练剑上,他反而是勤学苦练的个性。当年父母的血在他心口上烫了一个洞, 他总觉得,如果他武功不够高, 就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褚裕挥舞着剑练到一半, 忽然见墙头上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速度实在太快, 轻功又极其高。褚裕这一趟出去也见了不少江湖人, 单凭此人轻功就能名列江湖高手之列。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庄严威仪的脊兽旁一抹飘飞的艳红衣摆,冷白月光下,更显得鬼魅异常。
褚裕完全没思考自己能不能打过,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扔过去,与此同时跟着那树枝一起, 提剑而上。
他翻上围墙, 边追边道:“什么人?”此时月光被浮云遮蔽,两人正好跑到暗处, 眼见要看不清人影, 褚裕一狠心抡剑横劈,这时一支光秃秃的树枝挥来, 竟然轻飘飘地挡住了他的剑。
褚裕心里一惊,这树枝, 正是他扔出去的那根。
虽说剑即是人,人即是剑,无剑如同有剑,此乃剑修之大成,每个用剑者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但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剑仙能随便找一个东西就能当作剑的。
就算是桃花仙的桃花枝也是经过精挑细选,这人竟然随便拿了根就挡住了他的剑,木枝天生又脆……
“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面前那人含笑道。
浮云散开,月光朗照。褚裕抬眼,讶异道:“公子……”
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正是谢夭。
谢夭一身红衣,站立在屋脊之上,身边是探出枝头的桃花树,背后是银色的巨大月亮,当真可谓潇潇而立的君子气派。
谢夭偷溜出桃花谷,见完了怀竹月,回来时天就已经黑了。他大可以大摇大摆进来,反正守卫都认得他,但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一是因为他这个身份,不可能自由出入桃花谷;二是因为不想碰见李长安,只想偷偷潜回房中。
谢夭又用木枝抬了抬他的剑,笑道:“剑不稳哦。”
褚裕没好气瞪他一眼,心道跟你对上,剑能稳就怪了!褚裕没看过谢夭正儿八经出手,他有的时候真的很想看谢夭运起内息,桃花枝出鞘,为的不是看谢夭多厉害,而是看谁能接住谢夭的剑。
“练剑亦是修心,怎么能因为敌人实力高低而心态不稳呢?无论何人,打过就是了……”谢夭絮絮叨叨地说着。
褚裕仍在思索之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自己都没学明白呢,别随随便便教人”,褚裕看见谢夭眼睛睁大一瞬,与此同时,闪着银光的剑柄滑过自己耳侧,直冲谢夭而去。
谢夭滑步后撤,连退了三步,这才挥动手里树枝挡住那一剑。谢夭一点内力没动,就连丹田都一片平静,但树枝竟然没断。
李长安那一剑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也是有形而无质,并未用内力,也不曾用力挥砍。他知道谢夭没练内功,所以两人对剑时他从不动用内息。
褚裕这时已经翻下了墙,站在墙下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什么意思!公子凭什么不能教我?”
褚裕心里暗暗鄙夷道,归云山庄少庄主了不起?小剑仙了不起?你俩谁厉害说不定呢!
李长安一边和谢夭对剑,一边朗声笑道:“他可以教你啊。”
这一句笑听起来很客气,听得褚裕气顺了不少,一抬下巴道:“我家公子有什么不能教我的,他什么都能教我。我命都是我家公子救的。”
李长安又接了下半句,听得褚裕火冒三丈。
只听得李长安仍旧笑道:“但是我得先教他,他才能教你。或者我在场时,他才可以教你。”
褚裕撸起袖子想翻上去找李长安干一架,顺便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没等翻上墙头呢,就听见他们大谷主笑了。
“你说这话,我又要误会了。”谢夭眨着眼睛,眼角的泪痣也跟着上下来回动,“若是不想我教别人,大可以直说。”
此时李长安发力,立刻逼退了谢夭两三步,笑道:“我这是怕你误人子弟。”
谢夭抬起眼皮看向他,颇为傲气地心道:我可没误人子弟,我眼前这个不是剑术很好么?
