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移民,双亲离世,不仅没有方向,而且…孤独。
他们一样,是两个迷茫的人。
段青深转过头,头发在枕头布料上蹭出些声响,梁愿醒也是,平躺着,侧过头,但其实夜里熄灯,什么都看不见。在黑暗里对视。
这段时间,梁愿醒偶尔会表现出“能遇见《去西北》的摄影师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情绪,但细想来,幸运的其实是自己。
清晨,酒店停车场。
气象app显示户外体感温度3度,给梁愿醒惊着了。
响沙湾最终没有去,他们权衡之后决定继续西行,赶在天气还没有冷到会把相机冻出拖影之前。
幸而早餐在酒店里吃得比较热乎。梁愿醒叹道:“我在家里查这一带天气预报的时候,它居然敢告诉我平均气温有14度。”
段青深从后备箱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加绒的厚外套,递给他,“月初国庆那段时间应该比现在好点,把这个穿在骑行服外面。”
“会沾上灰的。”梁愿醒说,“骑车特别沾灰。”
“你还管它脏不脏?”段青深关上后备箱,“你先管管你自己冷不冷吧。”
确实如此,梁愿醒把棉外套穿上,拉链一直拉到顶。其实到这个时候他基本猜到了,段青深那车里确实装着他几乎所有家当。连这种厚实的衣服都带在车里。
“你衣服带得挺全……”梁愿醒试探着问。
“嗯。”段青深看了看他,“你住院的那个镇还记得吗,离我家有几百公里远,我在镇上租房的,辞职之后就退租了,又不能回家,就全塞车里。”
梁愿醒点头表示明白,而段青深辞职的原因他一直没问过。倒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他觉得不着急——现阶段他们都会在一起。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梁愿醒记得在海边他说过他父母是因为父亲出轨而离婚,所以不想勾起一些段青深可能存在的不愉快的记忆。
他更愿意向前走,并且希望段青深也是。
他戴好头盔,跟段青深比了个拇指,表示自己状态很OK随时出发。
段青深在他头盔上拍了下,笑着说:“走。”
24岁的第一段旅途。
从鄂尔多斯出发,走荣乌高速,目的地暂定在乌海。
有时候段青深会忘记这趟旅程并不赶时间。这是一次没有边缘的假期,没有计划的远行。
在四十里梁服务区下起雨来的时候,梁愿醒坐在段青深的车里往外看。没有贴太阳膜的车窗玻璃上全是水纹,扭曲了朝着车走来的段青深。
“嘭!”
段青深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把买回来的袋装面包、零食和饮料放去车后座。
“我还以为西北干旱,很少下这么大雨。”梁愿醒拽了几张纸巾给他。
“也下的。”段青深接过纸巾稍微擦一下脸和头发,说,“不过不会下太久,天气预报上显示下午四点会停。”
梁愿醒换了个眼神看着他:“我们应该没什么急事吧?”
“……没。”段青深拿出来一罐咖啡,停在打开拉环的动作,又重复一遍,“没有。”
梁愿醒眯起眼,像个长辈慢悠悠地点头:“是啊~所以不要在意雨还要下多久。”
“嘶。”段青深拿咖啡冰了一下他脸。
“哎!”梁愿醒诧然看着他。
“小屁孩还端起来了。”段青深打开拉环,喝了口冰咖啡。
“大人就能偷袭了?”
偷袭成功的大人恶劣地笑了下。
在服务区等雨停的人不算少,大货车停在靠外缘的停车区,小车们停在司机之家门口这一排。大家都在安静地等雨过去。
四十里梁是个占地挺大的服务区,大雨砸着每辆车的顶棚。梁愿醒一直看着车窗外面,地面很快积起来一小层水,镜面一样。
雨越来越大。司机之家旁边,“四十里梁服务区”七个红色的大字让人感觉快要被雨冲掉色,和它一样在雨里抬头挺胸的是另一边的“中国石油”。
没有人在外走动,人们躲在服务区里或汽车里,梁愿醒的摩托车停在加油站里面,外面高速公路也很久才慢慢驶过一辆车。
雨大到让这方天地像被禁锢在雪花屏里,梁愿醒靠在座椅里呆呆地向外看,两个人都没说话。这片停车区的汽车和草原野生动物如出一辙,在瓢泼大雨里静止不动。
接着,猝不及防的,段青深启动了车。
车厢骤然震动,梁愿醒吓一跳,打了个激灵:“我靠。”
“吓着你了?”
