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飞羽道:“既然如此,这里真的安全么?”
上官百龄苦笑:“今天之前是安全的,今天之后,就是未知的了。”
段无思之前都没说话,这时终于一撩眼皮,冷冷地看向他。
“那你请我们过来,意欲何为?”
上官百龄被他眼中淡淡煞气摄住,不自觉向后一缩,半晌却又一咬牙,道:
“二位侠士皆有天人之姿,不仅身手不凡,还不惧权贵。这十年来,上官家蛰伏至今,也算受尽折辱、元气大伤,再往后耗,终究会迎来灭族的那天……”
洛飞羽不置可否,他静静等待着上官百龄那句尚未说出口的、最关键的话。
“就在这个关头,二位侠士的出现让我窥见几许希望。”上官百龄说着,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沉声道,“老夫代上官家求二位出手相助!往后二位若有需求,整个上官家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头埋了下去,余光却见两双靴子皆是一移。
二人都没受他这一礼。
“老人家,还请快快起来罢。”洛飞羽上前两步将人扶起。
上官百龄本想多做些礼数,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和这股力气抗衡,遂无奈起身。
洛飞羽松手,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李氏自然没有半分道义可言。但为方便之后行事,在下有三点要问。”
上官百龄连连点头:“你问、你问!”
“第一,我来时只知当今北漠王无道是真,你又能否证明方才那番话为真?
“第二,既然你说,李氏手段奇诡,神秘莫测防不胜防,倘若我们答应帮忙,上官家族又能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提供什么?
“第三,长远的先不必提,亦无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上官家是几百年的铸器家族,作为回报,我们想挑一件武器,如何?”
第一问,为的是表明他们并非容易糊弄之辈。对于上官百龄的话,洛飞羽虽已信了八分,却万万不想被当枪使,即使对方确实处于弱势、在道义上确实需要帮助也不行。
第二问,他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答案。上官家族的人能做什么,在之后的行动中自会有所体现。
洛飞羽是要让上官百龄直面他们并不能够提供什么的事实,把握这次北漠之行的主动权。毕竟是这样大的一个家族,就算到了最后时刻,也很难说是否真的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脆弱无害。
三百年前,洛飞羽的确顺手帮了他们,但如今,三百年后,他带着明确的、势必要达成的目的而来,便不会那么随意和宽纵。
第三问,是明确回报,便于把话题引向烈骨刀。他来北漠的最终目的是这把刀,上官家三百年来驰名江湖的作品也是这把刀。
只是不知道,李氏谋权篡位,上官家快被赶尽杀绝,烈骨刀如今会在哪里?
“……”
上官百龄显然被这三个问题砸懵了。
整个家族逃命十年,现如今,有价值的、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基本都到了李氏手中,除了……
除了烈骨刀。
那是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把刀,三百年前,由即将寿尽的绝世铸刀师、上官家族当时的族长自投火炉淬炼而成。
那是他们整个家族的骄傲、自尊和灵魂。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很多人都曾觊觎过这把刀,却又因为上官家族在北漠的发展望而却步。
李氏至今还在追杀他们,不仅仅是斩草除根想法的缘故,也还因为在找这把刀。
烈骨刀还在他们手里。
但,这要说吗?
他想到洛飞羽的第三个问题,心中一颤,觉得对方是在暗示。
心中思绪万千,表面却只思考了不过一瞬,上官百龄正色道:
“烈骨刀还在我们手里,老夫向二位侠士保证,只要二位肯帮忙,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上官家族都会将烈骨刀亲手奉上。”
段无思面无表情地损了一句:“若是败了,哪有命用?”
上官百龄表情一僵,只能当没听懂,暗中转移话题:“至于自证,除了烈骨刀之外,还有一件东西或许可以证明。”
烈骨刀当然可以直接证明,但他不敢现在就拿出来。
洛飞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也没说什么。
“三百年前,落梅公子曾将象征北漠王权的玉章从王宫宝库中拿出,连同一张梅花笺一起,放到我们家的书房里,那张梅花笺还在。”上官百龄眼巴巴地看向二人,“此物能否作证?”
