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要帮我。
吴桥骤然觉得整个杭市真的都好空旷,明明天都已经亮了,可是为什么街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半点光能够照在他的身上。
好奇怪,难道是因为走得还不够远?难道是因为太自大?为什么拴住他们两人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却把人推得更远了?
为什么感情……吴桥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爱,可是为什么感情会把人推远呢?
人真是个好奇怪的物种,情绪越来越厚,距离却越来越远。
就像是为了保证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全那样,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人的安全,在心与心产生连结的时候却要刻意地维持一种不够近也不够远,虚伪的安全距离。
吴桥笑了笑,他想,许师宪真应该是人不是鬼。
他问:“许哥,那个时候,为什么你说要同我结婚?”
许师宪愣了愣,如果不是吴桥提起,他都快把这回事忘记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想不起来,“我不知道,只是,当时我好像必须那么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忘了吧。”
“不知道就找答案啊”,吴桥大声道。
说完又叹了口气,把外套遮在头顶继续往前走去,“今年的夏天还有好长好长,想要到此为止的话,也先等树上的蝉都死完了再说吧。”
许师宪只能跟着他,跟着他往前走,跟着他进了地铁站,跟着他上车又下车,跟着他回到高高又窄窄的小出租屋。
跟着他从一个夏天一湖水满天的蝉鸣回到一阵由冷气机吐出的清凉中。
“想不想吃片儿川?”
吴桥走进因为空间太狭小所以只能和客厅一起做成开放式的厨房后说:“我买了倒笃菜、笋和肉片。”
什么时候买的?
许师宪完全没有印象,明明他成日都跟着吴桥。
“好,可是这个月份,早就没有冬笋卖了吧?”
“嗯”,吴桥点头:“普通的竹笋啦,等秋天的时候再来做更正宗的口味吧。”
秋天,许师宪想,夏季好漫长,漫长到一个叹息就像一生,秋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虽然你一定没看过,但我要说,其实有一部我很喜欢的美国电影叫做《饭祷爱》……不知道你识不识的到英文,但翻译前的片名是《Eat Pray Love》。”
他这样喃喃地说着,拨开厚厚的笋衣,把细嫩的笋芯和猪腿肉切成长方形的薄片,又从雪柜里拿出倒笃菜放在砧板上切成碎末。
“作为一个美国人,你到了意大利,想要得到的一定是意大利面和香肠吧!电影里的角色这么说道,我想也是,人是靠味觉连结这个世界的,不管是美人还是渣滓都一样,你要放松、要享乐、要连结这个世界,然后才能活下去。”
许师宪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菜,又听着他讲,冷气有点太大了,把煮水的锅煲出的白气都吹散,只剩下一滩不断上升又不断破裂的泡泡。
吴桥用猪油把肉片煸熟,再投入笋片,然后加入酱油稍微煸炒几下,最后放下切碎的倒笃菜和适量沸水继续炒匀煮一会儿,片儿川的浇头就做好了。
在此同时,把面条下入煮沸了水的锅子里,等待五分钟左右,捞出迅速甩干水分,倒回炒浇头的锅内再煮一会儿,加入味精,浇入猪油,然后盖上浇头就做好了。
很香,其实片儿川真的好香。
猪油很香、笋很香、倒笃菜也很香。
吴桥把面端到餐桌上,突然说:“等春笋上市,煮腌笃鲜给你吃好不好?我很擅长煮这个哦。”
春笋,许师宪想,夏天之后是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要过完一整个冬天才是春天。
要等到雪化的时候,地里才会冒出春笋。
看着吴桥照例在餐桌上点香,许师宪说:“好,天天,好。”
好、好。
这是好长的一段承诺,承诺夏秋冬春,承诺一个四季,许师宪很少做这种事。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片儿川实在太香了,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一种奇怪的情绪与整个世界再次产生了像食物、像生命、像味蕾、像爱一样的联系。
这实在令人害怕,可实在又如一整个夏天般叫人无法推拒、无法忘怀。
吴桥也笑了笑,他说:“等做完了这一场生意,新人新公司团建,去爬宝石山吧。”
去爬宝石山吧,他说。
去找你的过去,他没有说,去找属于你的未来。
所有人一起。
第20章 盐、泪
第二天一早到公司,卓云流好难得守着根本没人用的打卡机对推门进来的吴老板说,“先生,我等你好长辰光了。”
“等我?”吴桥笑了笑,把给陈姜带的菜馒头和豆浆扔在桌上,随意地问了句:“成功了吗?沈女士的观落阴?”
