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支箭又贯进中间的壶口,世子额上沁出几颗汗珠:“还有一个壶耳……”唰的一声。
樊璃全中,拍拍手道:“我中了几支?”
“十二支。”熟悉的嗓音在对面说道,“你赢了。”
樊璃垮下脸,他就说怎么百发百中,原来是谢遇捣鬼!
这几天没理他,他就到处刷存在感,鬼鬼祟祟!
樊璃严厉道:“我得再扔一遍。”
几人求之不得,连忙把羽箭给他送去。
“加油啊,一定不要扔、啊不,”谢莎改口说道,“一定要扔中啊!”
樊璃:“你们都没那个能力全部扔中,我一个瞎子怎么能行?”
“……”大家不知道这是贬低他自己,还是把所有人都贬低了,沉默着不知该回他什么才好。
雪意郁闷道:“你忘了?你丢铁杖扎人一扎一个准的,从七岁就开始扎了……”
“那是有人跑,我听着有声音就扎过去了,这投壶可是个死物——”樊璃说着又扔。
噼啪三声贯响,樊璃问:“中了几支啊?”
谢遇:“十二支。”
雪意:“……十二支,别试了,待会他们又不淡定。”
“什么话啊!我们淡定得很!”
樊璃沉着脸:“不对,一定是有鬼东西在捣乱,我可是瞎子啊!再扔一次!”
第三次扔完后,众人脸上一片空白,心里揣的那点侥幸被连中三次的小瞎子打击得千疮百孔。
樊璃攥着拳头一脸气急。
“……”世子嘴角苦涩的问他,“你气什么?”
“谢遇捣乱!”
“……这是什么新奇的安慰人的方式?”
樊璃:“就是谢遇!雪意,你告诉谢遇,别在这打搅人,叫他滚!”
雪意无语片刻:“你被虫子咬了怪大将军,赌箭赢了还怪他啊?”
他把箭拔出来:“两块金饼是樊璃的,咱们五个人都是输家。”
谢易抹了把虚汗说道:“咱们五个一起去的话,动静会很大吧?樊悦,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樊悦把金饼揣进二哥荷包,一挥手说道:“咱们五个要是去扯成王的玉佩铁定要被打得爹妈都认不出来,樊璃得了两块金饼,就让他去,等他一得手就把他带走,世子——”
世子小腿一颤:“先说好,我可不敢摘我父王的簪子啊——”
大家看着他。
“你必须去,谢易谢莎在旁边掩护你,等摘到手咱们就一起跑出去,这破歌舞吵得耳朵疼,不稀罕听。”
少年们商量定,推着樊璃和世子从暖亭出来。
樊璃被推向侧厅,男客们坐在一张张圆桌边,屋内众人有谈战事的、谈玄谈佛的,喧嚷一片。
樊璃矮下身子在弯曲的过道间穿梭,雪意、樊悦小声在身后指挥。
“左转,往前三步。”
“右转,然后直走。”
“有人注意咱们了,你再低着头些。”
“成王在和尚书令说话,他现在还没发现你,发现也没关系,你脸上有妆,穿着裙子,他一定认不出来。”
“快蹲下,他看过来……好了,他转开脸了。”
樊璃悄悄越过众人,来到谢遇身后。
“他在你前面,玉佩在左腰,手往下伸四寸。”
“再伸,动手——!”
不料有小厮提着一个空茶壶来到这边,脚下一崴,后背磕在雪意身上。
雪意猛一激灵吓得直接跳起来,踩着裙子脚下猛跌,不知怎的就把樊璃给撞了一下。
“……!”
提着茶壶的小厮和偷玉佩的三个少年人瞬间跌作一团。
雪意樊悦倒在樊璃身上一咕噜往前扑,樊璃没设防,额头猛地磕在男人侧脸。
对方停下谈话,避开他的伤口,将大手扶在他腰上往怀中一带,低头时嘴唇轻轻擦过他眉心。
“不是在暖亭玩么?”
