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是钱,可能是爱。不论是钱还是爱,我都没有回应的义务吧?”
温明惟饶有兴味地听着,点了点头。
谈照说:“但我越不理,他们越是低声下气,姿态卑微,把弱势的戏演足了,即使我什么都没干,也被指责没有风度,不怜香惜玉,没有同理心,甚至冷漠无情……”
温明惟笑了一声,听他又说:“而且我感觉得到,他们其实也没多喜欢我,追不到就马上放弃,再换一个择偶目标。”
“是吗?”
“是啊,恋爱不就是这么无聊?”
谈照不自觉摆出成熟腔调,好像很懂。可惜故作成熟也压不住轻狂之气,左耳上那枚钻石耳钉在灯光下闪了又闪,炫得人眼晕。
温明惟听进去了,反思两秒说:“所以我追你的重点在于不能太弱势,像道德绑架,也不能轻易放弃,显得不够诚心,对吗?”
“不全对。”谈照不给他制造困难就浑身难受,“我也不喜欢太强势的。”
温明惟顿时笑了:“我强势吗?没有吧?”
谈照不说有没有,严肃道:“反正,把你那些哥哥一样的小毛病收收,不许用看小孩的眼神看我,也不许用不合适的词语形容我——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
温明惟:“七岁。”
“哦,”谈照不以为然,“七岁而已,你反过来叫我哥也不是不行。”
“……”
温明惟一口酒没咽下,差点呛进气管里。
“怎么了?”谈照不满他过激的反应,“没见过吗?李越之前谈了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朋友,整天‘哥哥’‘哥哥’地叫,别人都以为李越比她大。”
“……”
温明惟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角,放下酒杯:“人家那是情侣调情,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不合适吧?”
“我又没让你现在叫。”
“意思是以后叫?”
温明惟顺着话头问:“‘以后’是什么时候?谈照,你到底要让我追多久?”
“现在才几天,你不耐烦了?”谈照审判般盯着温明惟,好像要一眼望穿未来,抓住他“放弃”的时间点。
可惜肉眼有限,只能看见当下一秒钟。
这一秒的温明惟耐心又深情,隔一层薄薄的镜片,双眼幽深而隐含亮光,有好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看着谈照,仿佛眼前有这样一个人就余生无憾。
谈照找碴失败,低头专注吃自己的甜点。
温明惟家的厨师竟然不错,极度挑剔的大少爷也没挑出什么毛病,今晚总体来说是美好的一餐,勉强可以给温明惟加两分。
谈照在心里记着账,对面那人突然说:“谈照,我想给你看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礼物。”
温明惟起身带他上楼,谈照跟了几步,眼看是通往卧室的方向,狐疑道:“你不是在骗我吧?”
温明惟好笑:“骗你什么?你不想留下过夜,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谈照扭开脸。
“嗯,”温明惟表示理解,“有些人对性的看法比较严肃,所以小心谨慎,你就是其中之一。”
谈照不理会他的戏谑,反而听出言外之意:“你难道不是?”
“我不是。”温明惟不掩饰,“性在我看来就是普通的生理反应,和饥饿、畏寒一样,区别只在于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可能会因为对象不同体验有差别,但——”
——但不论是和喜欢的人做,还是和不喜欢的人做,本质都是荷尔蒙反应,不会差太远。
他想这么说,可这种结论要亲身对比过才能得出,温明惟从来没有……跟自己最爱的人做过。
他走到卧室门前,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谈照一眼。
“怎么不说了?”谈照也看出他经验不足,少见地笑起来,“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呢,没谈过恋爱就别学人家当恋爱导师好吗?”
大少爷哼起歌,推开门,先他一步走进卧室。
“礼物是什么?”
温明惟的卧室很大,几乎占了半个二楼,谈照巡视一圈说:“对了,你现在的表现分是二分,如果礼物有新意,我不介意帮你加到十。”
“十分制?”温明惟背对着他,在床附近的一个柜子里翻找东西。
谈照说:“当然是百分制——你怎么还没找到?真的是送给我的吗?怎么不提前拿出来?”