其实菜馒头都好多油,热量不比肉馅的要低哦。
这话他倒是和陈姜讲过,但陈小姐只说,我爱吃菜的你管屁!
好吧,好吧。
反正她从来也不给钱,吴桥想,总归看出租屋门口的甘其食哪个便宜就买哪个。
想远了……
卓云流一拍桌子打了个哈切说:“就是等你讲这件事啊!”
“成功……大概是成功了吧,总之见到光之后,沈小姐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这么快落下泪来的,你知道吗先生,孙小姐的泪几乎是在瞬间就沁湿了眼前的红布。”
“然后呢?”吴桥问,“先人能够安心走了?”
“要是真这么顺利就好了……”
卓云流叹了口气,刚想接着说下去,公司大门一响,接二连三走进来了四个人。
陈姜一进门就拿起桌上的早点塞进嘴里说:“老板,陵园已经联络好了,沈女士看过后很满意,在城区的北山公墓立碑,报价这个数。”
她说着把包子叼在嘴里,神神秘秘地竖起了两只手掌。
“什么意思?”吴桥搞她不懂,“五万?还好啊。”
“乜啊!”陈姜吞了嘴里的早餐说:“十万!具体地说,13.5万!”
“这么贵?”吴老板也吃了一惊,“北山公墓现在都这么贵了?”
“东邻八卦田,南接钱塘江,西靠虎跑路,北依玉皇山……点可能不贵啊?”
陈姜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听说沈秋水都葬在那里哦。”
“沈秋水?”林嘉敏疑惑得问了句,她不是杭市人,自然不晓得。
“秋水山庄啦”,吴桥试图向她解释:“就是现在的新新饭店。”
不过他这说了也同没说一个样,是人都听不懂。
于是陈姜又重新解释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爱情故事啦。上海报业泰斗史量才的妻子,沈秋水就葬在北山公墓。”
“这样也会要价变高吗?”李叙皱了皱眉不解道:“同名人埋在一起也不会积更多阴德啊。”
“是本来就就很贵啦!”陈姜无奈:“不是我故意要给沈小姐推销……好吧,我是有说北山公墓不错啦,那殡仪公司除了卖墓地还能卖什么?难道真去卖老板设计的纪念品?发神经啊!”
一直没出声的Kevin拍了拍她,“十几万不算好贵的,豪华陵园,卖出八百多万比比皆是。”
八百万……
陈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反思什么东西,总之不再讲话。
咁要强。
空气一安静,吴桥突然想起卓云流来,“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说,沈女士要求发讣告通知先人的其他家属来参加葬礼,我还想再问,吴先生,她只说你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吴桥一头雾水,心思却突然沉了下去。
没错,他知道的,先人的家属是吴家人。
就是曾经出现在他父母的葬礼上之后却就再也未曾出现过的吴家人。
吴桥同样低下头沉默,他不知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沈女士和姑祖母到底聊了些什么,才会突然要求吴家人来缅怀先人。
但毕竟收人钱财衷人之事,只好尽可能地去办了。
“Kevin,先人是杭市本地人,姓吴,你看看能不能从通讯记录或者银行流水方面入手联络,如果实在寻不到,我们就登报吧。”
登报发讣告,在眼下这个信息时代,能被多少人看到呢?
“不如登在公司网页上先咯”,陈姜说:“先通过公司的社交媒体发布先人讣告,距离遗体告别出殡也只有六日,时间不等人老板。”
“好”,吴桥点了点头问:“沈女士还在杭市吗?”
卓云流又打了个哈切回他:“回沪市去了,不过说之后的守灵她都会在,每天守到天亮再走,问我们能不能每天拨一个员工陪她一起守灵。”
吴桥说:“行,我去吧。”
陈姜瞪了瞪眼睛问:“老板,每天都自己去?”
“是啊”,吴老板转了转眼珠子说:“不然付加班工资给你们,三倍,很贵诶。”
“这真的不应该是由客户出钱的吗?”林嘉敏疑惑地瞥了眼,却也没说不好。
吴桥无所谓地拉了拉胳膊说:“那你就当老板想私吞这份工资咯,谁有意见?分一天给你啊?”