樊璃耳垂发烫一直烧到心口,低声道:“手。”
谢遇缓缓松手,目光落在他眉眼间:“心口的伤疼么?”
“……”樊璃低着头,撑着对方大腿起身。
满堂宾客都没说话了,齐刷刷朝这边看来,谢遇旁若无人的把一块点心放到樊璃嘴边,樊璃抿了抿嘴。
那边英王一声怒吼。
“司马雅,你给老子死过来——!来呀,去把我的马鞭拿来!”
雪意闻声连忙把樊璃兄妹拽走,樊璃叼着点心,跟在一帮少年身后跑出侧厅。
绿襦裙在跑动间起起伏伏,腰肢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捏断。
那腰肢谢遇捏过,后腰下的地方他也碰过。
柔软、暖热、白腻得让人喉咙发干,就像投箭一样,他每次都能精准的、全部贯入那壶口。
然后死命的拽着少年沉沦不休。
干痒喉结蓦地一滚,谢遇转着玉扳指,晦涩目光带有浓重的侵略性,一寸寸追着那跑远的人。
他捻捻指尖上残留的温度,起身。
这时,有青年的声音在旁边说道:“舅父,方才那穿绿裙的人可是樊璃?”
柳家家主说道:“问他做什么?你舅母、母亲准备给你安排亲事,你也该去曲水池那边走走才对,遇到心仪的姑娘要说,家里也好安排媒人上门提亲。”
赵秀起身时冷淡的看了谢遇一眼,回答:“乱世成不了婚,等天下太平了再说亲不迟。”
他穿过宾客,踏上少年们逃跑的路径。
樊璃被雪意牵着,一路逃窜出了柳家角门。
英王府的侍卫追出来捉人,几人慌忙带着小瞎子躲去暗巷。
江南水多,屋舍大都沿着水道修建,他们马不停蹄的穿过暗巷,左拐右拐就闪没影了。
一帮侍卫望着人烟繁盛的长街,硬生生被气笑了。
“都跑出来了,上哪找?”
“世子爱逛小巷,这会儿定是带着谢家樊家那几位往狭窄的地方钻了,走吧,继续找——”
说着分头奔向各处的小路、夹缝。
后面,几颗毛茸茸的脑袋从一家民屋窗户里探出来瞧着侍卫的背影,抖着肩膀在窗边笑做一团。
“接下来去哪?”
“要不去昭陵?这几天雪化了,不知道上次插的梅花有没有枯。”
樊悦看着谢家姐妹:“下午就得回书院了,赶不及的,要不去我家?”
“侍卫肯定会上你家捉司马雅,不行。”
窗台上突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猫叫,雪意抬眼和黑漆漆的小猫对视。
“三三,你怎么来了?”
“你出门那会儿我在睡觉,怎么没叫我?找你半天了。”
第218章 逃跑
三三跳下来,窝到雪意怀里仰脸说道:“你们都穿小裙子,被爹知道打你手心。小狸花,还在外面呐?过来,都来这边,找到樊璃他们了——”
小狸花爬上窗台,奶牛猫和三花猫紧跟其后。
没一会儿,几只小猫窜出大街,一伙少年牵着樊璃袖子跟着猫走。
走几步,屋脊上的小三花就看看周围的路况,它喵一声,代表周围没有英王府的侍卫,喵两声,少年们便迅速找个地方躲起来。
樊璃几人习以为常,世子和谢家姐妹俩却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
“小猫能这么聪明?”世子躲在摊板底下惊诧道,“它们不会卖国吧?”
三三回头呼喝一声:“忒!小猫怎么会卖国!你笨!”
樊璃蹲在世子旁边:“听得懂人话的,它呜呜就是和你说话,心情不好了还会骂人。”
三三蹲在前面看路:“谁骂你?我们都是跟你好好说话的,好了,他们走了,花花,上面怎么样?”