“找到了。”大约两三分钟,温明惟转过身,手里握着一个细长的精致礼盒,走回谈照身边。
收礼物经验超级丰富的少爷一看礼盒外观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项链?”他丢给温明惟一个“好没新意”的眼神,但还是接到手里,第一时间拆开了。
果不其然,是一条项链。
准确说是一枚用细线串起的玉质吊坠。
谈照不懂玉,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料想温明惟即使要破产也不至于寒酸到送便宜货。
坠子很漂亮,形似一片羽毛,莹白剔透,触手细腻。翻过来看背面,“羽毛”的尖端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纹理,乍一看像英文字母,“Z”。
谈照不确定温明惟是否有此意,抬眼询问,后者证实他的猜想:“你也觉得像‘Z’吗?”
温明惟手握空盒,不知为何情绪好像不太高昂:“这块玉是我十年前在一场拍卖会上寻到的,时隔多年,没想到能送到你手里……”
“字母的痕迹是玉的瑕疵,”他低声说,“但如果一道瑕疵恰好长成合适的形状,就是机缘。你看,送给你正好,是你的名字。”
“……”
温明惟解开特殊工艺制成的项链扣,两手各持一端,圈住谈照的脖颈,想帮他戴上。
然而,谈照的耳朵上有一枚名贵钻石,已经够显眼够高调,再多一条首饰显得累赘,而且钻石和玉的气质天差地别,根本不搭调。
谈照心说:难道温明惟不懂?
人家以玉赠人,是夸赞对方“温润如玉”——这个词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谈照没拒绝,别别扭扭地说了声“谢谢”,任温明惟把那枚略显沉重的玉挂到自己脖子上。
“暂时戴一会儿,”他说,“你不会要求我每天都戴吧?——绝无可能。”
“随便你。”温明惟笑了笑,盯着他的脖颈。
一条浅红细线绕下锁骨,紧贴皮肤,犹如破体而出的血管,鲜活得刺眼。
温明惟情难自禁,伸手按住它。
——十年前他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
当时那个被赠玉的人抓住他的手,笑得很羞涩:“别乱摸。”
温明惟忽然一阵心悸,无法移开视线。
明明他醒着,意识却不受控制地又和身体分离了。
他回到曾经那片草地,那条河,那个为他唱生日歌的男孩身边。
“明惟……”耳边有人呼唤。
是错觉。
“温明惟。”又一声。
是谈照的声音。
“干嘛盯着我发呆?”谈照扳住他的下巴,手很欠地把他的脑袋当拨浪鼓晃了两下,眼镜被碰歪了,头发也乱了。
温明惟没反应,谈照觉得他有点奇怪,但不等问些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谈照松开温明惟,拿起手机看了眼。
——竟然是家里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温明惟迟钝地回魂,眼珠动了动,发现谈照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我去趟医院,我爷爷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第11章 摩耶之幕(11)
谈照走得匆忙,分开时温明惟还没从那阵意识恍惚里恢复好,只觉得手里一空,谈照戴着那块玉飞也似地下楼,留下一句“回头联系”,人就不见了。
好几分钟后,温明惟才反应过来:谈照爷爷出事,他去医院了。
——除了最亲近的爷爷,世上也没人能让大少爷这么紧张。
温明惟缓了片刻,从柜里翻出一瓶贴着“No.19C”标签的药,就着水吞下一片,然后到床边坐下,摘了眼镜。
视力变得更模糊,意识却清醒很多。
他给谈照发消息,问:“到医院了吗?你爷爷是什么病,还好吗?”
