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们见主子动了,也纷纷准备动身。却被李祁扬手制止,“不必跟着。”
苏慕嘉失了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李祁驱马朝自己过来。
李祁在靠近对方的时候猛地扯动手上的缰绳,马儿转首,四只蹄子在原地换踏,李祁手上牵着缰绳,端坐马背之上,目光落下去,落在那张漂亮至极的脸上。苏慕嘉仰头看上去,看见李祁长发被银冠悉数束起,纤细冷白的脖颈被毫无保留的露了出来。两人目光轻轻交汇。
苏慕嘉脸上其实没什么神情,但李祁心里平端生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发觉出的怜爱。他觉得对方委屈极了。
“伤着了?”
苏慕嘉摇了摇头。
对不住苏大人,一直鬼鬼祟祟跟在殿下身后,我还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却不料原来是苏大人。 跟上来的崔子安虽在给人道歉,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反而满是轻蔑嘲弄,“我也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苏大人莫怪。”
“不敢。”苏慕嘉垂下头显得温顺,也看不出来什么恼怒之意。对于崔子安的蓄意挑衅只是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李祁知道苏慕嘉一向喜欢人前装的温顺乖巧,今日却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对劲。
他又驱着马儿往前踏了两步,垂眸望着地上的苏慕嘉,朝人伸出了手。
“上来。”李祁说。
那声音单调的几乎有些冷清,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人惯常会的那样,以近乎恩赐般的姿态,寻不见一丝情绪,只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却让苏慕嘉莫名想到庭前积雪化水,顺着青瓦滑落,水珠带着刺骨的冷意,最后碎在坚硬的石块上。
那声音若是碎开了,应该是极好听的。
苏慕嘉漫无边际的想。
有些隐秘且不知源头的欲望几乎在刹那间汹涌而出,又在低头的瞬间悉数被他的主人藏匿了回去,积压在心底,化为更深更浓的欲念。
苏慕嘉心中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显半分。
他抿了下唇,抬手有些小心的搭上了李祁悬在半空中的手,细微的温热通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透过来,烫的苏慕嘉心尖微颤。
见人把手放了上来,李祁将原本摊开的手掌收了起来,手腕稍稍用力,苏慕嘉借着力气身子踩了一脚悬在侧边的马镫,一个翻身坐上了上去。
一旁的崔子安见到此情此景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和太子自小相识,自认这金陵城里没人比他更清楚太子的脾性。看似对谁都温文尔雅,但实际又对谁都冷漠疏离。尤其是将军府出事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对方和谁亲近过。可原本这样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如今对这个周回的养子,似乎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崔子安直觉的感受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眯了眯眼,看着苏慕嘉,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敌意与厌恶。在他眼里苏慕嘉和他那个父亲周回没什么区别。人前俯首帖耳一片忠胆,实则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心思歹毒都在暗处显出来,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
“苏大人进京也已数月,是连基本的规矩都没学会么?上天家之马,与太子同乘,”崔子安这几日心中憋的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着了,他带着怒意哼笑道,“你倒是敢?”
明问的是敢与不敢,暗讽的是配与不配。
苏慕嘉眼眸微动,只是还未开口,有人比他先出声。
“子安。”
李祁语气淡淡的,却莫名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崔子安被这声唤的有些泄了气,正欲脱口而出的那些更加过分的话还没来的及往出说,又悉数被憋了回去。
“苏大人现下失了马,这儿离帐地有段距离,他一人走回去也不方便,左右我对狩猎没什么兴致,今日也累了,不如顺道送他回去。等会儿你带着你那些人玩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李祁没有顺着崔子安的话说下去,也没有帮苏慕嘉说话去反驳那些话,甚至将崔子安刚才故意伤人的事都抹了个干净,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细和人交代了事情。
但崔子安看的出来,李祁是想护着苏慕嘉,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崔子安虽平常在人面前没什么德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之人。
上位者的威严冒犯不得,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太子。
“是。”
不论心中作何感想,崔子安还是沉声应了人的话,然后使劲的扯了一下手上的缰绳,转而离去。
路过一条溪流,李祁纵马腾起,白马劲瘦有力的四只蹄子堪堪踏出一点零星的水花,载着两人穿出林子到了一片开阔草场。李祁突然慢了下来,就恍若刚才纵马疾奔的人不是他,变的慢悠悠的朝前晃着。
没有解药,苏慕嘉毒发的次数越来越多,体内的万花毒隐而待发,仿佛一只躲在暗处吐着芯子伺机而动的毒蛇,等待着下一刻将苏慕嘉在拖拽进更可怕的地狱中去。
苏慕嘉垂着眸子盯着李祁的后颈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用担心。”李祁突然开口,苏慕嘉听后先是愣了一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又听见前面的人继续道,“这儿是条近道,穿过前面那片林子就能到帐地。逐风性子烈,一般的生人驯服不了,不适合你。马场的好马也不少,待回了帐地,我带你去挑一条。来回耽误不了多少时候,不必着急。”
苏慕嘉反应了一瞬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殿下似乎是以为他在担心狩猎的事情。
草场上扬起些细微的风,李祁有些细碎的发丝似有似无的从苏慕嘉面前扫过,后者沉寂了几秒后安静出声问道,“殿下刚是在哄我吗?”