三花猫在屋脊上跑了一圈:“可以走了,他们钻进小街了。你和樊璃说,回去要给我一只小鱼干。”
几只小猫在人群里穿梭,少年们一窝蜂跟着它们钻出人群,穿过城门径自往京郊跑去,在一家院门口停下。
霜华一抬头:“……”
她哭笑不得,放下手中的小簸箕,快步跑去把门打开,柔声笑道:“小公子,阿悦,你们怎么来了?”
三三蹲在她面前瓮声道:“樊璃要来看你,大家就跟着来了,是我和小狸花带的路呢。”
“后面这是世子吧,下午就要回书院,你打扮得这样漂亮当心进不去。外面冷,都进来烤火。”
说话间,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从串甲房里出来。
领口绣着“瑾”字的少年向大家点点头,默不吭声的拿过霜华放下的小簸箕去院里喂鸡,绣着“瑜”字的少年笑着凑过来:“阿姐,这穿绿裙的就是小公子吧?”
说着就牵着樊璃的手上下一晃:“我叫车怀瑜,这名字是楚将军给我取的,前边那个臭着脸的叫怀瑾,猜猜我们谁是哥哥?”
说着就被姐姐凿了下脑袋。
霜华牵着樊璃袖子进屋,向小弟说道:“去厨房烧茶。”
怀瑜听话的跑去厨房,向母亲絮絮叨叨,车母正在做饭,闻言有些拘束的理了理衣裳。
小儿子蹲在灶口:“娘,他看不见,您这般正式做甚?”
车母一撂锅铲:“要不是楚将军,咱一家都被那黑心肝的发卖了,如今小公子虽看不见,但我们决不可蓬头垢面的去见他,这是礼数。”
“知道了,您消消气,待会我和怀瑾再去把那男的打一顿给您出气。”
车母好过了些,提着热茶去堂屋给大家倒上,她看了樊璃一眼,想起温声温气的楚温惜,眼眶忽然一烫。
樊璃和霜华说着话,忽然朝车母这边偏了偏头:“听瑶光姐姐说,当年伯母带着三个孩子过得十分辛苦,如今怀瑾他们长大了,会护着母亲姐姐吧?”
车母抹抹眼睛,哽咽着笑道:“霜华、怀瑾、怀瑜,这三个名字都是楚将军取的,是希望他们能像瑞雪美玉一样,心存皎洁,不惧奸佞。”
“如今孩子们长大了,没辜负将军的期望,都是知恶知善,明事理的人。”
樊璃笑道:“霜华姐姐如今进了书院,高低是一个先生了,怀瑾他俩好好读书,以后去言叔麾下当幕僚如何?”
“只要陆言能用得着他们,自然是他们的造化。”
车母回厨房取下一条腊肉在火上烧去粗皮,又叫小儿子杀鸡杀鸭,她和大儿子忙着做饭。
眼皮一跳,蓦然看向那不知何时来灶边搅弄锅铲的青年。
魍穿着一身藏青长袍,轻轻把锅里的鸭血沫撇去。
“这鸡鸭都得炖汤才好,别放花椒,他心口有伤,吃了花椒得留疤。”
怀瑾把母亲姐姐挡在身后,提着砍柴刀:“阁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魍握着锅铲:“去看火,若我想杀人,你们早就死了。”
怀瑾平静道:“你是楚将军的人?”
青年掀开眼帘,黝黑双眸随意一笑:“算是吧。”
这怪人好像随时都会吃肉的食人窟,气质危险的立在灶边,在怀瑾母子的盯视下不急不慢的给樊璃做了几道菜。
菜出锅了,怀瑾拿筷子试毒。
青年哂笑一声,没说话做完饭就走了。
没一会儿,樊璃来厨房门口问道:“听着风声不对,有人来了?”