谈照没回复。
温明惟没当回事。
如今医学发达到什么程度,没人比他更清楚,除自然衰老之外,几乎什么病都死不了人。谈家不缺钱也不缺人脉,无需多虑。
温明惟等待着药物渗入身体,精神短暂放空。
他突然想起,他和谈照的爷爷谈英卓,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是很久远的往事,大约发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2140年。
当时温明惟十六岁,还没成年,如果长在一般家庭,他正处于热爱打游戏踢球逃课早恋的年纪,但他姓温,十六岁时已经经手家族事务,手上沾过血了。
有一回,温明惟在“保镖”简青铮的陪同下,去西京出差,谈一桩不算大的军火生意。
虽然不大,但对当时的温明惟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他在家族中的地位虽然逐年提升,但还是不如二哥温明哲,能从后者的指缝里捞到一点对方不稀罕要的油水和人脉,已经十分不易。
而且外面很多人也知道他是温氏的边缘人物,不像敬重温明哲那样敬重他,少不了要给点脸色,嘲讽调笑几句。
那桩生意不出意料,温明惟谈得很艰难。
即使他年少早成,处事利落,也还是因身份受了许多明嘲暗讽,强行忍耐才没当场发作,一离开谈判地点,他就拉简青铮去喝酒,发泄郁气。
当时他们在西京的市中心,路过谈氏集团总部大楼。
那是一座相当有未来科技感的建筑,高逾百层,是首都的摩天楼群里最有气势的一栋。但当年新洲繁华更甚,龙都城几乎是世界中心,温氏一族地位卓绝,不把西京的富豪们放在眼里——富豪也不敢招惹他们。温明惟没留意那些摩天大楼建成什么形状,头也不抬,无意间瞥见,大楼里走出一个男人。
正是谈英卓。
当时谈英卓牵着一个男孩,对方八九岁模样,长得白白净净,背小书包,肩膀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蓝色气球,似乎是玩具,嘴里还咬着泡泡糖,时不时吹个泡,一身蠢萌之气。
温明惟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这种明显家庭幸福的小孩,他最讨厌,当即对简青铮吐槽:“年纪也不小了,怎么看起来智商不太高?”
简青铮听得直笑:“你骂人家干嘛?”
温明惟不言语,绕过那片大楼去找喝酒的地方。
简青铮说:“刚才那两个人我认识,大的是谈英卓,小的叫谈照。”
温明惟奇怪:“你怎么认识的?”
“看过一些新闻。”
简青铮知道温明惟不开心,故意讲西京本地的奇闻轶事哄他,其中就提到谈家的一些八卦,也提到谈照身上那颗价值4.68亿的名贵钻石——但话题主要围绕谈英卓展开,谈照只是被顺带提两句。
据说,谈英卓是个商业奇人,才智非常。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黑帮林立,政府软弱无能,大财阀通常都会沾点黑,区别只在沾得多还是少,否则很难立足。
谈英卓却是个清白人士,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不越线。
当然原则需要用能力捍卫,无能之辈凭什么来坚守自己的原则?
简青铮一件件讲述谈英卓的知名事迹,评价他是“很厉害的人”。说完握住温明惟的手,信任又崇拜地说:“明惟以后会更厉害。”
“或许吧。”
温明惟长大后心思渐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哄。他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当晚就跟简青铮离开西京,回了龙都。
之后更加繁忙,谈英卓也好,谈照也罢,都没在他的生活里留下痕迹。后来再想起这件事,已经是很多年后,世界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了。
温明惟躺在床上,药效已经发作,他暂时把所有人抛到脑后,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才发现,一宿也没收到谈照的回复。
温明惟直觉好像有点不对,正想按通讯叫顾旌进来问一问,后者已经听到他下床的动静,主动敲了门。
“进来。”温明惟披上睡衣,进浴室洗漱。
顾旌跟在他身后两米的位置,汇报事情一如既往简洁,说:“明惟,谈英卓死了。”
“……”
温明惟刷牙的动作一顿,愣了下。
他从镜子里看见顾旌严肃的脸,确认自己没听错:“怎么死的?”
“心脏病突发,抢救不及时。”顾旌补充一句,“验尸没验出问题。”
温明惟沉默片刻,嗓音偏冷:“把我的药给他吃,也验不出问题。”
顾旌没敢做声,看着温明惟对镜束发,不太耐心地用发带信手一绑,又问:“谈照呢?”
“还在医院。”顾旌说,“谈氏已经发布讣告,没提太多内容,只说病逝。但现在致命的病不多,媒体不信,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厉害,都说谈英卓死得蹊跷,可能是被谋杀。谈氏股价短短几小时跌了五个点……”
温明惟低头洗脸,冷水拂过面颊,皮肤白得看不出血色。
不怪媒体多疑,任谁也不能相信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死得这么突然,而且竟然只是死于普通疾病。
——这年代癌症都已经攻克,心脏病不值一提。
谈英卓住院几个月,如果只是心脏病,早就治好了。
温明惟收拾妥当,走出浴室,回房里给谈照打电话。
意料之中,谈照没接——这会儿应该正在伤心或是焦头烂额里分不出神。
但明知谈照大概率不会接,温明惟仍然拨了五六遍。
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安静看着手机屏幕,听着通话音一声接一声地响,气氛沉默而且沉重。顾旌也在一旁听着,微微感到头皮发麻。
温明惟一边拨着电话,一边思考着什么。
终于在拨到第七遍的时候,他按下挂断,换了个号码,重新拨。
屏幕上出现一个“郑”字。
顾旌眼皮一跳。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元帅郑劾的声音。
“明惟?今天怎么这么稀罕?”郑劾惊喜地笑了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主动找我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
温明惟也笑:“是吗?老师记得清楚。”
郑劾道:“说吧,有什么事?”