这个哄字用的格外刻意,让李祁没法忽视。
这让李祁有些头疼。
在他眼里如此暧昧调情的字眼用在男子身上,便只剩下折辱的意思了。苏慕嘉现在这般自轻自贱,显然是方才子安的话伤到了人。
李祁想了想,说道,“天家之尊,才德配之。”
“什么?”苏慕嘉下意识出声问。
“白敬的《政论》。”李祁解释道,“白太傅曾痛批过金陵官场之中的门第之见。据说曾有人讥讽他根浅门微,不配站于天子殿前。于是白太傅当着满朝名门世家子弟,说:天家之尊,才德配之,白敬配之。”
猛然听到老师的名字,苏慕嘉稍稍有些恍惚。
白敬从前从未和他讲过自己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白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枯灯残烛,双目蒙灰,是受尽磋磨之后的了无生趣。但与之恰恰相反的是,从旁人嘴中听说的白敬似乎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人人都见他一身傲骨,凛然不屈。文辞语句几经流传,被多少人奉为警世之言。只有苏慕嘉知道那人如何苟延残喘,避世自欺。
一些往事被勾起了头,开始不由分说的往出涌,伴着万花毒的对身体的百般消磨,让苏慕嘉本就疲惫的心神越加殚竭。苏慕嘉强撑着精神,有些迟钝的去回想揣摩李祁说那些话的意思。
“殿下与我说这些,是怕我因为方才的事情记恨崔大人吗?”
苏慕嘉说罢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彻底打消李祁的顾虑,于是又接着道,“殿下放心,我········”
“我是怕你受了委屈。”
苏慕嘉还未说完的话就这样被人拦腰截断,李祁的语气近乎坦荡,冷冰冰的语调让人从这本该十分暧昧的话语里却找不出半分情意来。
苏慕嘉忽的噤了声。
前面问人是不是在哄自己只当是玩笑话说罢了,他当然知道以殿下的性格不会理会他这些浑话。他自以为摸清了这位太子殿下的脾性,又自以为在人面前言语举止可以进退有度,滴水不漏。但那句话在心里辗转反复,几个字愣生生被琢磨出了别的意思,让他一时间乱了心思。
苏慕嘉忍不住的弯了眸子,里面淬着干净纯粹的希冀,他似乎是想求证什么,又或是想要尽力抓住一些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于是带着稚子般的执拗又问了一遍,“殿下是说,怕我受了委屈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穿过那片林子,回了帐地。
帐地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在逐风出现的时候不约而同的侧目而视。
逐风是当年胡人进贡的烈马,因为太过稀贵,价抵万金不止。整个大晋也只有两匹,一匹被先帝赐给了当时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景行,另一匹则被先帝赐给了他最宠爱的那位皇孙。
此刻的逐风驮着两人,一人青衫清贵,一人黑衣劲瘦。才一靠近主帐地,逐风长嘶一声停了下来,两人先后下了马,几个禁军很快朝那边过去,小心的替人将马牵离开来。
“那不是太子殿下吗?”怀化将军王执刚刚尽兴而归,太监总管很快带着人过来清数猎物,王执额间还淌着汗,把手上的长弓一边扔给手下人,一边朝那边眯了眯眼睛随口问人,“潘公公,你可知殿下旁边那人是谁?”