“啊,”梁愿醒判断了一下子,“有点吓着。”
段青深笑了下:“我下回发动车子前给你发个邮件预约一下。”
“行,”梁愿醒点头,“工作日早九点到晚六点。”
“去哪儿啊?”梁愿醒拽安全带下来扣上。
“搜到了一家卖露营装备的店,刚好在前面下高速口的路边。”段青深说,开过去买点东西。
梁愿醒困惑:“那我摩托车不要了吗?”
它怪贵的,小十几万呢。
段青深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憋笑,扶着方向盘把车倒出来,认真回答:“从四十里梁乡绕一下再回高速。”
“哦~”
因为大雨,在高速上的车基本时速都只开到5、60,大家开着双闪,没有人发作路怒症,也没有人应急车道超车,大家维持着安全车距和平稳的车速。
大自然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人类恢复理性。
段青深慢慢开进收费站,选择从这个口下高速的人还蛮多的,直到开到了那家店门前才发现——难怪啊大家都在这里下高速,因为这家店算是个比较全能的店。有卖露营装备、生活用品、零食、车辆补给物。
确实是个自驾游补充物资的好地方。
“我们要露营吗?”梁愿醒见他在研究店里一个展开的帐篷。
段青深蹲下试了试骨架的韧性:“是呀,一级暗空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住宿。”
梁愿醒跟着蹲在他旁边,左右看了看地上这个帐篷。银色的,夹着一张卡片,上边标注着售价和两行字的介绍:
抗强风,抗暴雨。
一秒撑开免安装。
“就这个吧。还有两把折叠露营椅。”段青深说。
“好!”梁愿醒点头,“还有别的吗?”
“电锯。”段青深说。
梁愿醒看向他,询问:“我最近得罪你了吗?”
“?”段青深不解,“……你想什么呢。”
“接下来的路只有我和你,电锯的使用目标不是我吗?”梁愿醒指指自己。
段青深想敲他脑壳。他站起来,拿了货架上包装好的帐篷,刚准备走去前台问问老板电锯在哪儿,忽然发现脚迈不出去。
低头,梁愿醒抱住了他小腿:“捞捞,腿蹲麻了。”
他把梁愿醒捞起来。
店里老板的外貌很不符合梁愿醒刻板印象里的内蒙大叔,是个戴眼镜瘦条条的中年人。
“哦电锯啊?”老板说,“我这里只有小型手持的噢。”
“可以,要一个无线充电的电锯,和一个普通的锯子。”段青深说。
收银台旁边摞着很多透明袋包装的零食,袋子上巨大的五个字“内蒙古特产”。
老板去后边货架拿电锯了,大概是眼神太渴望,段青深问:“想尝尝吗?买一包带车里?”
“这好吃吗?”
“奶制品一般……不会难吃吧。”段青深直接拿了,“尝尝吧。”
两个人把买的东西塞进车里后,梁愿醒在副驾驶抱着那袋奶制品脆片端详着。
“拆开吃啊。”段青深说。
“可以在车里吃吗?”他问。
段青深调了下导航,雨渐渐小了些,他定位到四十里梁乡这边的高速入口,说:“等进了无人区,吃饭睡觉估计都得在车里。”
“啊。”梁愿醒撕开袋子,恍然大悟,“原来你买电锯是为了在无人区防野兽?那为什么还要一个普通锯子?”
段青深扶着方向盘,因为后视镜上都是水痕,他看着倒车雷达慢慢开出车位,说:“汽车鸣笛就能吓跑野生动物,无人区没有治安覆盖,所以要防的不是野兽,是人。”
“嗯?”
车厢里弥漫起浓郁的奶香味,这个奶片做得像饼干,但比普通饼干更有韧性。
事实证明给梁愿醒买吃的永远是正确的事,他甚至都不太好奇在无人区防人是什么说法了。
梁愿醒“嗯?”完那一声就变成了惊喜的“嗯——”紧接着递了一片到段青深嘴边:“这好好吃啊你快吃一个!”
段青深叼进嘴里,的确很好吃,纯粹的鲜奶味,口感嚼起来有点像厚的椰子片。
然而梁愿醒的理智只会被食物带偏那么一小会儿,他咽下去:“那你为什么还要买一个普通锯子?”
“现在有些手持电锯会检测布料和皮肤,碰到就自动断电了,真在无人区遇到连电锯都吓不走的人,就用普通锯子上去干。”段青深说。
梁愿醒眼睛亮起来了,他甚至有点期待。
所幸段青深在开车,没看他,否则高低教育两句。
因为他的眼神是“来个歹徒,我强得可怕”的跃跃欲试。
一去一回折腾掉两个多小时,重新上高速,返回服务区之后,雨已经停了。没有立刻出太阳,空气里也没有留存很明显的湿漉漉的气味,地面干了一半。梁愿醒下车抬头嗅了嗅,和南方下完雨的味道很不一样。
“我过去骑车了!”因为风大,梁愿醒很大声地说,“你帮我把那袋奶片扎上口!”