褚裕在下面仰着头看两人相互过招,望着望着,啧啧两声。
说实话,这两个人打起来,破坏力没有多大,毕竟两个人都没有用全力,但是观赏性很强。
一黑一红两个人影,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时而纵身上前,时而急退向后,月光反射出剑光,剑动如流星,动作凌冽又不失飘逸。
一来一回,刺砍压挂云之间,免不了误伤周围的树木,于是桃花便纷纷扬扬落至周身,花瓣也随剑意而动,如一片粉红的薄雾。
只是偶然击落的花瓣就如此漂亮,褚裕更不敢想,传说中谢白衣的那一剑天上人间,又该是如何光景了。
谢夭此时故意收着,装作一副刚练不久的样子,但李长安也一直让着他,有时是故意漏出破绽,有时则是干脆引导着他往某处攻,如此两人才能打得有来有回。
有的时候谢夭都忍不住感叹,或许他俩之间,李长安更适合当个师父,他当年对剑之时的引导,做得甚至都不如李长安好。
但怪也只怪他是个从小被放养的主,老谷主对他的管教只在于把他扔进剑阵里自己跟剑灵玩,对剑这种东西七八年才有一次。
从小没见过别人怎么当,他又是头一次给人当师父,没经验。
李长安自下往上提剑拦住谢夭的下劈,一边快速近了谢夭的身,道:“你去哪了?”
本来谢夭偷偷摸摸翻墙回就是怕李长安发现,这下倒好,被人刚刚好堵在墙头,谢夭无辜叹口气道:“散心、散心你信么?”
“散心不叫我?”李长安道。
谢夭是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借口合适,才说出这么一句拖延时间,他本以为李长安会质疑,会问为什么散心,去哪散的心,怎么都没想到李长安会说出这么一句。
今晚上,李长安直白地有些可爱了。
谢夭有些发怔,直到李长安用自己的剑抬起他手里的枝条,谢夭才歪头冲他笑道:“忘了,下次叫你。”
若是江问鹤此时在场,必会皱着眉头道,哪里还有下次?此时距离归云山庄驻扎桃花谷外还有两日,但两人仿佛都忘了,也不在乎了。
李长安并不说话,只是攻势猛烈了起来。谢夭一边压着嘴角的笑,还要一边压住自己的功力,以免破了功,几乎有些招架不住。
谢夭云剑拨开李长安的进攻,又急退两步,带剑收回,扶着身旁的树,气喘吁吁地笑道:“都说了忘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下次、下次一定。”
李长安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提着剑又一步步走过去。
谢夭确实累得够呛,本来正扶着树低头喘气,耳朵里听见他的足音,抬头看见他一步步走来,心中大呼不妙,忙道:“等一下,这算什么?还要继续?”
李长安淡淡一笑,道:“这叫练剑。”
谢夭冲他伸出一只手掌,道:“白天不是练过了么?”
李长安道:“这是加训。”
谢夭:“……”
就在这时,墙根底下匆匆来了另一个人影。就算是晚上,他们在高处打架也有点显眼,赶来的正是当晚桃花谷值守,一个二十出头但脸上仍懵懵懂懂的青年人。
他跟褚裕并肩站在一起,仰头看着墙上两个人打架。
然后他就看见,他们大谷主节节败退,连一个十九岁的人都打不过,这还是他们谷主么?
他扭头看了看褚裕,道:“小褚,这怎么回事?”
褚裕一言难尽道:“就是你看的这样。”
这时,两人听见上面的金石碰撞之声短暂停了片刻,然后是一阵鸡飞狗跳,扭头,只见谢夭边往后退边道:“我认输了,行么?李少侠手下留情。”
说着,抱着树干三两下上了树。
褚裕:“……”
身旁人的沉默震耳欲聋了。
褚裕心道,如果不是他疯了就是谢夭疯了,想了想又难言道:“别说出去,什么都别说出去。”
谢夭坐在树上,笑眯眯看着树下的李长安。两人一上一下远远对峙,后来他发现李长安并没有追他的意思,而是远远地望着他。
李长安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因为李长安站得地方背光,谢夭看不分明,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把手里那根破树枝扔了,拍了拍手跳下来,一步步走过去,道:“李少侠?”