潘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从前是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人。先帝驾崩之后,便接着跟在新帝身边。头发虽已花白,眼神却清明,他顺着王执的眼神往那边看了看,笑着回道,“回王将军的话,那是今年的品官,大理寺新上任的苏主簿。”
“苏主簿?”王执嘴里跟着人念了一遍,而后朗然笑出声道,“原来是新官,我看那青年模样生的漂亮,还以为是殿下的新宠呢。”
潘公公没搭腔,笑着和人行罢礼便领着他的人退了下去。
王执一转头,发现了不远处沉着脸的程闲云。
两人也算故识,王执率先开口打趣道,“看程大人这样子,怎么,今日是又与谁吵架了啊?”
程闲云被人这么一说,脸沉的更深了。背着手两步朝王执走了过来,拉过人压着嗓子训人道,“你平日里嘴上没个轻重便也罢了,太子殿下也是你能随意编排的?殿下向来自清自重,从未行过逾矩之事。龙阳之癖,耽于风月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也可这样乱说?”
“多大点事情,也值得程大人你这样紧张。”王执知道程闲云为人向来死板,但却是实打实的一心向着太子,平日在朝堂上没少为了太子舌战群儒。后党一派不知多少人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与人结下的梁子更是数不胜数。
“说起来,这位苏主簿似乎还是你手底下的人?”吕正遇害后,这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空缺了下来。程闲云便是去顶替职位的人。王执又朝远处两个身形望了一眼,故意道,“看样子这位苏主簿似乎颇受殿下赏识。”
程闲云听到这话不屑的哼了两声,说道,“巧言令色,奸邪谄媚之人罢了。”
如程闲云一般的清流之派,大都出于高官世家,最是心高气傲,明面说是不喜欢结党成派的小人行径,实际上哪怕明里暗里都向着太子打压后党,又偏偏还最讨厌旁人将他们打成太子一党。除此之外,他们还对寒门子弟成见颇深,也瞧不起谗言献媚之流。这些人都一个脾性,又向来一致对外,不管是谁,只要被他们认作是了后者,便免受不了被排挤打压。
王执听出了程闲云对这位苏主簿的不喜,笑道,“你们那群人的脾气我还不清楚,这人在你手下,平日里怕没少找人麻烦吧。”
程闲云立马出声道,“我哪里敢。”他手往前拱了两下,“从长安那种地方一来金陵便攀上了太子,三天两头里跟在殿下身边。像这般的人物,我们大理寺向来都是捧着敬着,哪敢说半分的不是。”
王执听程闲云这样冷言讥讽,便也猜出了那位苏主簿平日里在大理寺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殿下行事一向低调,鲜少像今日这般张扬。看样子也是向众人摆明了要护着那位大人。
王执想的简单,太子殿下愿意偏袒谁偏袒谁。只是他看不惯程闲云这些人自命清高,整日里谁都瞧不起的模样,“你也不能因为人家不是出自高官世家,便说人家是什么·····什么奸邪谄媚之人吧?以程大人你的身份,眼里还容不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怪旁人总说程大人你气量小了。”
程闲云听不得别人说他气量小,他想出声反驳,又见周围来往之人众多,于是只能朝着王执甩了下衣袖,走之前骂了句,“寒腹短识之辈,不足以为谋。”
王执看气到了人,不依不饶的跟在人背后,“我实话实说罢了,你说你骂我作甚?欸,程大人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嘛。”
春猎连着两日,东山离金陵有段距离,又因为同行之人实在太多,晚上便都各自在扎好的帐地里休憩。
夜里起宴时,晋帝因为白日里路途疲惫,早早歇了下下去。于是便由南后主宴,席间众人尝了白日里猎的猎物,南后又挑了几个出色的赏了,前后没多长时间宴席便散了。
“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这样瞧着我——”苏慕嘉恰巧与宋翰分到了一间帐子,他进去解开自己的披风挂在了架子上面,转过身对上了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开口道,“怪渗人的。”
“今日我瞧见苏大人你与太子同骑一马。人多口杂,不知是谁从口中传出来的,说苏大人您是太子殿下的新宠。”宋翰说罢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苏大人,你莫非——?”
“不是。”
宋翰还没想好这话该如何问出来,苏慕嘉便干净利落的否认道。
宋翰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初时也以为这流言不可信,可后来也觉得殿下似乎待苏慕嘉确实不同,于是连带着刑部那日殿下喝苏慕嘉两人的举止也变得值得让人揣摩了起来。宋翰那份怀疑才被苏慕嘉的否认消了下去,又听到那人道,“殿下一身清净,既无旧,何来新?”
宋翰还在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外面忽然有人出声,“里面可是大理寺苏主簿?”