“不用的。”段青深说,“在这边零食不会软。”
“会洒出来呀。”梁愿醒无奈。
“……哦。”这确实。
梁愿醒拎着头盔本来已经快走到加油站里了,又快步折回段青深车边。
段青深愣了下,随后心领神会,开门下车,把刚夹上口的奶片打开递给他。
果然,他连塞三片进嘴里,在呼呼大风中比了个“ok”转身重新走向摩托车。
他是真的很爱吃这个。
段青深低头看了眼包装袋,这时才发现,它应该是法外狂徒式的家庭手作小零食,别说商标了,嚣张到连个生产日期都没有。
大约是店主家里自己做来吃的,顺便就多做点,买了写有“内蒙古特产”的一次性封口袋摆在店里卖。
而此时,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好家伙有生之年也是买到三无食品了”,而是惋惜梁愿醒这么爱吃,以后离开内蒙就买不着了。
他回神,听见那边摩托按了两下喇叭,似乎在催促他,他上车了。
这天行程的终点还是抵达了乌海,只不过到的时间比较晚,段青深提前搜了几家还在营业的餐厅,带着梁愿醒直奔市里。
抵达市区已经是夜里。
他按下对讲机:“梁助理,蒙式火锅、羊肉串、铁锅焖面,还是饭馆?”
那边梁愿醒骑着车呢,头盔里的回响让自己清晰地听见自己吞了一下口水。
蒙式火锅是什么样的?铁锅焖面又是什么味,听着就能吃三斤半,羊肉串那不必说,这里可是内蒙古,饭馆里必定是自己从未吃过的当地菜吧——就像在山东第一次吃到海肠捞饭。
于是梁助理提出了一个字面上来看非常合理的计划——
“段老板,我们可以打包铁锅焖面去吃火锅的时候叫一份羊肉串的外卖吗?”
段青深沉默了下,又按对讲:“就是……排除掉饭馆对吧?”
“饭馆明天走的时候吃。”梁愿醒说。
“嗯,听你这么安排,我以为我们俩活不到明天了。”
进入市区后,两个人真的照着梁愿醒的安排,先去买了份焖面打包,拎着去了火锅店。
幸而时间把握得比较精准,火锅店是九点半结束营业,他们八点四十多到,然后梁愿醒在点菜环节卡壳了。
段青深看了眼手机时间,又看了眼对面拧着眉毛半晌没动的梁愿醒,问:“遇上不认识的字了?”
梁愿醒看过来。不得不说,这位段老板的嘴真的是随着关系愈发熟络而日渐歹毒。
“开个玩笑,你看半天了,纠结什么呢。”段青深点完了羊肉串,放下手机,“点多少了?”
“不是,”梁愿醒手指在点菜的平板上犹豫不定,“有两个酸奶做的甜品我都想吃。”
“那就都点。”
“会吃不完。”梁愿醒为难。
“我也长嘴了。”段青深说。
“……”
路过的服务员噗呲一声笑了。
羊肉串的外卖是服务员拿过来的,还问他们需不需要让后厨热一下,梁愿醒隔着袋子摸了下,说不用,这样正好。
饭后梁愿醒还是希望A一下钱,但段青深表明了他包吃住。
晚上回酒店后,梁愿醒在医生指导下嚼了六片健胃消食片,又因为吃太撑被要求不准洗澡,只能傻坐在那儿。
“玩会儿手机。”段青深掀开电脑,跟他说,“转移一下注意力。”
“转移不了,存在感太强了,像怀了三只刚吃完海豹的北极熊。”
“……”段青深无奈,他连上手机的热点,打开邮箱,“我再一会儿没看住你,你能把店里老板和服务员一起涮锅里吃了。”
“回复了吗?”梁愿醒问。
“回了。”
“怎么说?”
地理杂志的这位编辑叫江意,曾经负责段青深的稿件。
《看见·地理》杂志每个季节做一次特别刊,三年前的秋季做了西北特别刊,用段青深拍的一张大漠落日作为封面。
那是照片《去西北》的登刊时间,真正拍摄的时间还要再往前推个一年。
三年江意负责与段青深沟通照片版权使用事宜的时候,段青深已经被他父亲收走了所有设备器材叫他好好读书,一个医学生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而她当时能做的也只有在邮件里告诉段青深,你的作品很棒。
梁愿醒放下抱枕走过去,段青深点开邮件。
江意回复:
好久没联络了,得知你继续拍照,很为你开心。
我们最近正苦恼收不到好稿子,你最近在拍些什么,可以发几张作品过来吗?