他走近,忽然想仔细看一看李长安眉眼。但李长安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身跳下了墙。
墙边早已放了两坛酒,估计是李长安过来时带来的。
李长安也没看谢夭,依旧背对着他,只是拎起一坛酒笑道:“酒,喝么?听说是桃花谷才有的桃花酿。”
谢夭嘶了一声,道:“你哪来的?”
李长安笑道:“从桃花林深处一木屋旁挖来的,好像是隐居名士酿的酒。”
谢夭咂舌,这酒是江问鹤酿的酒,轻易不肯给人开坛。他想喝的话就两种方法,一是趁夜黑风高之时从江问鹤那里偷走一坛,二是要死要活之时用虚弱气音说一句,死前只想喝一口桃花酿。
他用第二个方法骗来了不少酒。
如今被李长安挖了,江问鹤恐怕又要把帐算他头上。但为李长安背锅,他莫名挺乐意。
于是他笑道:“好啊。”
褚裕道:“我能喝么?”
李长安捧着酒坛走在前面,谢夭悠哉游哉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不看他,也不商量,异口同声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褚裕:“……”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褚裕终于回屋睡了觉。
两个人则又爬上了屋顶,寻了一个能看见月光的好位置,就跟之前在归云山庄之时一样。
第44章 引线(六)
谢夭记得上一次俩人喝酒也是李长安来堵他, 然后拎着酒坛。上次喝的是归云山庄下面水楼的云水白,那酒谢夭很久没喝过了,把自己喝了个半醉, 俩人正经的事一句没聊, 净聊了些有的没的。
这次喝的是桃花酿, 入口更绵柔些,口感上不烈, 但酒劲会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刚开始时俩人还清醒,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
两人不谈战事、不谈猜疑、不谈前尘、只谈之后。两人莫名聊到了桃花谷之后要去哪, 这种话题一般是专属于江湖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谈完笑完, 便打马离去。
但此时非茶余饭后, 这俩也都不是闲人。
李长安道:“不若从桃花谷继续往西, 听闻那里地广人稀遍地大漠,就连武功也与中原不同。西域第一剑‘无面阎罗’独身一人驻守鸣沙城,数十年来无人攻破。”
说完,他转回头冲谢夭一笑,仰头喝完一大口酒,道:“正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剑道至高。”
谢夭听完, 笑道:“这剑道至高, 指的是谁?”
李长安道:“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哦,我知道了, ”谢夭瞥他一眼, 故意道,“那就是那无面阎罗了。”
李长安笑起来, 酒坛跟他一撞,低声笑道:“那看来确有必要跟那老头打一场了。”
李长安嘴角噙笑, 又仰头喝酒,喉结上下滚动两下,配上那一张脸,再加上那一句话,看得谢夭属实有点招架不住,他心道,桃花谷内天然有什么能让木头开窍的玩意儿么?
谢夭压住了心神,又摇了摇头,心道,走那么的远的路去吃沙子,还是为了去单挑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五大三粗的大汉。
如果是之前的他可能会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更想去研究一下时令,例如种菜种地之类。
“那还是不要去了,我现在觉得你是剑道至高了。”谢夭笑道,“依我说,还是要去金陵。吴侬软语,藕荷池塘,最关键的是,商运发达,什么玩意儿都买到。”
从谢夭很多年前从风物志上看见金陵那一刻便想去了,但后来实在不得闲。金陵距离归云山庄不近,也没有特别大的宗门。
如果按照李长安走一路就打一路的个性,应该不会去金陵。
不曾想,李长安看他一眼,转头淡淡道:“去过了。”
谢夭一怔。
谢夭想了想又道:“那洛阳?听闻牡丹很漂亮。”
李长安道:“也去过了。”
一些陈年往事忽然冒了点头,谢夭望着他,一时间陷进自己回忆里。他少时梦想仗剑走天涯,了解了不少风物人情,但后来归云山庄二庄主身份在身,再也不是闲人,许多没去过的地方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兴许是年少傲气,谢白衣还特别喜欢做一些虚头巴脑的许诺,就例如对着李长安说“为师之后必定带你周游天下,问鼎江湖,去洛阳赏花,去姑苏吃藕”之类的屁话。
就听得李长安又道。
“除了这些,还去过扬州、姑苏、钱塘、幽州……”他数着数着,忽然迷茫起来,低头笑道:“都去过。这些地方都很好,但没有我想象得好。”
“一个人去的么?”谢夭道。
李长安点点头。
谢夭心底里泛上来阵阵酸楚,最后心尖都软了。
“从归云山庄出来,我最先去的就是这些地方,”李长安笑道:“我听人说这些地方很好,于是我想知道洛阳的牡丹到底有多艳,江南的吴侬软语到底多好听,姑苏的荷花能开多满。”
他喝了一口酒,哼了一声,道:“后来发现是那人夸大其词。”
谢夭沉默了一会儿道:“美景要有人同赏才有意义。”
“如果是那人自己去,也会和你一样,觉得没意思的。”谢夭抬起眼睛,认真看向他。
李长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了下,道:“或许。”
“不若这样,你先陪我把江南转一圈,然后我再陪你去西域,怎么样?”谢夭举着酒坛笑眯眯道,但是他长了一张狐狸相,这样笑起来像是肚子里又没憋什么好水,即使他是真心的。
李长安笑道:“我都走过一遍了,凭什么陪你?”