“是。”苏慕嘉应道。
外面人听到后又道,“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趟。”
宋翰还没来的及再多问两句,苏慕嘉已经转身出了帐子。
苏慕嘉一路都没有出声,顺从的跟着对方来到了一处帐前。
带路的人在帐前停下了脚步,没有再进去,只是对苏慕嘉道,“苏主簿请。”
苏慕嘉闻言走到了帐前,伸出手,缓缓掀起了帘布。
里面的烛光亮的近乎刺眼,苏慕嘉偏头稍稍适应了一下。低头间还没看清眼前景象就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冽香气,带着帐子里外面没有的暖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渗入进他的身体中。
帐子内陈设的十分简单,茶桌旁放了把檀木椅子,椅子红漆雕花,做的精巧。上面坐着一人,身旁两个侍卫伺候着。
苏慕嘉拂衣跪身,行礼唤道,“殿下。”
“猜出来了?”坐着的人轻声问。“是我找你。”
苏慕嘉闻声抬眸,将那人看了个满眼。
李祁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只是多外面多添了件暗青色貂皮大氅,漆黑长发依旧被银冠束着,没散下来,长颈露了一大截。右手拇指处多了枚青玉扳指,李祁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长睫往下拢,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这是春猎,寻常人家带不得自家私卫。殿下派去唤我的人衣着不普通,但既不是仪鸾司的人,也不是禁军。那便只剩下殿下您了。”苏慕嘉细细与人解释道。
“我许你起身了吗?”
不大不小的嗓音轻轻的落下来,但高位者的俯视总是让那些字句显得肃穆而沉重,一下一下砸在苏慕嘉的脊梁骨上。于是他才抬起一点的腿又落了下去,人又重新跪下。
苏慕嘉跪在那里,平静的抬头望向那个矜贵的身影,眼里稍有不解。
李祁指尖点了两下桌子,瞧着脚边不远处跪着的人,“你自己说。”
苏慕嘉只对上那双眼睛几秒钟的时间,便迅速的捕获到了那其中的不悦。
他顺从地垂了眸子,语调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平缓“臣有罪,不该擅自派人跟着殿下。”苏慕嘉顿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李祁,“殿下,小十三呢?”
李祁没说话,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席卷了帐子里面,恍惚间似乎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气氛好像一片春天里的嫩叶被两只手撕扯的紧绷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祁才出声道,“你若真的担心十三的安危,就不会让他来做这种事情。”
“派人暗中跟踪于我,苏慕嘉,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行径?”
李祁没等苏慕嘉说话,先开口道,“居心不良,行为可疑,我现在便可以处你死罪。”
苏慕嘉知道李祁身边多的是高手,他没必要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派小十三过来暗中护着对方。但他知道春猎这几日会出事,最后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信不过那些所谓高手。
他平生第一次由着自己意思任性做了次事,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苏慕嘉抿了抿下唇,在那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殿下不会杀我。”
李祁没理他。
苏慕嘉又继续道,“殿下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您的马送臣回来,还亲自带着臣去马场挑了马。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旁人,殿下偏袒于臣吗?殿下担心臣在金陵被旁人所欺,那殿下可知,臣也害怕殿下在高位为奸人所害。”
他以一种近乎直白裸露的眼神望向了他的太子殿下,毫不掩饰其中的欲望与试探,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只是怕而已。”
帐子里生着炭火,炭盆里哔剥作响,越发衬的此处安静。
见李祁依旧不愿理会自己,苏慕嘉眸光中的炽热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淡了下去,长睫垂落,似乎是想竭力藏住其中的落寞神色。却越发显得像个受了委屈求不到主人家垂怜疼爱的小犬。
好不可怜。
苏慕嘉一向知道如何利用自己这张上天恩赐的好皮囊。
他贫贱卑劣的身世让他受尽诸多折磨,但不可置否是这张皮囊又让他在同等境遇那些人中总能得到许多偏爱。
尤其是在面对如李祁这类人时,他那些招数更是屡试不爽。