原来是梅花笺。
洛飞羽倒是真没想到,上官家族会把那东西保存三百年。
他和段无思对视一眼,勾了勾唇:“少侠觉得呢?”
段无思:“我想看看。”
这话乍一听有些答非所问,譬如上官百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困惑,但洛飞羽知道段无思是什么意思。
钟府喝酒夜谈那次,他曾和对方提过自己关于“落梅公子”这个身份的事。
此身份称号风雅,实则是个侠盗,不论走到哪里、在哪个季节,行事前后都会留下一张梅花笺作说明,显得堂堂正正,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段无思没见过梅花笺,这是好奇了呢。
“自然是可以作证的,”洛飞羽看向还在发愣的上官百龄,示意道,“我听过这个传说,还有些想知道三百年前的梅花笺长什么样。”
段无思:“……”
他心里又好笑又无语,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
得了肯定,上官百龄便忙不迭拿来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边是个石盒,打开石盒,里边是个布袋,打开布袋,里边又是个木盒……
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张保存完好,却依旧极其脆弱、有些泛黄的纸终于露了出来。
虽然泛黄,它的底色仍是浅红色,上边甚至有点点小花瓣点缀,也不知是制作者亲手画上去的、还是真的梅花花瓣。
静下心来,细细去闻,居然还能闻到丝缕暗香。
洛飞羽有些惊讶,心道这上官家族倒是挺会保存东西的。
段无思盯着纸上的蝇头小楷看了好几秒。
——“治世如铸器,铸器大成者,可触类旁通邪?”
轻轻巧巧,如同谈笑。
一瞬间,他好像能想象到洛飞羽当年写下这句话的神情,甚至能想象到,如果这句话是由洛飞羽亲口说出,那又该是什么样的语气和风采。
必然很绝世。
他好想看见,可惜他不可能参与。
洛飞羽见段无思看纸看了好几秒,便问:“如何?”
上官百龄心中一紧,脑内飞速思考,倘若这二人觉得梅花笺是赝品他该如何应对。
却听段无思答:“好看。”
上官百龄:“?”
看完梅花笺,再略作商谈,合作便暂时达成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上官百龄招待二人用了晚饭,便亲自带他们去挑住的地方。
说是挑,其实这地方的帐篷都一个样。
又小又破又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大概是条件不好、又想靠得近些有个照应的缘故。
上官百龄一边带路一边说话,到后面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惭愧道:“委屈二位了,我们这边条件实在……”
话没说完,面前忽然出现一顶不大一样的帐篷。
它孤零零地立在前面,更高、更宽敞,却和其他小帐篷离得有些远。
洛飞羽:“这是?”
“这其实也可以住,但里边只有一张床,还和其他帐篷隔得有些远。”上官百龄一边介绍,一边心里发愁,“它原本是用作迎接客人、又或是外头商户的,毕竟我们在城外生存,完全独立有些困难。但最近几个月,李氏查得很紧,我们便不敢留外人住了。”
他之前没特意提这个帐篷,一是因为它距离远,看着不太安全;二是只有一顶,里边还只有一张床。
他请来帮忙的有两个人,若是一人要住这里,另一人不就只能住又小又破又窄的?那多不好。
上官百龄试图观察洛飞羽和段无思的神色。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情况出现了。
二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二人都看向了那顶不一样的帐篷。
上官百龄咽了口口水。
坏了,他们看上同一个住处了,这怎么分?
这二人都是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帮手,上官百龄谁都不想得罪。
正当他绞尽脑汁寻找解决办法的时候,那白衣人十分自然地转向身边的年轻剑客,说:
“少侠觉得这里如何?”
剑客说:“不错,你呢?”
上官百龄眼睛一闭,心道这一刻终究要来临——
白衣人的下一句话却把他砸懵了。
“那我们暂时就住这里。”
段无思:“好。”
上官百龄:“?”
“等等,”他胡乱开口,说了两个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呃……那我再拿床铺盖来?”
