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经纪人手册作家:好耐唔见

作者:  录入:03-01

跟着谷歌地图找过去,果不其然就是。
怪事哦,难不成这位何先生其实也财不外露,是个钱多到没处烧的主?
虽然好奇,但这些纯属臆测,吴桥还是按了电梯往上,恭恭敬敬地敲开了何先生的门。
来应门的是个看着有些憔悴的年轻男人,穿着休闲西装和白衬衫未打领带,长相十分清秀,白净高挑,是很典型的南方人样貌。
但不似港岛本地人,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江浙人。
吴桥有些好奇地问:“何先生是哪里人?”
没成想,话音刚落,何远就在桌上甩下一张香港ID没好气地应道:“香港人,怎么了?”
当然没怎么,虽然一看就是临时身份证,但吴桥没有再反驳什么。
顾客就是上帝咯,上帝的爱人是大卫王,所以,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生与死,其实是个好难讨论的话题哦。
尤其是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任何东西都是由微小的粒子组成的,不会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可是你又如何能叫他们去相信,周围物质化的一切其实也是死去爱人们的粒子?
那样好像更残忍,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变成一桩桩一件件再也没有思考和生命的粒子。
也像是佛说的六道轮回,想要重新再入人间道也没有那么容易。
生与死离得那么远又那么近,没有很明显的距离界线,轻轻一跃就跨过森罗掉进地狱。
可人间都有好多的地狱,这又作何注解呢?或者人间道本就是恶道,佛经是骗人的,所谓三恶道,应该是四恶道才对。
哎呀,想得远了。
何远那边泡好了茶,请吴桥在窄窄的客厅坐下,他这时候才发现,这根本也不是一间房,更像是内地由二房东重新拆分后重组的廉租公寓。
他不知道,在香港,这样的廉租公寓其实叫做劏房。
截至目前统计,全港共有9.2万间劏房,劏房居民接近21万,而公屋的轮候时间平均由3年升至5.3年。
只有本岛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请廉价公屋,吴桥其实有点唏嘘,这位何先生也算是港八大Master毕业的高级人才,归返内地就算想要在沪市落户应该也不算太难,究竟为什么偏要留在港岛住着鸽子笼等永居呢?
“葛呈怎么死的?他的葬礼还未办?”何远先出声问道:“他真的死了?为什么?”
“嗯。”
他为什么死,吴桥点会知?
“警署结案是自杀的,遗体还停在九龙公众敛房。何先生,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作主带你去看最后一眼……但葬礼不能叫你入内,主家的意思,替人办事,别为难我啲。”
何远沉默了,倒也没有悲恸掉泪,可就算他没有哭,那张脸的表情与葛女士也不同。
吴桥能感觉到,他是在感受的。
感受巨大到铺天盖地的哀痛,然后被那样的东西砸懵了神,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开口的容器,把什么情感,把人的命都吞进去了,然后像盛夏夜里的西瓜一样,从内部开始一点点腐烂成一滩血水了。
吴桥知道,他应该需要一点实感,需要这个世界做出的反应,需要知道死亡的距离。
就像那时的他自己一样,接过唯一能够证明父母已经离世的大额支票,站在所有悲伤哭泣的陌生人中间,变成一只茫然又无措、极度腐烂却外表完美的西瓜。
于是吴老板从包里拿出了那张,敬告遗体腐败的通知单说:“要不要去看一眼,何先生,你自己做主吧。但是我必须说,葛生最后的心愿是再见你一面……”
何远的呼吸一瞬一瞬地断了线,然后突然从桌前站了起来,捡起那张香港ID丢出去,砸在入户门前的镜子上,发出砰的响声,不太吉利。
然后一句话都没讲,他颤抖着捂着脸蹲了下来,蜷缩起来,胳膊用力地积压着胃和胸口,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
去还是不去,什么都没话。