“哦——!!”梁愿醒很惊喜,“她们收不到好稿子!”
段青深失笑:“你这幸灾乐祸的。”
话虽如此,但段青深也明白这是机会。他调整呼吸,想了想,说:“我们得拍点照片去了。”
“我们明天就去!”梁愿醒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醒醒。”他抬头,看向旁边两眼发光的助理,“明天开始工作了。”
“嗯。”醒醒点头。
“明天继续往西走,到阿拉善右旗,尽量在十月过完之前进沙漠,再晚就拍不到银河了。”
“好!”
梁愿醒是个缘分入睡的人,他从来不勉强自己,这也是当初选择在酒吧唱歌,而不是到机构里教小孩儿弹琴的主要原因。
酒吧的作息可太棒了,下午五点才开始打扫卫生。梁愿醒有一阵子睡醒睁眼看时间,下午六点四十。
次日早,梁愿醒睁眼看时间,也是六点四十。
他有点不能接受。
但他的老板已经穿戴整齐了。
“这么早?”段青深震惊。
“就……”梁愿醒呆呆地坐起来,“就醒了。早上好。”
“早上好……吗?”段青深问。
“一般好。”
段青深起床后动静很小,此时坐在酒店书桌那儿看电脑。这是个双床标间,梁愿醒看看旁边的空床,又看看段青深:“你在干嘛?”
“看看最近杂志的电子刊。”
“哦。”
“你去洗漱,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出发了。”
“哦。”
直到已经吃完早餐返回酒店停车场,梁愿醒才迟缓如沥青滴漏实验般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小笼包,那是小尺寸的包子,是没有脆底的生煎!”
段青深正在收拾后备箱,问:“你说什……哦,你说早餐。”
挑早餐店的时候其实两个人有点纠结要不要吃当地的早餐,尝试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然而看见一家门头写着“小笼包/粢饭团/豆浆”的店,还是决定走进去回味一下家乡的味道。原本定好的吃小饭馆取消了,当务之急是去拍作品。
“它怎么能叫‘小笼包’呢!?”梁愿醒开始理解意大利人了,差点五根手指掐一块儿,“他们对小笼包做了什么!?”
段青深关上后备箱,把他头盔递给他,笑了笑,说:“你说的那种小笼包是灌汤的小笼包,山东的小笼包也是这样的。”
戴上头盔继续出发。
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段青深计划今天到阿拉善右旗,全程500多公里,7小时,看见能拍的地方就停下来。
自打进到内蒙古之后,梁愿醒都在穿段青深的衣服,他自己带的那些实在无法抵挡祖国西北的气温和大风。
想起前些日子从浙江小镇的民宿去往山东路上时,自己还跟段青深大言不惭说什么“你要是没碰上我可怎么办”,遂叹了口气。如今眼下是“我要是没碰上他可怎么办”。
“醒醒。”对讲耳机里段青深的声音响起来,“右边是贺兰山。”
G307公路是一条全长1300多公里的国道,梁愿醒在后面跟车。
出发时天是晴的,没成想只开了20分钟,乌云直接落在贺兰山上。
“贺兰山脸都黑了。”梁愿醒如实相告。
“下来拍几张?”段青深问。
这段国道两边没有护栏,下来是荒漠。可以在碎石的间隙中看见土地的底色是枯黄的,地面立着数不清的电线杆。
国道地上的车道线已经斑驳,路边败色的广告牌下边长了一排行将断气的杂草。再向远看,土地有一种视觉上的“硬”,在阴天下泛着灰,沉默地托举着倚靠它生存的一切。
“有骆驼!”梁愿醒惊喜。
车停在国道侧面的野路,梁愿醒摘下头盔,甩了甩脑袋,看着段青深支三脚架。
段青深抬头看过去:“原住民。”
阿拉善盟沙漠里有很多野骆驼,单峰的双峰的,有时候会一起过马路。梁愿醒抱着头盔:“它们在嚼什么?”
“吃草。”
“小草抗住了沙漠,没抗住骆驼。”
“……”段青深把相机递给他,“你往贺兰山那边拍几张,用不同的快门时间都看一下效果,我找一下机位。”
“好。”
梁愿醒拿过相机,走去车边,把头盔丢进后座。他低头把相机打开,腕带缠好,冲锋衣在风里哧啦哧啦作响,吵得很。
“诶怎么黑屏了。”梁愿醒赶紧调设置,“进光的问题吗?”