洛飞羽想了想,看向段无思:“介意和我同床么?感觉打地铺不太适合休息。”
段无思:“不介意。”
上官百龄:“?”
他还想问那要不要多拿床被子,但这个时候,二人已经走了进去。
上官百龄:“……”
行吧,那就不多嘴了,反正这二位全程好像也没看他。
简单交代几句,上官百龄离开了。
洛飞羽走进帐篷,关上门,顺便把弹幕嗷嗷乱叫的直播关闭,环视一周。
的确比那些小帐篷好得多,虽然只有一张床,但足够大,完全够他和段无思两个人睡。
段无思站在洛飞羽身后,见他看着床榻,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心跳开始加速。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说,段无思觉得自己根本没想什么,他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
从洛飞羽对他说“同床”开始。
他一开始确实是准备打地铺的,因为不想对方住得太差,又不想因在不同帐篷而导致相隔太远。他只是想和洛飞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
段无思根本没想过同床,就好像在心底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选项。
但洛飞羽问他介不介意。
自然是不介意的。
在走进帐篷之前,段无思还处于没反应过来的状态,洛飞羽怎么说他怎么应;但走进帐篷之后,看到那张干净宽敞的床榻,某根一直绷着的弦就忽然被拨了一下。
这时,身前的洛飞羽忽然回头,段无思一惊,心虚之下开口,试图用莫名其妙的话语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梅花笺很好看。”他说。
虽然是胡乱出口的话,但也是真实的想法。
洛飞羽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不由得问:“真有那么好看?方才少侠看了好久。”
段无思一本正经地肯定。
“嗯,纸和字都是。”
洛飞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道:
“喜欢的话……等我们出了北漠,正好立春,梅花也该开了。我到时候给你做梅花笺,要多少有多少。”
段无思一愣,心跳更快,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追问:“那字呢?”
洛飞羽失笑。
“当然也写,怎么可能只做不写,我又不是造纸商。”而且只有写了东西,才能算真正的心意吧。
“要什么写什么,如何?”
“这也……”段无思实在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洛飞羽会这样说, 下意识要推拒几句,又迟迟说不出口。
你怎么就把这样的好话跟我说了呢,段无思脑子里一团浆糊。
对方那种既好笑又无奈、又带着纵容的语气和眼神让他心头发软发热, 甚至整个人也像是在化开在燃烧。
因为面前是洛飞羽,他觉得自己该有礼貌一些,不能显得什么都理所应当。
因为给出承诺的是洛飞羽, 他其实根本不想推拒,甚至想要更多。
更多的理所应当, 更多的陪伴与承诺,更加长久地、就像现在这样地、看着自己。
……好像越想越多了, 段无思逐渐难以描述自己的感觉,他只有余力想到两件相似的东西。
化开, 以及燃烧。
清清凉凉甜甜腻腻的糖水。
还有温温暖暖安安静静的火炉。
与此同时,王城, 最为高大的建筑中。
一名穿金带银、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正躺在榻上,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喘息。
他四肢冰凉,手脚时不时胡乱弹动几下,却始终紧紧闭着眼睛.那眼皮皱巴巴的, 好像被胶水黏在了一块。在他叫声尤为痛苦的时候,那整张脸甚至都会变紫,嘴巴周围则是发青。
他喘不过气。
床边跪了整整齐齐一排人, 几个医者打扮的又急又怕,却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过了一会,跪在最前面的青年忍不住了,一脸怒容地回头,低声骂道:“父王平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不就是指望你们能在必要时刻派上用场?怎么现在一个个都不吱声了?废物!”
跪在后头的人都不吭声, 也不和青年对视,一个个恨不得把头低到地里去。
青年怒极,赫然站起身:“你、你、还有你!来人,把这几个都带下去!”
哭叫声和哀求声瞬间响起,然而毫无作用,几个大夫满脸绝望地被侍卫拖走。
房内又安静下来,剩下人继续跪着,中年人仍然在艰难而痛苦地发出呻吟。
半个时辰过去。
像是什么开关被倏然按下,某一刻后,混乱不堪的痛呼声停止了。
榻上的中年人浑身是汗,他摊开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低头跪在最前的青年眼里闪过一道暗芒,随即面色如常地凑上前探问:“父王你清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通摇了摇头,喘着气没说话。
他于是在一边亲自侍奉等待。
过了半晌,气终于喘匀了,李通开口,却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大将军找到上官家的人没有?”