车母沉声道:“一个年轻男子,说是楚将军留给您的人,把锅铲抢过去做了几道菜抽身就走,有些古怪。”
她要把菜倒掉重新做。
樊璃:“没事,留着吧。”
怀瑾看向他:“他来路不明,不排除偷偷下毒的可能。”
樊璃笑了笑:“下毒的人都很吝啬的,没那个心思做菜。”
他说着转身,笑脸瞬间散开,蹲在院子里向三花猫说道:“劳烦你去城里走一遭,就说我在霜华家,叫谢遇来接我。”
“不行,出不去了!”奶牛猫从院外跑进来,慌声道:“外面被人包围了,连鸟都飞不出去!怎么办?”
几只猫窜出来,去外面探头一看。
四野寂寥,光秃秃的树像大地长出的神经网,树上的枝丫一丝丝刺向天际。
三三茫然瞧了一会儿,毛发里阴物们向它说道:
“小大王别看了,方圆一里之内都藏满了人!咋整?!”
“前面那颗大石头是人幻形的,原本那里什么也没有——”
“左边的树上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你们。”
“哎哟被魍座的人包围了!全是幻形的家伙,这群小孩儿就要看不到明天的大太阳了!”
寒冬腊月的风凛厉得像要把人皮割下来。
鬼画站在对面山上,俯视着山下的村镇。
他问道:“今晚就得把人带走?”
一个黑袍人嘶哑道:“魑座传的命令,说今晚就得今晚,废什么话?”
鬼画捂嘴一笑:“这倒也是,魑座是要活人还是死人呢?”
“人死三天之内若无鬼差来勾魂,魂魄就不会离体,要是不小心弄死了,把他魂魄抓出来一样能交差!”
那黑袍人手执骨杖,身穿斗篷,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凑近些能听到斗篷下的鬼声呜咽,这正是魑座一脉的云鹰特有的装扮。
嘶哑的声音宛如夜色里的一声鸦鸣,向鬼画说道:“如今魑座、魍座都将手底下的云鹰都交给你调遣,这次要是不把樊璃带走,你就等死吧!”
鬼画双目一弯:“我乃魑座下头号云鹰,你算老几,敢对我发号施令?”
对方冷笑:“丞相府除了丞相大人,就没有谁的位置是一辈子不变的,你若是败了,头号云鹰的位子就得让出来。”
冬日黑得早,下午一晃就过去了,天边泛起阴翳,有些瘆人。
吃饱饭,几个少年把带来的零嘴分给车家这对双胞胎兄弟,打算走了。
车怀瑾低头挽着袖子:“出不去的。”
樊璃顿住脚。
那少年一边说,一边抱着碗走向厨房:“这房子周围只有十九棵树,但在你们来后,已经有不下百棵树在四周扎根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低闷沉重,几只小猫焦躁的在院中呼哧。
寒气肃杀。
忽然——
一只鸟从远处飞来打破死寂,张开的翅膀一开一合,正准备从霜华家上空飞过。
歘的一声,它短暂的在天上定格一瞬。
等院中众人反应过来时,那飞鸟已经首身分离,和一片沾满血的薄薄枯叶一同坠落院中。
远处的玄鹊张嘴瞧着,翅膀比划:要抢人?
魍靠着一棵酸枣树,重新拾起一片枯叶:“听说英灵杀了人就会被处死,我打算拿鬼画去试试真假。”
玄鹊蹦到他肩膀上,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疑惑的瞪着他:要借刀杀鬼画?他叛变了?
魍看着阴下去的天色,离开树身:“嗯。”
玄鹊:那樊璃怎么办?
魍走在一棵棵笔直的秃树间,踩着一地枯叶转身:“等他适应。”
玄鹊不解的歪着头。
“你知道么,太聪明的小孩是会装傻骗人的。”
玄鹊:?
魍穿梭阴沉沉的天际下,望向远处的农家院子:“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甚至连他生母的过往也被他猜得七七八八,现在带他回魏国,他一定会先杀了疯帝,再杀了丞相。”
玄鹊:!好凶!