吴桥自觉没资格催促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人的反应比葛呈的母亲还要生动,他好像更接近于葛生同这个世界脆弱而微妙的连接。
但他们分开了吧?应该是分开了,何远还在香港做嘢,但葛生是离了港岛,最后选择死回这里……爱,吴桥觉得可怕,爱让人活下去,爱叫人分泌多巴胺同肾上腺素,爱叫人丧命。
爱给人勇气,竟然也暗自包括了产生死志的勇气。
“先去、吃饭吧?”吴桥莫名地开口道:“去吃红磡鸡煲皇好不好?吃完了鸡煲我带你去见葛呈。”
人在肚饿的时候,是会体察到悲伤的。
吴桥意识到食欲、死欲、爱欲……这三者其实根本就没有分别。
在回到杭城的那个下午,没有见到父母遗体却同样在一阵虚无中产生死志的他也是突然觉得肚饿,然后迅速赶来的程灿把他拉了起来,跑去奎元馆吃了一碗最最普通的虾爆鳝面。
在把咸香面条卷入口腔的那一刻,胃袋一点点充盈起来的时候,食欲短暂的代替了死欲,让吴桥复又产生了还要继续活下去爱的念头。
说是comfortable food好像也不太恰当,但吴桥记得程灿说的,他们两人是程老板大学时的同学,那也就是龙港理工,正毗邻红磡。
吴桥想,要叫人活下去,就要先让他想起食物的味道。
所以他说,不如我啲去食红磡鸡煲皇先咯。
……何远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后,捡回ID卡点了点头说:“好,我去见他……我去见、见他。”
他的嗓音抖得厉害,害怕吧,吴桥猜,大概是要害怕的。
害怕死,害怕生。
害怕死的人已经死了,可生者还要继续生。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这是一项万年都难解的议题。
与死者产生强烈连结的的人其实也掉一齐进了灵薄狱,只看能破除地狱拯救他们的究竟是上帝还是新的能够与之产生连结的人。
其实生人都有好多地狱的,人间道都有无数地狱,生人都需要被破地狱的科仪拯救啊。
吴桥收回纷杂的思绪,递了自己的名片给何远说:“虽然电话里都有自我介绍过,但何先生,请您放心,我哋系正规专业的殡仪服务公司,关于葛生的葬礼,您有什么样的需求尽可以提给我们来办。”
何远疑惑地瞥了他一眼问:“葛呈的丧事我能做什么主?我同他又有乜关系?”
这话就问得有些尖锐了……毕竟花钱办事的是葛女士,就算这是已故者自己的意思,吴桥也不好真的拿上明面来讲,于是只闭了嘴走到路口招手拦车。
其实距离也不远,只是毕竟是带客,不好意思叫人家多走,所以小气鬼吴老板破天荒地两公里也搭车去。
去食红磡鸡煲皇,一间被无数龙港理工学生钟爱的食堂。
鸡煲火锅很好吃,吴桥一边搅动锅里的汤汁,一边又摸出手机放在耳边,看了眼许师宪装相问道:“喂,许哥,能叫何生也见一面吗?这样也唔使我啲传话……”
“不行、不行,”许师宪回答得很快,“不是人人都好开天目的,办不到。”
“嗯……”也算是预料中事,吴桥想了想又问:“那让我……”
“也不行,”许师宪说,“今天,谁都不行。”
“得。”吴桥收了心思,其实这本来也不是长生店该做的嘢,就算要超度也应该由喃呒先生那边想办法,是吴老板多事了。
等吴桥放下电话,何远语气有些激烈地紧赶着问:“见不到?遗体不是在公众敛房吗?为什么见不到?”
不是一回事儿……但也很难解释得清楚,吴桥皱了皱眉道:“能见,只是食环卫生署的工作人员已经下了通知,遗体出现腐败还没经过妆师整理,面容大概已经不会太好看,何先生,你确定要见吗?”
连葛女士都不愿意见,在公众冷冻库雪了一月的遗体也确实骇人,如果何远这时改心思说不见了吴桥也能理解,大不了再想办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何先生倒是心意坚决,“见,为什么不见?就算他跳出棺材成只僵尸,也是葛呈啊,我点会惊佢个蠢仔……就算死了成只鬼,都唔够得人惊啊。”
“希望你见了已经腐败的遗体也还能讲出咁样嘅话哦,何先生。”吴桥边吃鸡煲边说,虽然话不太好听,但确实是祝福来的。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讲咁样嘅话。”何远拍下了筷子用抽纸擦了擦嘴角催促道:“唔该快些吴先生,葛呈已经等了很久了吧?”
“一个多月,是挺久了。”吴桥下意识地答,随后又觉得不对:“何先生,你先前都不知道,是吗?”