他问得直接,温明惟也不拐弯抹角:“谈英卓是怎么死的?”
“……”
对面顿了顿,似乎下意识想先否认,答一句“不知道”。
但郑劾和温明惟共事多年,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虽然彼此之间真话说得少,太假的话也毫无意义。
郑劾换了副腔调,突然叹了口气说:“明惟,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不等温明惟接腔,他就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为了谈照,一个长得像青铮,但不是青铮的人?”
“……”
“你因为私情犯过一次糊涂,还要再给我找第二次麻烦吗?”
第12章 摩耶之幕(12)
温明惟平时不主动联系郑劾,正是因为总能从对方嘴里听到他不爱听的话。
一个长得像青铮,但不是青铮的人……
你因为私情犯过一次糊涂……
他把手机平放面前,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面沉如水,半晌才道:“我当年‘犯糊涂’,难道不正是老师您所期望的吗?”
电话那边霎时一片寂静。
元帅是什么表情不难猜想,连温明惟身边的顾旌都不免心惊,没想到他竟然肯接这句话。
——以前不是没提过。
元帅很爱叙旧,只要和温明惟对上话,不论当时在聊什么,都会无一例外地提起简青铮。
与其说他是好心安慰,不如说他是生怕温明惟忘记那个人,因而不厌其烦再三提醒,不允许温明惟的伤口结痂、愈合。
但每当提及当年那桩“糊涂”,温明惟的态度都很模糊,沉默不语,避而不谈,不像今天。
因为那实在是一段太沉重、也太敏感的往事。
顾旌作为旁观者亲历全程,印象最深刻的,是温明惟当年那张苍白流泪的脸。
那时顾旌还没成为心腹,只是温明惟身边普通下属之一,对上级的心思和前几年发生的一切只知其表,不解其内幕。
时间在温氏倒台之后。真相并非如外界后来流传:温家掌权者都死了。恰恰相反,温明惟脚踩父兄的尸骨上位,成为龙都城真正的魁首,权势盛极一时,无人敢撄其锋。
但简青铮——他最爱的那个人,在内乱中牺牲了。
事后身边人都知道,不能在温明惟面前提这个名字。好像只要不提,悲剧就能当做没发生,简青铮只是出差,或者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旅行,很快就会回家。
整整四个月,温明惟没为他掉过一滴泪。
顾旌深感唏嘘却也理解,当时形势复杂,温明惟虽然登顶,但在登顶之前,温氏一族已经摇摇欲坠,走到了一个盛极必衰的转折关头。
温明惟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绝密原因,必须先解决内乱,才能专心应对外部困难,否则先死的是他。
换句话说,温氏内乱爆发的时机非常不利,有人坐山观虎斗,想收渔翁之利。可温明惟进退两难,不得不破釜沉舟,拼上性命杀父弑兄。
那场战斗堪称惨烈,温明惟最终能获胜,简青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几乎可以说,他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温明惟的半条命,临终前留下一句:“明惟别担心,我把你的秘密一起带走,再也没人能威胁你了。”
——顾旌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秘密。
只记得温明惟脸色惨白,失魂落魄,仿佛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也随简青铮逐渐变冷的躯体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即便如此,温明惟也没有哭。
他那吝啬的眼泪,是在四个月后,2146年末,想得利的那位“渔翁”——也就是郑劾——再次登门慰问的时候,才终于流下来。
那天新洲全境降雪,大风刮断商业街高楼上的变色灯管和全息投影机,破碎的电线,玻璃,枯叶,卷着雪沫狂飞乱舞。温明惟和郑劾前所未有的沉默,沿街边一同漫步。
顾旌作为新上任的保镖陪在几步外,暗暗打量郑劾。
郑劾是个野心家。
据说他当年第一次踏进温家大门时,只是一个小小少尉,位卑言轻,被温老先生以“我不跟官方打交道”为由赶出门外,然后厚着脸皮再来,反复几次,最后硬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温氏跟他合作。
此后十多年,郑劾在温氏的襄助下青云直上,军衔一升再升。
温氏也利用他获取政府内幕消息和独家资源,乃至左右政局,剿灭其他黑帮,统一黑白两道——总的来说,是互利互惠的双赢。