“你把镜头盖摘下来。”旁边段青深看着他,“给相机一点上班的仪式感。”
“。”梁愿醒无语。
不过确实,自从昨天在酒店房间收到编辑江意的邮件之后,这趟旅途的性质已经变了。所以大家总说千万不要把兴趣变成工作啊,那样你下班了都不知道能干嘛了啊……是有一定道理的。
段青深大约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小梁助理,先用手里这个拍,拍完之后去找个焦段360的镜头换上,我爬车顶去看看。”
小梁助理点点头表示明白。
梁愿醒重新去拍贺兰山,天气越来越差,风大,乌云渐低,都不是好兆头——但给了画面很强的压迫感。
很多拍大山的摄影作品都带有压迫感,有大自然倾轧过来的窒息感,也无声俯视众生的肃穆。但此时遥远的贺兰山不是那样,它太远了,可能需要1200定才能看出它是一座石头山,这样远的距离属实不太“压迫”。
它看起来,像在镇守它脚下的土地。
梁愿醒按段青深的意思切换快门时间去拍了几张,他手被风刮得生疼,拍摄效果还不错。拍完抬头,段青深已经爬到吉普车顶,在上边支起三脚架。
“拍好了。”梁愿醒抬头,准备把相机递给他时——
“等一下!”梁愿醒又连着相机收回手,“有鸟!”
段青深蹲在车顶边缘,跟着他一起抬头,说……
“人家是鹰。”
梁愿醒没管,举着个35的镜头咔咔咔一顿加特林式连拍。鹰展着双翼滑翔着,观察着土地上有什么能吃的——在人看来,这里太荒凉,植被稀疏,缺少水源,空气干燥。
但鹰不这么认为。这里没有钢筋水泥的高楼和柏油马路,也没有纷乱的灯光。这里有吃有喝,天空大地畅所欲为。
纵使环境已经太乱,梁愿醒的镜头还在追它,鹰忽然俯冲,电线杆和广告牌全部入画,梁愿醒还在拍。
导致段青深蹲在车顶朝他笑着:“这么爱打鸟,你该买尼康啊。”
“人家是鹰。”梁愿醒说。
鹰飞远了,拍不到了。
段青深伸手:“给我看看。”
梁愿醒递过去,“徕卡,感动常在!”
“嗯,佳能,喜欢您来。”
第19章
旷野有一种呼啸的静默。那些黑沉沉的云并没有落雨,它们在贺兰山上方示威了一阵子便离开了。
梁愿醒被风刮得没脾气了。他抬头看看车顶的段青深,再扭头,路边是和他们一样自驾的游客,大约是看见国道下边有人爬到车顶拍照,于是自己也开下来一探究竟。
大家都挺专业的,梁愿醒想着。
各种焦段的镜头,相机在三脚架上,一排近十个人,大家或蹲或站,也有个大叔学着段青深爬上车顶,看起来像炮兵连。
远方的野骆驼悠闲地溜达,天边更远的地方有雷声,被风推过来,梁愿醒只听见微弱的嗡鸣。
那就像宇宙中某颗星星发生绚烂的爆炸,但等到光抵达这里,只剩瞬间的明灭。
“怎么样?”梁愿醒问。
“你看看。”段青深把相机取下来,蹲下递给他,然后把三脚架收起来,自己再跳下车。
全画幅相机可以收容进视野中的贺兰山,360mm焦段的镜头足够长,梁愿醒不知道他是怎么拍的……这没法形容,他看着巴掌大的相机屏幕,感觉画面中,黑黢黢的贺兰山和大团的乌云在冷眼对视。
然而又因为这团乌云快飘开了,从云层间隙漏出几缕模糊的光,让画面不至于剑拔弩张。
“怎么样?”换段青深问他了。
“太强了。”梁愿醒说,“山和乌云都很有气势,感觉再靠近点就打起来了。”
“怎么打,云对着山呲水?”
“?”梁愿醒的情绪整段垮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嘴,是怎么拍出这种画面的。”
“拍照又不用嘴。”
也合理。没怎么听说拿嘴啃快门的。
段青深见他在往前翻,又说:“慢门噪点挺多的,相机屏幕可能看不出来,我拍了十张左右,后期堆栈一下。”
“明白。”梁愿醒听他说噪点多,于是放大图像,又问,“你ISO开了多高啊?怎么……”
“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