“没”,陈姜提着已经冷掉的豆浆和半个菜馒头回了工位,“我情愿下班。”
Kevin也摇了摇头:“抱歉老板,我做不到。”
吴桥早知道他最没可能,Kevin是个好龟毛的小子,平日工作敲键盘都不舍得摘手套,怎么可能叫他去给客户的亲属守灵。
发神经了真是。
卓云流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切,揉了揉眼睛说:“年纪大啦,身体大不如前,头七日还要做法事,别算我进去。”
听完半圈,吴桥转过头看了看没表态的李叙说:“你也一样,先人告别出殡的时候还要多辛苦,歇着吧。”
然后他又稍微偏了偏头看向林嘉敏说:“林小姐也是。”
林嘉敏说不出什么不好,总之是老板自己要压榨自己,随他去了。
心疼老板的是工贼,她干不出这种事,要遭天谴。
当天夜里,吴桥吃过晚饭就去了杭市殡仪馆。
意外的是,沈女士竟然早早地就等在了那儿。
“吴经纪……”沈女士欲言又止,一滴泪窝在浅浅的泪沟里,差点落下。
吴桥赶忙上前提醒:“不好叫眼泪滴到先人身上,先人会舍不得走的。”
沈女士闻言抬手将泪揩了去,但那滴泪大概已经窝了太久,竟然在她的眼下留了一点点白色的痕迹。
就像一滴泪的文身那样,亲人的离世,就像是用眼泪为自己的一抹魂文身。
直到生命的尽头,那种苦涩的味道都不会褪色。
永远阴霾、永远潮湿。
“先人走得快,没有太多痛苦,沈女士节哀顺变吧。”吴桥默默地讲着一些任何人都知道,没有营养也没有作用的安慰话语。
他也知道说了没用,可是不说,他又不安心。
总之做这行,先让自己心安为好吧。
“谢谢你,吴经济。”
沈小姐吐出一口气,像一阵冬天的白雾那样,她大概抽了很多很多的烟,又给自己灌了很多很多的漱口水,气味不太重,但那种感觉很重。
“我为什么叫姑祖母姥姥,因为从小都是她养我大……”
沈女士跪坐在棺木的面前,就这样兀自说了起来,也不管有没有人真的在听,有没有人真的在乎。
“我没见过姥姥,姑祖母说,我的母亲从小跟着她的父亲长大,可姑祖母就像是我的姥姥,我的母亲。我记得,她是个好刻薄的小老太太,总瞧不起那些来找我出去耍子儿的小伢儿。说他们不乖,说他们不听话,说他们要把我拐走,说他们不是沪市人……”
沈女士笑了笑,“但其实她自己都不是沪市人,年轻的时候,姥姥吃了好多的苦才成了个沪市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家,她的家人都在杭市,却要自己一个人跑去沪市,她从来不和我说那些。只要我问,姥姥就说,囡囡,你是沪市人,你是个天生来自大城市的小姑娘,你要自信,要相信这个世界好大,但都在你的手中。”
吴桥认真地听了,一个人的半生经由不同的人来叙述,真的都会变得好不同。
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由吴家人来讲,这个故事会变成什么样。
一个离经叛道的后生?一个不孝的子孙?一个忘恩负义的女儿?
可是沈女士说:“她对我好好,她是我的姥姥,是我的母亲,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港湾,我的守护神,我全部的爱也给我全部的爱。”
吴桥只是听,逝者已逝,他帮不上忙,所以他只能听沈女士多说一些。
是不是多说一些,肚子里的苦水就能少一点,眼下的泪纹就可以淡一分呢?
他不知道,可是如果要活下去,也只能先说出来。
“我好想知道姥姥的过去,知道她年轻时候的苦难,知道这个世界对她的不公平……可是已经做不到了,那个时候我在阴间见到她,她先是半句话都不肯说,然后就要推我回去……我求她,我恳求她,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至少让我记住。如果我有孩子,就让我的孩子记住,如果我没有,那就让沪市最大的梧桐树记住……”
沈女士说着说着几乎又要掉下泪来,不过她听进去了吴老板的话,伸出手捂着眼睛,小心地接着自己的眼泪。
“她不肯说,她什么都不肯说……”
“吴先生,我知道希望你能代为联络我姑祖母的家人实在是为难您……可是,可是您是我姥姥的亲人,对吧?您是我的亲人,您可以帮我的,对吧?”