但凡是合作总有尽头,更何况官匪勾结,不能长久。
正如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郑劾和温氏一致默契地认为,对方是良弓,是走狗,到了该杀之后快的时候。
至于温明惟和郑劾的关系,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温明惟叫他一声“老师”,受过他的照顾,不能说没有感情,但那感情里暗藏几分心机,几分互相利用,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走在大雪里,谈起往事,谈起简青铮,直谈到温明惟沉默无言,泪流满面。
郑劾一见他哭,仿佛松了口气:“我听说你这几个月都没哭过,担心你憋坏了……能哭出来就好,心里好受些。”
又说:“青铮这孩子命薄,但他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希望你好。如果你感激他心意,哭一回就算了,以后好好过,把你手里的事业做好,那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温明惟答不出话,束起的长发被风吹乱,发丝挂在泪流不尽的脸上湿透又被冷风吹干,留下一道凄凉的泪痕。
郑劾耐心地安慰许久,问他想怎么处置父兄曾经的部下,怎么整合势力,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温明惟却只顾流泪,一声也不回答。好像这么重要的问题,他整整四个月一点也没考虑,完全被简青铮的死亡击溃,心灰意冷,没有斗志了。
但温明惟不是这种人。
郑劾审视着他情绪的真实性,虚伪而沉痛地说:“你得振作啊,明惟,你忘记我们的理想了吗?”
温明惟两眼通红,讷讷不语。
郑劾说:“我们已经走到这步,等我当选主席,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我们过去许下的愿景很快就能实现,你难道不——”
“老师,”温明惟打断他,“抱歉,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温明惟越哭越苍白,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随泪水流干,皮肤凉得没有温度,融不化飘落的雪花。
“我已经决定了,”他吸了口气,艰难地说,“上缴武装,退出一切争端。”
“……”
那一瞬间郑劾是错愕的,甚至震撼。
他当然明白温明惟担忧什么——
温氏内乱刚过,温明惟是赢家但也元气大伤,不能在这个时期再跟郑劾对上,让后者成为笑到最后的“渔翁”。
但郑劾以为,温明惟充其量只会用点手段跟他周旋,叙叙旧,打点感情牌,求他手下留情。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然等到一句“上缴武装”。
雪还在下,温明惟依旧在哭。哭得安静,脆弱,心血尽失。没人能质疑他的真情,尤其是了解他、也了解他和简青铮过去一切的老师郑劾。
“……明惟,你实在太糊涂了。”
郑劾怕他反悔,但也的确有些失望:“感情误事,你的一生还长着,青铮再好也已经成为过去了,你怎么能为一段年少私情,让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我只是想放过自己,”温明惟说,“您不用再劝了。”
——那是2146年末的最后一场雪。
不出一个月,温明惟就清点温氏名下全部武装,上缴至当时已尊为上将的郑劾手中。
再一个月后,郑劾升任联盟大元帅。温明惟迁居西京,退出黑道,上岸从商,曾经煊赫一时的黑帮家族彻底销声匿迹,鲜为人知了。
但故事到这里不是结束,是开始。
顾旌永远记得,那天晚上跟郑劾道别之后,温明惟回到车里擦干眼泪,扶着车门呕出一口鲜血。
他的眼泪是真的,伤心是真的,但有人将虚情假意当工具,温明惟却连自己的真情也能利用——如果不是要示弱给郑劾看,他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哭。
直到吐得仿佛心血也干了,温明惟才稍感平静,对虚空中的某一点说:“我不会让你白死。”
后来几年——至少有三年,郑劾没发现温明惟身边的异动。
但他从前就没摸透过温明惟的底,后来更摸不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温明惟已经蛰伏多时,重新聚成一道至黑至浓的阴影,在他的噩梦里驱之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