“我又唔系佢嘅亲属……”
吴桥有些震动,照常理来讲,葛女士才是葛生的血肉至亲没错。
可从情理上,他不得不承认,何远其实还要更像逝者的亲眷。
港英法律帮不了他的,行街师父居然能帮……实在荒谬。
爱,实在荒谬。

其实,这也是长生店吴老板第一次真的亲眼看见从冷藏室取出来的尸首。
雪了月余的遗体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全身上下的肌肉和关节都冻得硬挺,皮肤失去弹性一片青紫,浮出云雾状的尸斑,尚未整理遗容,因此看着有些骇人。
已经死去的葛呈还睁着眼睛,从殓尸到冷冻,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
尽管并没有完全解冻,可尸体气味还是有些不太好闻。甚至因为腐败气体的泄露而使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辛辣刺目,吴桥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去,可何远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跪坐在遗体的面前,蓦地就这样掉下眼泪来。
“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告诉我。”
何先生眼睛大,泪也大颗,摔在地上砸开八瓣。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何远就这样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是在讲给谁听。
他忘了,他怎么会忘记?
葛呈是个太过脆弱的孩子,很容易心碎,很容易忘记明天的太阳也会照常升起,很容易丢掉继续等待黎明的勇气,很容易忘记,其实得到爱并不需要任何的先决条件。
奇怪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
不被人喜欢的孩子,何远爱着的孩子……
死亡是一种惯性,人类的悲恸也是。
何远知道,就算他此刻再如何难以接受,可人是不会难过太久的,因为人类这个物种天生无法长时间地保持悲伤、痛苦和愤怒。
“他连指甲缝都收拾得干净。”
何远似乎哭得过了劲儿,忽然开口,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艰难滚动。
殡仪馆的日光灯管白亮得刺目,但他似乎根本毫无知觉般地跪坐在冷冻台前,指尖悬停在爱人青紫的唇峰上方,笑了一下说:“以前那么有纹有路的一个人,现在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搞成这个样子,面容青紫,连一点好颜色都不见。
何远麻木地想着,他的葛呈死了,一双眼睛半开不闭的,没有人要记得替他阖上。
低下头,防腐剂混着腐败气息骤然刺入鼻腔,他颤抖着手想要去阖上爱人的眼睛,却只抚到了一阵冷硬的冰凉。
何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整个人蜷成贝类闭合的形态,额头抵住冷冻台边缘,后颈脊椎节节突起如珠串。泪珠砸在金属台面的声响很特别,像深秋熟透的柿子坠地。
闭不上了,那双眼睛,可是没有人在意。
他以前曾经听过一种说法,一个人的命到最后,其实只有几支肾上腺素的分别。
送上救护车推进医院,几个急救师跪在病床上轮流按心肺复苏到浑身是汗,一点用也没有。
天气炎热,尸斑浮得会很快,有时候人还没走,斑斑点点就已经全跑了出来。
所以遗体妆师实际上是个相当伟大的职业,给死人以最后留存于世的体面。
何远不敢再想下去,这条破烂的路他已经走得太漫长了,如果这里是葛呈选择的终点,那么自己或许应该尊重他的离开……
可是,怎么做到?
亲爱的孩子,何远始终记得,葛呈说他其实很怕黑,睡前总会偷偷眯起一只眼睛看对面楼道的灯一层层地熄灭,直到所有光亮通通消失的刹那就会觉得在一瞬间胸闷气短,心口压抑到快要爆炸。
他说,他从十一岁开始想到「死」,可母亲只会叫他滚出去,滚远一点,不要死在家里……葛呈说他其实同样害怕与人诉说恐惧。
葛呈总是觉得自己死不足惜,他觉得自己懦弱,可何远却恨他太过勇敢。
勇敢到以为有爱就能抵世间万难,勇敢到一个人就赶去走奈何桥。
奈何世界太细小,偶遇太可怕,凡人没有孟婆茶。
那时候葛呈说:“何远,唔使害怕,唔使害怕你脚下的路,往前行落去,我保证,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宠儿的。”
世界的宠儿?