沈女士就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水面金钱草柔软根茎求救那样,好痴、好蠢、好无助。
吴桥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会尽可能帮沈女士发讣告的,可是,家人?
他实在算不上逝者的家人,也实在算不上沈女士的家人,更算不上杭市的吴家人。
吴桥的家人只有死去的父母、远在港岛的程灿,以及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人的许师宪。
或者还包括明天殡仪服务公司,员工是老板的家人,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守灵的夜里,吴桥又听沈小姐说了好多。
她说姥姥是五十几年前去到沪市的,当时她姥姥才十几岁,正赶上经济政策改变,市场形势不明朗,现在看来却一片蓝海。
姥姥到了沪市先是打了几年杂工,没有的吃、没有的住,被人从东赶到西……而后竟然凭自己的能力闯了出来,做生意,从很小的生意开始做,利润很低的生意却一点点做得大了起来,几多年后竟然开成了公司。
手上有了钱后,机缘巧合地,姥姥又在某个聚会上认识了一位好友。这位好友是沪市老富豪家出来的独生女,手里有几分的闲钱,也有野心。那时正值股票市绝迹三十几年后重现沪市,第二片蓝海。
姥姥本来没想着要动股票的,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领养了沈小姐。
说来沈小姐也是可怜,年纪小小就没了爹妈,妈妈是吴家的大女儿,招赘来的丈夫,所以理论上只剩下一个外祖父能抚养她。
可是吴老先生是个脾气相当古怪的人,姥姥不知怎么的在沪市听说了这件事,发了善心只觉得要她这个哥哥来养囡囡,大概是要害了小姑娘一生,于是特为赶回杭市一趟,向吴家讨走了沈女士的抚养权,带回沪市。
说回股票,那个辰光,朱小姐劝姥姥一起投身股市捞金,姥姥开始是没同意的。
一间小企业,完全都够她们祖孙二人一世衣食无忧,做什么还要去走钢丝?
可是不知怎么的,姥姥最后还是改了主意点头了,投了大把钞票进信托投资公司,骤然在一片欢腾牛市中身家翻倍又翻倍,于上个世纪末一跃成为了沪市的新富豪。
荣华富贵、富贵荣华……
吴桥听着听着,想起了吴家的那口棺材。
如果要这么计算日子的话,六十年,正好是那口棺椁气数轮转的一次周期。
金棺得到养料,继续保佑吴家世代荣华。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的的确确有无数聪明又努力的人乘着经济发展的东风实现了现在人难以想象的财富积累。
可是更多的人,更多茫茫众生中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至多得占其二。
这位吴女士的成功究竟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这口邪棺的庇护?
其实现在都没有人能知道了,六十年后又六十年,一百八十年后又一百八十年。
重重叠叠的诅咒已经和吴家所有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像烙印一样,无法分开,无法祛除。
只是,五十几年前?
沈小姐的姑祖母在五十几年前逃出杭市前往沪市,之后收养失孤的沈小姐,然后就是这几年……
突然,一种好可怕好无厘头的念头出现在吴桥的脑子里。
有没有可能,会不会,其实上一个六十年快要结束时,被填入金棺里尸解的,其实就是沈小姐的父母呢?
不,或许,应该说原本被填进棺材里的其实应该是这位姑祖母,但是她逃走了。
所以沈小姐的父母成了“替死鬼”。
吴桥不知道吴家人挑选尸解仙有没有什么既定的算法或准则,甚至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的知道,此“家仙”非彼“家仙”。
所以这一次,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吴家人为金棺找仙提前了许多年,提前许多年就开始物色,提前许多年就更换养料。
防范于未然。
天啊,恐怖。
但他就是突然有这种错觉,吴老太太是知道自己要死的,要为了棺材而死,可是她竟然有办法从这种诅咒里逃走了……逃走几年,几十年,一次、两次,可人还是要死的。
有时候,正常的死亡都像是被诅咒。
如果诸位还记得,吴老太太并非是寿终正寝。
先人是因为感染了某种极其特殊的细菌,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因为病情恶化而过世的……
放在人间,这回事都好似诅咒降头、飞来横祸,几叫人唏嘘。
就像是验证吴桥先前的猜测那样,沈小姐而后接着又说。
那些都是别人讲给她听的,别人包括姥姥,也包括那位朱小姐。
不过奇怪的是,自从她记事起开始,姥姥的经济就不再像她自己说得那么宽裕。
企业只是好小的企业,根本也没扛过几年前爆发的经济危机。
信托公司呢?更是没了踪影。
所以她成年之后真的要好努力地工作,好努力地去挣钱,才能继续维持姥姥体面又富贵的生活。
其实根本都没办法。
因为金棺的六十年要到了!