谢夭道:“都说了,美景要有人共赏才有意思。”
良久,李长安一笑,道:“谢大公子发话,我自然奉陪。”
李长安也举着酒坛跟李长安碰杯,两人相视一笑,右手腕子间怀竹月送他们的,那条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碰撞,在酒香和花香弥漫的夜空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两人都喝空了半坛,谢夭喝惯了桃花酿,知道这酒的烈性,身体也早已适应,强撑着没醉,转头去看,李长安耳根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一双桃花眼茫然起来,明显是醉了。
谢夭想笑着打趣两句,却见李长安忽然从屋顶上站起来,脚步一踉跄,把屋顶瓦片踢下去一块,谢夭吓得赶紧伸手去扶。
李长安甩开他的手,重新爬起来,站在屋脊上,指这那月亮道:“你看见那月亮了吗?”
这可是在屋顶上,他站得又高,喝醉了酒也不一定站不站得稳,看起来吓人。
谢夭连忙道:“看见了。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仍然指这那月亮道:“我师父,就跟那月亮一样。”
谢夭一怔,举着酒坛往嘴边送的手都停了,声音颤抖道:“谁?”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谢夭会有这个问题,又重复一遍道:“我师父,谢白衣。”
谢夭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点心悸压下去。他本来已不奢望从李长安嘴里正正经经听到这个词了,这还是第一次,李长安提到自己的时候,不是用谢白衣这个名字,不是用模糊不清的“他”,而是“师父”。
谢夭心道,果真是喝醉了。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总能看到又触碰不到,他是白衣公子,是天下第一,是人人艳羡又嫉恨的存在,也是……我师父。”李长安继续道,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顽童一遍遍自己的所有物那样,“嗯,他是我师父。”
谢夭望着他,在心底感慨道,原来一个平常绷得四平八稳的人,在喝醉之后会有那么多话。
“好啦,知道他是你师父了,你自己的师父,他就你这么一个徒弟。”谢夭害怕他摔下去,一只手一直抓住他衣摆,道:“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不听,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忽然愤怒又委屈起来。他握紧拳头,低头道:“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又骄纵又懒,与其说是天下第一还不如说是一个混子,看起来很不靠谱,为了哄人还总是说一些自己都实现不了的话,像个不可一世的纨绔。”
谢夭脸上空白一瞬,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长安道:“我讨厌他,我从小梦想就是打赢他。我现在可以和他打一场了,可是他人呢?”
谢夭低下头,沉默着喝酒,很低地“哦”了一声。
“我应该讨厌他。”李长安又重复道,“但是我……但是我……”李长安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兴许是酒气影响,谢夭此时也有点醉,他忽然抓紧了李长安的衣袖,仰起头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但是什么?”
两人一站一坐,李长安垂眸看他,并不说话,空气中只有桃花酿的香气浮动。这样看了一会儿,李长安忽然坐下,从下往上凑近谢夭,仔仔细细看谢夭的脸,眼神认真地像是要把谢夭画下来,“你和他很像。”
听完这句,谢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李长安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们哪哪都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身材不像,你不会用剑,他是天下第一,你只穿粉红,他只穿白,你是江南谢家二公子,他是十五岁闯进归云山庄的乞儿……”
谢夭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开玩笑道:“我怎么能和谢白衣相像——”
话音未落,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但是又哪哪都很像。”
“说话很像,性格很像,做出来的事情很像,对我……也很像。我有时候都想让你穿上白衣,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为什么呢,谢夭?”