李山一愣,斟酌道:“呃……大将军此番外出还未归来。”
“没回?他出去几天了?”
“三天。”
“倒也不算久,罢了,那就再等几日。”
都说大将军蛮横暴虐,可他的确是当今北漠王李通最偏信的部下,李通对他,比对亲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信一个人,总是有道理的,大将军恶名远扬不假,对李通却是一等一的忠诚,他那十年来攒下的、“喜欢在王城外玩猎杀游戏”的坏名声,实际是为了帮李通找上官家残存的族人、以及那把传说中的刀。
王城就那么大,里边的每一个角落都早已被他们探查过,没有,就是没有,剩下那些人跑到城外去了。
北漠十分广阔,绿洲却只有王城这一块,李通想着,那群苟延残喘的上官家人娇生惯养,绝对受不了外边环境,不多时便会自己回来。可没想到,他们一跑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李通一直派人在找,后来时间久了\不好再派军队大张旗鼓,他便让大将军一个人去外边游荡威慑。
即便如此,尸骨、活人、还有刀,这三个,他一个都没见着。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大将军告诉他,自己下次外出多半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李通万分激动,这几天一直盼着大将军携讯归来,不料人没等到不说,先把自己给等犯病了。
对了,说起他这病,外人都觉得奇怪。
李通正值壮年,身体一直都很好,却从两个月前开始出现异状。
这异状并非一直都在,相反,大多时候他一切正常,但隔三岔五地,总会像方才那样痛苦抽搐喘不上气。
王宫里养的几个大夫都来看过好多遍了,却个个束手无策,甚至连方向都没有。
“……”
李通在他儿子的搀扶下半坐起身,扫了眼其余跪在塌下的人。
这些人将头埋得更低,死死看着地面,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因为怪病的缘故,李通比从前更加暴躁狠辣,众人都怕他一个不顺心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
却不想这次,他只按着心口,缓缓道:“去发布告示,三天之内,本王要见到新大夫。”
是夜,段无思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
或许是经历导致,又或许是天生,他警惕性很高、睡眠极浅。
段无思只要听到任何一点响动都会醒,甚至连旁边有别的气息味道也会觉得干扰。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都尽量和别人保持距离。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洛飞羽。
段无思一开始还很紧张,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身体从头到脚地发热,但过了一会,整个人便逐渐放松下来。
——洛飞羽就睡在他身边,且表现得十分自然。
那,好像是没什么可害臊的?
他们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而已,没做什么。
这样想着,莫名躁动的心绪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
二人之间原本就隔了些许距离,段无思静下心来,还觉得清清浅浅的气息声和草药味都让人特别安稳。
大脑放空,什么都不想,段无思迷迷糊糊发现自己居然有了困意。
就这样睡吧……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
半晌,又迷迷糊糊地在大脑里反应。
自己是不是变成面朝洛飞羽的姿势了?但这好像也没关系……
意识逐渐下沉,却在最后时刻被捞了起来,仿佛有人在用手掬一捧水,而他的意识就在那层水面上漂。
段无思眼睫微颤,因为有人在轻轻碰他眼睛。
——洛飞羽没睡。
他没睡着,反而忽然伸手,用指腹擦过他的眼睑。
这是一个无声的、很轻的、温柔的动作。
段无思心里“轰”地一声,发生了一场爆炸。
那些之前被他抛下的所有胡思乱想、所有羞耻都在这一刻重新浮出水面,甚至因为卷土重来的缘故,更加猛烈、更加燥热。
……怎么回事?