“所以得让他知道丞相对他有用啊,不然他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回去?”
玄鹊挠了挠头。
一个吃饱就不愁的小瞎子,会用到丞相?
魍:“听魑座说,谢遇来杀樊璃破障,等他身上的阳火一灭,谢遇就会动手。”
玄鹊一惊。
谢遇?谢遇在哪?!
“在成王体内。”
可他对樊璃不是很好么?
“那不是好,那叫捧杀。给他希望,把他高高的捧起来,在他彻底放下防备心产生依赖时,再突然松手,让他从万丈高空跌来摔得肝肠寸断,于他而言,这种遭遇和千刀万剐的酷刑是一样的滋味。”
因为你赋予他新生,而你真正的目的,却是想让他死得更惨。
被毁掉的人不知道那是沾了糖阴谋,所以才会在对方揭开狰狞面具的那一刻陷入疯癫,而剧烈的情感爆发过后,整个人就心如死灰般冷寂下来,宛如熄灭最后一滴岩浆的火山。
心死了,阳火灭了,随便一只鬼都能控制他的心神,很多英灵破障的方式就是这样的。
不必是血腥的屠杀,也不必是暴烈的质问,更用不着刀剑相向。
你就把那没人要的废物捧在手心,让他相信自己并不平凡,给他温暖,让他觉得世界美得发光,在这期间,你只需要把一个一个小如米粒的漠视隔三差五的放在他面前。
最后你啪的一声,松手了,告诉他:你的的确确,是个无可救药的废人。
“然后你把轻蔑的笑和冷漠的刀送给他,他就会自己毁灭。”魍座推敲着鬼怪的世界,到最后发现这其实和人没什么区别。
他向玄鹊说:“樊璃并不知道谢遇破障的事,得给点时间让他明白,谢遇要杀他,而丞相府能让他活下去,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丞相府能留住他的唯一优势。”
幽冷天风缓缓刮过肌骨,天上不知几时又开始下雪。
有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那么,你准备给他多长时间?”
魍蓦然站定,回头,撞进一双银红双目。
魍座压下眼中惊诧,静静看着那瞳色异样的人,回答刚才的提问。
“我能给的时间,自然比大将军给他的时间要短得多。”
“听说明年七月十五之前,您必须得杀他破障。那么现在,大将军对他有几分真心呢?”
魍就站在院外,一道院门将他和樊璃隔开。
平缓的声音顺着风吹入院中,漫天飞雪落下,压着那纤长的黑睫。
少年垂着头,幽沉天色把他眼中的情绪掩去大半,雪意神色惊愕的望着他,只觉得那张脸白得死气沉沉,白到整个人像患了大病。
樊璃嘴唇碰到发冷的门齿,黑暗视野中,腊月的天气似乎把心口冻成冰了,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他轻轻问道:“杀我,破障——”
“对,杀你破障。”有声音这样答他。
眼覆缎带的黑袍青年隐身在空气中,在他耳边说道:“他该进你的梦了吧,看到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和那身描金的长袍了么?那代表他是化厉的英灵。”
“楚温惜灰飞烟灭连一点残魂都没留下,十殿发布的敕令上便明确写着母债子偿,这是要你替生母还债。”
带着冷意的声音攥着樊璃心口不断往下坠。
坠到他像掉进了一片寒窖般的黑色泥沼。
“不对……”
“不对?你觉得一个厉鬼会真心待你?别做梦了,听周围的小猫说,他一开始就准备杀你,三三和那只大黄猫四处奔走替你周旋,你应该不知道吧?”
樊璃:“破障是谁规定的?”
青年:“阴司十殿。”
“期限。”
“一年。”
樊璃声音单薄得像要碎在这刺骨的空气里:“从七月十五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过了半年了,他何时杀我?”