李长安一句话问得谢夭不知如何是好,被冰蚕喂养许多年冷了许多年的五脏六腑烧起来,谢夭短暂地品尝了一下正常人的滋味,无数句话想说,哪一句又好像都不合适开口。
于是谢夭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说我自大又懒,还像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盯着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可以说现在的谢夭懒散,可以说他混蛋,但是自大和不可一世完全和他搭不上边,这些东西消融在桃花谷中的血水里,消融在谢夭自己亲手造就但又控制不住的灰烬之下。
谢夭又轻声道:“那你讨厌我?”
李长安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谢夭眼睛。
李长安抬眸,谢夭垂眸,两人距离很近,近到睫毛颤一下就能扫到对方眼皮,鼻息相互纠缠,似乎只要其中一个人一抬头或者低头,嘴唇便会相互触碰,就能轻而易举地吻上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桃花酿喝了那么多次,谢夭本不应该喝醉的,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
桃花酿的酒香和花香弥漫周围,抬头是茭白月色,身边是落红朵朵。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谁都没有动。
良久,谢夭轻声道:“李少侠。”
李长安闷声道:“嗯。”
“李长安。”
“嗯。”
“小长安。”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种每叫一声名字就会有回应的感觉让他很安心。谢夭俯身过去,抱住了李长安。那个拥抱又轻又快,让李长安怀疑那是错觉,他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就感觉谢夭按住了他的手背。
抬眼,只见谢夭笑道:“酒喝光了,我们回家吧。”
从这里回他们住的客房还要走几步,李长安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在路上的时候被冷风一吹,酒稍微醒了一点,他便一手搭着谢夭肩膀,一手按着自己太阳穴。
谢夭则是酒醒了大半,看他宿醉的样子,把这人喝醉的样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李长安若是彻底醉了,话会变多,可能半天讲不到重点,但偶尔一句,就可能戳进人心窝里。若是半醉,便会努力撑着装作没醉,话又会少,但是句句有回应,这个时候便很适合逗。
谢夭偏头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右手,笑道:“李长安,酒喝多了手抖。”
若是平常的李长安,会笑一下,然后对谢夭道“年纪大的人会比较危险”,但此时的李长安抬起眼睛道:“我拿剑的手从来不抖。”
剑客第一课便要学握剑,握剑手不能抖不能晃是基本。如果拿剑手都抖的话,那之后面对强敌,剑上见血,岂不是要吓得直接把剑扔了?
李长安又倨傲道:“我如果手抖,干脆不要练剑了。”
谢夭道:“对谁都不抖?”
李长安闭上眼睛,淡淡道:“嗯。”
“但你上次手抖了。”谢夭笑嘻嘻道。
李长安忽然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强调了三遍,“那次我没有拿剑!”
两个人就这么又笑又闹地相互扶着回了房间,两个人当中,李长安是醉得更彻底的那个。到房间的时候,李长安已经昏沉地眼睛半阖,说话声音也很含混,看上去就快要睡过去了。
谢夭把他弄到床上,又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其间李长安一直在迷迷糊糊说着什么,谢夭听不太清楚,也只能含糊着应“嗯。是么?真厉害。”此类的话。
等一切收拾停当,谢夭叹口气道:“快睡觉吧祖宗。”
看李长安逐渐安静下来,谢夭这才转身要离开,这时从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胳膊,抓得死紧,谢夭都害怕他手上的平安扣被李长安攥碎。
他无可奈何地又转过身,道:“又怎么了?”
李长安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谢桃花,我不怨你,我很……”
后面又说了两句什么,谢夭俯身凑近他嘴边去听,可具体说了什么还是听不太清。
但第一句谢夭还是听见了,他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静。谢夭直起身,站在床边静静看着李长安,过了会儿宽慰一笑,不知道是在宽慰李长安还是在宽慰自己,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