吴桥只觉得头皮发麻,被自己的猜测骇到。
一个元运是六十年,六十年又分为各二十年的三个小运,进入最末一个二十年时,就像某种辐射的半衰期一样,会在衰期的末尾逐渐减弱的毒性……
吴桥突然很想告诉她,告诉她或许想要知道的一切。可,这是诅咒啊,一种光是得知就要忍受无数猜测的诅咒。
吴老太太没有告诉沈小姐,但她死了之后却说给了吴桥。
好奇怪吗?不奇怪。
随着时代的推移,杭市的吴家越来越小,知道这口邪棺的人也越来越少。
绳子上的蚂蚱都跑光了,绳子还有什么用?
棺材还有什么用?
吴老太太死了,她并非不知道沈小姐说的,她一定很清楚地明白,喂养金棺的时限就要到了,所以她才会急着和吴桥说,你要认命,你要认你的命,这是你的因果。
这是你的金棺。
按时地活,按时的死,按时地被尸解,按时的成为家仙,按时地被诅咒吃掉,按时地保佑大家累世荣华富贵……
她希望金棺能够继续保佑吴家人,她希望金棺能够继续保佑沈小姐。
恶毒吗?
或许吧,也未必,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吴桥的猜测。
吴桥想,是自己恶毒才对,竟然无端地去猜想先人的恶行,可已经死去的人根本连为自己辩白都做不到。
这样不也算是某种暴力吗?
所以,吴老板只是听,只是陪沈小姐守灵,只是完成工作。
然后在天光大亮之后返回出租屋,拉起窗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久久地不能睡着。
“代价是什么呢?”吴桥问,“许哥,这个世间所有的业力,真的都会被逐一清算吗?”
“不会”,许师宪垂眸答他,“不会,天天,没有那么公正的事。”
“好吧。”吴桥想闭上眼睛,可是脑子乱乱的,心思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下午、晚上都还要去工作。
还要活下去,吴桥知道,人类的命是不会因为某种无关紧要的业力因果就停下来的,所以他只能哄自己快点入睡,保证足够维系精神健康和生命体征的睡眠时常。
……可他实在睡不着。
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蓦地听见一旁许师宪似乎正念念有词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吴桥睁开眼,抬起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净心神咒”,许师宪说:“是道家八神咒中,排除杂念,安定心神时所用之咒。此咒能使凡心入于冥寂,返观道心,入于清静之中。”
吴桥一笑:“听上去像是在背早课。”
“没错”,许师宪低下头,也笑了笑:“就是早功时念诵的,八大神咒皆出自《早晚功课经》。”
想起读书时站在一片微曦的晨光中背英文,困到两眼模糊大脑停滞,站着也能发起梦来,吴桥笑了笑问:“我可以跟着念吗?”
“当然,记得住的话,多念一念,定心静气,保魂护魄。”
许师宪在床头坐了下来,“我说一句,你跟着我说一句,背不下来也没关系。”
“这么几个字……”吴桥又笑,仰面躺在床上,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和顶灯,余光瞥见许师宪,突然觉得他好像和个把月之前初见时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在哪里?
又讲不出来。
算了,吴桥眯起眼睛道:“怎么可能背不下来,说吧。”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许师宪嘴里念着咒,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吴桥闭着眼睛跟着他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许师宪小心地抽出法剑,同时念道:“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吴桥跟着他念,脑子里只较真地想着,一定要记住这些字眼,完全没注意到身边许天师的动作。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许天师用锋利的剑刃扫过腕间,好奇怪,他的剑似乎都只用来划开自己。
许师宪把涌出的血点在吴桥喉口的皮肤上,但吴桥似乎半点都没有发觉。
最后一句,“三魂永久,魄无丧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