生本能,何远其实知道,他读完了弗洛伊德的著作,那是一种用以抗拒死亡,迫使生命得到保存和更新,令人类试图去爱人的本能,性的本能。
付出爱,得到爱,人类的本能,可以被压抑同样容易被超我所取代。葛呈或许没有忘记自己要给何远最好的爱,但他忘记了去爱的前提同被爱一样,是继续生存下去的本能。
葛呈无可避免地去爱了,然后在爱中失去,超我克服唯求实现快乐的本能,以死亡的方式来宣誓生命的存在与主权。
人不过是自然界与精神之间狭窄又危险的桥梁,追寻爱的本能与追寻死的本能,只不过是一条线的两端罢了。
吴桥照例提醒亲属:“眼泪唔好掉到先人的身上,先人会舍不得走的。”
可提醒同样照例无用,何远连半句都没听进去,他兀自伸手抚了抚葛呈已经青紫僵硬的面庞,再一次试图盖住那双已经空洞浑浊的眼睛,然后俯下身去,温柔地亲吻他冰凉没有温度的脸颊。
吴桥是有些震惊的,他知道何远是逝者的爱人。
可,逝者已逝,面前的也不过只是一具甚至连面容都有些失真,不会再做出任何反应的躯壳。
看他亲吻一具已经轻度腐烂的遗体却那样小心翼翼,吴桥突然觉得,人的三魂七魄其实都与七情六欲一样,不全是在自己身上的。
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魂给出去,然后被某个人接住,在往后长久的年岁中一点点长到他的身上,随着他生,随着他死。
“他是个很好的人,”何远喃喃地说:“他、葛呈,他是个很好的人,很努力地生活,什么都做得很好……他不应该就这样死掉的,他应该幸福,他应该幸福才对。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为什么竟叫他丢了命?”
吴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呆呆地愣在原地,觉得自己这个喃呒师父真是不够尽责。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这短短一生,生而获罪无数的地狱,最终其实也只有自己超度自己罢了。
吴桥低下头,许师宪说,葛呈在这里,他有话讲。
“乜话?”吴桥细声问。
“他说,他要留在这里等受身之日,就算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无所谓,他只求十几日。”
“能做到吗?”吴桥觉得奇怪,这简直异想天开,“留下来干嘛?受身又是什么意思?”
可许师宪点了点头说:“能做到,就是一种歪门邪道,不通过投胎的正规方式,重新出现在人间。想让他留下,就叫卓云流做破地狱时困他在灵薄,不跨地狱门……”
“这能行吗?”吴桥醒了神,这是很大的因果,怎么好叫卓云流一个小小的俗居道士去背啊?
“他不肯走,也没办法,”许师宪说:“因果是葛生自己的因果,他要求受生,就是断了自己的因果轮回。”
要帮他吗?吴桥也觉得有些茫然,他本来没想过这么多的,他只是想开个帮人办丧事的殡仪公司挣钱,现在怎么还牵扯上轮回因果了?
“去打盆热水来”,何远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声道:“拜托,吴经纪。”
确实有这样的做法,如果遗体放入冷冻冰棺前没有整理好姿势,遗体妆师会用热水软化已经冷僵的关节重新为逝者整体遗容。
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不太一样,所以吴桥只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何先生,但这个时候解冻葛生的遗体只会加快腐坏的进度,在悼念丧仪与火化之前,我们一定会尽可能帮助他恢复平静面容的。”
“不要尽可能,一定让他能够安心地走。”
何远说:“如果你做不好,吴经纪,那就给我来做。”
此前没有人在意的,阖不上的一双眼睛,何远在意,这是何先生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
吴桥有些动容,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求受生的葛呈,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回应只求他能安心上路的何远。
今天自然还没到办事的时候,两人见过一面遗体后便离开了公众殓房。
吴桥问何远:“葛生生前有没有什么别的遗愿,或者喜好什么的,是否有讲过葬礼要如何办?”
“没有,”何远摇了摇头:“我没同他想过死,所以一次也没。”
“那您可以看看我啲公司最新推出的纪念品……”吴桥说着拿出公司的宣传册,都是前阵子陈姜几人加班赶工出来的,“像这个,用来怀念逝者相片的相册啦,或者这个可以用来存放骨灰的戒指和项链……”
何远打断他道:“别的都不需要了,戒指,我想要那个戒指……算了,他阿妈就算去倒海也不会叫我取走半两骨灰的……都算了吧,布置些鲜花什么的就罢了。”
骨灰……其实一个人能烧出来的骨灰是多到骨灰坛都装不下的,如果有需求,火化场的工作人员会替家属多收敛些,但一般来说,总还是被清扫掉的多。
吴桥突然想到了什么般,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何远说:“何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一齐烧给葛生的,就放在这个荷包里,我啲尽量为你办妥。”
何远收下了荷包,之后的之后,直到葬礼开始之前,吴桥都再未见过这位何先生一面。

第13章 葬礼
葬礼前一晚,吴桥问卓云流,破地狱可唔可以少打一片瓦,不叫葛生跨地狱门,留返灵薄。
“砸自己招牌的事,为什么要去做?”