那冷冰冰的声音带着点讥讽意味:“他要杀你随时随地都行,只是没料到会在你身上遇到姻缘劫,所以他松手了,并不是心软,而是出于本能的垂涎。”
“听说他原本去昭陵融骨破劫了,可运气不好,尸骨碎了,这劫没能过去,他回来后常常将你关在那西脚院,扒光衣裳啃咬你的身体恨不得把你吞下去,是也不是?”
樊璃抿着唇,低下去的头沉得像要压断颈骨,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谢遇破障的事,也不知道姻缘劫。
在这一刻之前,他甚至没听过这些不属于人间的名词。
耳边的声音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
“他吸食你的血液,到后来连血液都没法满足他,于是他开始碰你、吻你,我说的可对?”
“他撕开你的衣裳,失控到抱着你彻夜不放,可你也知道,大将军为人不近声色,他凭什么对一个瞎子情有独钟?凭你脾气差、爱损人么?”
“去祖陵时,他不是推开你了么?当有更好的选择放在面前,他可是毫不犹豫的丢下你了啊——”
一声声质问里,樊璃眼神茫然的面向前方。
院门外,谢遇被无数云鹰包围。
院门内,樊璃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面对无边无际的昏黑。
心口上还没痊愈的刀伤扯着肺腑像要撕裂一样,疼得他神经发颤,血管都要断开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有留住谢遇的能耐。
七月十五那天,那是他和谢遇本尊第一次见面。
第一面,闯进梦境的青年就掐着他脖子,当时那表情冷如寒冰,似乎是要把他脖子拧断的。
但他窒息时,三三一爪子挠他脸上,把他挠醒了……
耳边的声音泛着冷意:“谢遇背上的诫鞭痕迹连小猫看了都怕,传闻诫鞭之痛恰如剐心断骨,痛极了他就把背上的皮割掉,等新皮长出来再割。”
“只要杀了你,把此生怨障了结,他就能彻底送走煞灵,去下一世投胎摆脱鞭痛了。”
“这些事你身边那只小狸花都知道,你要问问它么?”
樊璃没说话,心口遭了暴雨洗劫,整个天地都在风雨中动荡。
十年了,好像他最开始接触到的世界是怎样的,现在还是那样。
黑,疼,冷——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
春日遥遥无期,寒冬却总是不期而至。
那陌生的男中音短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细软奶音:“樊璃哭起来的话会打人的,你离他这么近,待会他抽你嘴巴子。”
又有声音瓮声瓮气道:“偷鸡腿吃的小蟊贼,谢遇过来了,你要和谢遇作对么?!”
青年语气冷漠:“谢遇要杀他,但我知道救他的法子。”
几只小猫突然都不说话了,愣愣瞧着他。
接着又扭头朝外面看去。
暗沉沉的天穹下,谢遇提着剑被大片云鹰围在中心,伶官坊的人从远处奔来,在外围奋力厮杀。
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哭嚎,这郊外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只有冷硬的金铁碰击和利器穿透皮肉、骨骼发出的钝响。
院中的所有人都望着樊璃。
霜华脸色苍白,问道:“你挂着包袱去陆言院子那天,我看到你手腕上的咬痕抓伤……那是,大将军弄的?”
樊璃白着脸没说话。
雪意抓着他袖子,语气苍白无力:“他来这么久了?从七月十五,就一直在你身边?”
“你顶着雨执意要回西脚院,是因为他?”
“樊璃,说话啊,他果真那样……”
“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樊璃抿开干裂的唇,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欠了就是欠了,他来找我也不足为奇。”
不过现在想来,陈留那些往事,大概是谢遇和老黄骗他的吧?
那时他有自己的亲人,何须跑去陈留寄人篱下?
再不济也能回侯府啊……
小狸花踮起后脚扒着樊璃小腿:“破障只有一年,只要你熬过去,别被他吹掉身上的三把阳火他就不会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