但他不敢睁眼。
“……”
一切,要回到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
【提示,气运之子黑化值-3%,目前黑化值为59%。】
洛飞羽和段无思谈着有关梅花笺的事,便听到系统在脑中播报。
下60%了。
【……经检测,气运之子黑化值再次经历整十数,解锁奖励“《蚀心刀剑》·残篇”一份,可随时兑换抽取。】
系统兢兢业业地说着,机械音不带半点感情,似乎只是在麻木地完成工作。
但洛飞羽还记得不久前,系统试图用直播间禁言权限和他换一份残篇的事。
难道系统有预知能力,知道下一份残篇的内容,不想给他看?
还是系统也发现他记忆松动,觉得再看下去很可能直接恢复?
为什么不希望他恢复记忆。
洛飞羽能确定,系统并不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存在。
系统到底是什么存在?
伴随着“哗啦啦”的书页翻动声,洛飞羽闭着眼睛,红字便开始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我就你一个朋友。”】
第一行,心口就闷闷地疼了一下。
紧接着,却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浓烈的昏沉感直冲脑海,差点将他直接拖入睡梦之中。
然而同一时刻,戴在手腕上的那串赤色手链散发出惊人凉意,又把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第二次了。
又是在遇到前世记忆的关头差点沉睡,又是这串手链让他清醒。
既然如此,这次残篇,非看不可。
【闻言,洛飞羽面上那点常带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表情和语气都沉下来。
“虽然心里知道,叫人不要难过是件很徒劳的事,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难过。”
他端起酒杯,举到段无思面前。
“段兄,敬你一杯。”
段无思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僵着手和洛飞羽碰杯。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却发现自己流了泪,入口液体除去酒香,还有咸味。
“不好喝,我要喝我们埋的那坛。”他提不起力气说话,将酒杯放回桌上时还不小心放倒了,但倒了他也不管,只像耍赖一样强调,“我平生只和朋友喝酒的。”】
还没看完,洛飞羽先停了片刻。
……这份残篇里居然有自己。
之前都没有的,这次却是他和段无思的对话。
而且还像是最后阶段的对话。
洛飞羽只看到这里,却十分罕见地产生了类似难过的情绪,想停下来缓一缓。
残篇中的自己在对段无思说不要难过,如今的自己看着却觉得难过。
那自己前世这样说的时候,大概也在难过。
冥冥之中,在这一刻,有些东西真正重合到一起去了。
于是“咔”的一声,记忆的封印松动。
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又说了什么。
洛飞羽有种恍然的感觉,像是在寻求新的信息,又像是在温习尘封的过去,他重新看向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
他说……
【“天下谁人不识君?”洛飞羽将倒下的杯子扶正,“独酌也好,共饮也罢,偌大江湖,想和你喝酒的人不可胜数。你喜欢,怎样都相宜。”
段无思倏然抬眼。
下一刻,被他用手在底下掰的石桌裂了。
碎石砸在地面,杯盏再次倾倒。
“哈……”
段无思撑着残破的石桌,狠狠转头,看向空荡荡的侧面,音量难得有些大。
“洛飞羽……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难道你觉得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会把你忘记的人吗?你……你不如杀了我,你不如让我陪你……”
说到后头,竟成了带着哭腔的气声。
洛飞羽难得沉默,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也只沉默了半晌,随即撇下一地狼籍走到段无思身边,拉着人手臂一下又一下地拍背。
“是我不好,不要这样哭了……”还是带着叹息的语气。
“……你怎么能和我说这种话?”段无思借酒发作,便全当自己在耍酒疯,什么都不听不管了,又低喃了一遍,眼神好像在做梦,“……你好像没什么怕的,不怕痛也不怕死……但我痛、我怕……”
他说得断断续续,被自己的哽咽打断好几次,毫无气势可言。
“有。”
洛飞羽将他的脸转过来,用衣袖把眼泪擦干:“你哭得我痛,不要哭,好不好?”
“……”
段无思盯着他,不说话了,但鸦青色的眼睛里仍然亮色波荡。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的剑是世上第一剑,他的刀是世上第一刀,斩孤月、碎山河、断东风,每每出手震惊四座,春花草木瞬间失色。
谁人不识?
无人不识。
但无知己。
无知己,无知己,无知己。
再好的酒,再多的人,再大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