苏慕嘉之所以敢胆大妄为到派小十三暗中跟着太子,一方面是因为怕太子殿下会受到哪怕一丁点儿伤,另一方面则是他吃准了李祁心软,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真的为难与他。
他的确胆大妄为,赌的是太子殿下对他的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祁这次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因为苏慕嘉的示弱而心生恻隐。他轻撑了下桌角,缓缓起了身,苏慕嘉垂着头,只能看到一截青白相衬的衣摆,上面沾了些外面的尘泥草屑,有些脏了。
苏慕嘉听到长剑出鞘的声音,看见那双云纹靴停在了自己面前。
紧接着,颈间忽凉。
李祁长身玉立,手里握着刚从侍卫腰间拔出的长剑,刀锋落在了面前所跪之人的脖颈之上。刀刃贴着皮肉,脆弱的仿若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破皮肉,取人性命。
赌输了。
这念头让白日里的得意忘形散了个干净,苏慕嘉一颗心忽的就冷了下来。
无边无际的失落与疲倦席卷而来,几乎要将苏慕嘉吞噬。
苏慕嘉盯着那截刀锋看了会儿,挑了下眉,笑了起来。和从前乖顺讨巧的笑不同,冰雪消融似的,像一把锋锐的刀尖儿上陡然开出旖旎艳丽的花,冶艳能杀人。
李祁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慕嘉,却莫名有种直觉,或许这才是对方的真实面目。
“上次崔大人也是如此拿剑指着我,那时是殿下将我护下的。可如今想杀我的变成了殿下您。”体内的万花毒似有隐隐待发之势,苏慕嘉用指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来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如蛆附骨的蛊毒似乎在苏慕嘉耳边低语,催生着那些疯长而起的恶念怨憎,他似乎是真的十分好奇般开口问说,“是我该死呢,还是贵人们天生都如这般喜怒善变呢?”
平日里隐忍蛰伏,装乖卖巧,但一旦撕开这些伪装,真正的苏慕嘉其实骨子里自私刻薄,锱铢必较。
“强词夺理。”李祁的嗓音又冷了几分。
他原本还在等着人解释,却没想到只等到了苏慕嘉出言不逊。
一向温和冷情的太子殿下这次似乎真的动了怒。
他将刀锋往外移了一些,刀尖一寸寸的扫过苏慕嘉的肌肤,最后在移到喉结之上那处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用力往上挑。
苏慕嘉逼着仰起了头,皮肉被刀尖刺破,鲜红刺眼的血液顺着脖颈往下淌。苏慕嘉被尖锐的疼痛刺激到,呼吸窒了一瞬。薄薄的眼皮止不住的轻轻颤了两下。神情泛着冷,依旧没有一丝要服软的意思。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峙着。
“你既知道我喜怒善变,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万安山佯装路人引我入险是存了什么心思?大理寺惨案究竟与你有几分关系?周旋在端王,南平,成安王这些人当中又是想做些什么?”李祁模样冷淡,但语气却凌厉,“过往之事我都可以不与你追究,所以由着你含糊其辞。如今看来倒是我太过纵容,才让你如此不懂收敛,敢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太子之位哪有那么好坐,周围是群狼环绕,上面上江山社稷,黎明万姓,李祁早已不是那个众人捧着护着,不谙世事的天之骄子。
那些阴毒狠辣的手段他只是不喜,却不是不会用。
平日里再怎么温和良善,但到底居高位者,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李祁其实从来都不觉得崔子安骂错了,他与人接触颇多,又暗地里派人查过一些事情。自是知道苏慕嘉是如何人后两面,蛊惑人心。他心底也再清楚不过,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留在身边做事的。但他每每见到人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住的想:就顺着他的心思又能如何呢?
李祁年幼时被皇爷爷带在身边养,见过后宫那些女人如何费尽心思争宠求怜。那时李祁还不解,皇爷爷那样聪明,为何连那些拙劣的手段也瞧不出来。
李祁现下却是懂了。
他生气,是在气苏慕嘉不知分寸,屡屡触犯自己的禁忌。也是在气自己,失了心智一味的偏袒维护。
不知分寸的岂止是苏慕嘉,还有他自己。
若是旁人,仅仅凭万安山这一件事,他便不会放任对方留在金陵官场。哪里还会有今日之事。
“周回是在四年前收你为养子,在那之前呢?”李祁突然问道。
十三被天青月白抓到之后什么都不肯说,李祁是在看到十三随身戴的那把长刀的时候起的疑心。那长刀样子特殊,并不常见。李祁之前在万安山被追杀之时,在那些匪徒身上曾见过。本来都是些不为人在乎的小事,此时却让李祁将一些猜测连了起来。
“在万安山上为匪。”李祁几乎笃定的问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吗,苏十一?”
陡然从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苏慕嘉一直冷然的神情忽而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