卓云流不解地问:“虽然客户都系死仔,少打几片瓦也没法来人间找茬,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嘛,怎么好叫先人不得超生轮回呢?”
“这会牵扯你的因果吗?”吴桥问:“留返葛生,会害到你个喃呒先生乜?”
卓云流摇了摇头,同许师宪说得一样:“是他自身的因果,葛生自己舍不得走的,不是我要拦住他。”
“所以是可以?”
“可以,”卓云流点头:“先人要求的?”
吴桥直言:“我啲去问葛生,他话自己嘅心愿只是再看一眼尚在人世间的爱人,但看了又心生不够,想要求受生之躯留返人间。”
“受身?”卓云流惊讶道:“你知道受身是什么意思吗?”
吴桥点头:“歪门邪道,不入轮回,留返人间的偏路……”
“大错特错!”卓道长严肃地打断他,“不是不入轮回,他是入不了轮回了!受身多则几十日,虽瞧着与活人无异,可最终还是要魂飞魄散的,且再无轮回路可走,葛生可明啊?”
这些许师宪都同他讲了,可是……
可是,“他说他甘愿。”
吴桥其实都谂唔明,为何非要求这短短几日的相聚团圆,可葛呈说:“眼下,总紧要过以后的,从前是我想得错了。现在我只知道,轮回,哪有这么多轮回?哪有这么多再见?重走一世便又生诸般地狱,像何远这样的人,几千几万年的轮回中也就出这么一遭,叫我碰上,叫我去爱……我不要什么以后,我就要这十几天。”
十几天……好短,好短。
可人的一生也就总共三万天,又有多长呢?
望着天上的云遮过太阳就是一日,一日一日过去,所谓“以后”就一定紧要过当下吗?
他们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和爱都拿出来,当作谋求一种未知“未来”的燃料,车轮滚滚向前,水滴石穿、宝剑成锋……
可是,燃料呢?碳吹做煤灰,连什么都没留下。
其实自打人的一出生,就有好多的地狱啫。生人,或许也需要葬礼,也同样需要被超度。
吴桥说:“满足他心愿吧,系他阿妈说得嘛,母子一场,都成全他。”
Kevin和陈姜早就准备好了丧仪的具体安排,第二天一早,吴桥同李叙一齐又赶往九龙公众敛房,陪同葛呈的遗体前往万国殡仪馆。
没有员工帮手,所以到了殡仪馆,是运尸车的师傅搭手帮忙搬下遗体的。
好重,吴桥第一次给人抬尸,感觉很怪,如果可以的话,真系一辈子都不想做……但这是活路,他不去死,就只能走下去。
“今天这条鱼够重的。”搭手时师傅喃喃地话了句。
鱼,没错。
殡葬行业内的某种黑话,把已故先人的遗体称作「鱼」,殓一具尸便是收一条鱼。
其实也生动形象,逝者已逝,留下的躯壳不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有些冷漠,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有人能让这个世界真的充满真、善、美,可刚入行的新人仔吴桥在听到个句话后却罕见地蹙了蹙眉,细声开口道:“师傅,唔使话佢啲系鱼,仲要尊称我啲嘅衣食父母才对。没有佢啲嘅身后事,你我同埋整个行业内的所有人,不是全都喝西北风饿死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司机奇怪地瞥了眼吴桥,从来也没听哪个行街经纪人讲这种话。
鱼就是鱼,遗体只有在与先人生前所产生联系的人眼中,才是什么相当宝贵的东西。
对于其他以此谋生的生意人来说,可不就是「鱼」吗?
其实,长生店做嘢,遗体和鱼肉根本也都冇分别,摊在案板上卖钱罢了。
两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李叙提起化妆箱很认真地检查了遍遗体状态,不算很好,但也不到最差。大概恢复生前样貌还是不难的。
吴桥说:“李先生,先人家属特别要求,唔该你想想办法替先人瞑目呀,多谢。”
家属……说得不是葛女士,她根本没有要来见尸的意思,吴桥说得是何远。
情理上,他把何先生当作葛生的家属。
李叙点了点头,其实就算吴桥不说,他也会做好的。这是他分内的工作,替已故之人维持体面、平和的面容,与这个世界作出最后的告别。
在替遗体换衫的时候,由于葛女士未到,所以寿衣也全是由吴桥等人准备的。不过准备了倒也没用上,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同吴桥说,有位姓何的先生留了衣服,说是先人生前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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