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进了帐子,将脏湿的外衣脱掉,鞋子甩开,整个人瘫到榻上,这才觉出浑身的不适来。昨日要不是为了那株曼陀罗,以他的身手,也不会从石块上踩空滑倒,滚下斜坡。脱离了马匹的颠簸,沈昭才觉出自己大腿和腰侧都热热得疼。
可他也懒得再动,身体一接触床榻,便像抽空了力气,闭着眼睛才比较舒服。
霍宗琛跟着沈昭进了帐子,一路把他的湿衣服捡起,鞋子摆好,拿着一块厚实的干净的面巾递给他:“你头发还湿着。”
沈昭没应,他趴在榻上,没有穿外衣,也没盖被子,显得薄薄一片。
“喂。”霍宗琛站在一侧叫他。
雨停了没有再下,昨日安静的树梢今日又迎来和煦清风,叶片随风哗啦啦地响。
账内寂静无声。
霍宗琛在他旁边坐下来,沈昭已经睡着了,脸红扑扑的,压在手掌上。
霍宗琛轻轻将他翻了翻,将被压住的手拿出,给他垫了个小枕,用面巾一点一点地给他擦头发。
半日已是能拖延的极限,这半日里,军医将药煎好,给霍宗琛服下,又将还生草叶片捣碎,清理伤口,敷在他胳膊上。
霍宗琛虽未完全退烧,可到了中午,已觉头脑清明许多,左臂也敢稍微用力。
沈昭一直没醒,连翻身都没有,期间霍宗琛怕他死掉,还去探过他的鼻息。
沈昭被叫醒的时候极不情愿,恨恨地坐着,不动也不走。霍宗琛难得好脾气,帮他拿来干净的衣物。
“还要里衣,”沈昭说,“里面湿着,不舒服。”
霍宗琛皱了皱眉,沈昭睡着时他并未上手去摸,不知道贴身穿的这层衣服也是湿的。他裹着一层湿衣服睡了这么久,怕是要生病。
霍宗琛去寻沈昭的包裹,拿了里衣回来,沈昭还是那幅呆呆的样子,眼皮打架,眼看又要睡着了。
“给。”霍宗琛将衣服递给他。
沈昭这才眨了两下眼,将那里衣在手里翻来翻去,对霍宗琛说:“我要换衣服了。”
霍宗琛一怔,起身出去了。
沈昭将里衣脱掉,这才看到自己后腰处青了一大片,大腿上还有一片擦痕,隐隐泛着血丝,只要一动,浑身都痛得厉害。
他磨蹭着将衣服穿好了,又将自己的包裹重新收好,这才走出去。
昨日雨最大的时候,沈昭是找了块大石躲雨,可是风大雨大,雨丝还是落了不少在他身上。当时夜黑风急,沈昭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害怕,一直默默祈祷雨停,雨势稍小,又着急往回赶,绷着一口气,也没觉得多难熬。可睡了这半天,欠下的债一股脑来找他,沈昭努力保持清醒,行至一半,还是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被霍宗琛拎住了。
“不是故意的。”沈昭见他神色不虞,急忙解释。
雨过天晴,想必夜里月光明朗,这样的夜他们是不会再扎营的,到了晚间,只略作休整,便会再上路。
今日在马背上的时间不会短。霍宗琛手上用了些力气,将沈昭拽到自己马上,与他同乘。
沈昭没法说不用,因为真的很累。可他不太好意思立刻倚在别人身上,只好也握住缰绳,打算等自己晕过去,这样就算霍宗琛说些难听的话也没关系,反正他睡着是听不见的。
沈昭的脑袋晃来晃去,可也晕不了。
“靠吧。”霍宗琛低声说,他目视前方,没有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沈昭听清了,一点没谦让,立刻卸了劲,软塌塌倚在他胸膛上。
沈昭的头发扫来扫去,弄得人极不舒服,霍宗琛想给他拨开,手抬到一半,觉出不合适,还是放下了。
沈昭约莫是真累着了,走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出声,仿佛靠着他睡着了。
沈昭的身体很轻,霍宗琛想,因为他太瘦了。他想起头午在帐中看见的沈昭,趴在床上,真是很薄很薄的一片,那还是穿着里衣,若再去掉衣物,身上怕是真没几两肉。
他虽瘦,身体却又软软的。他睡沉了,几次颠簸,差点摔了,霍宗琛伸手扶了一把,将他揽回来靠着。霍宗琛收回手,慢慢握住拳头。沈昭手感不似平日看起来冷冰冰的,摸着倒像个不坏的人。
一个不太坏的人,没有防备地靠在他怀里,霍宗琛甚至能感到沈昭身体传来的温热。
像沈昭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冒雨为他寻解药,即便这人品行欠佳,或许还对他有所图谋,但此刻霍宗琛还是决定在剩余的路途中对他好一点。
算作为他寻来解药的交换。
怀里的温热越来越明显,霍宗琛开始觉得不对劲。
“沈昭。”他叫。
沈昭毫无反应。霍宗琛往他额上一探,烧得滚烫。
“沈昭。”霍宗琛晃了晃他,“醒醒。”
沈昭脸色泛红,唇却苍白。他睁了睁眼,看到霍宗琛皱紧的眉头,意识到自己躺在他怀里,以为霍宗琛生气,手在他身上乱七八糟地扶了一把,歪扭着坐直起来,卑躬屈膝地道歉,全然忘记是霍宗琛允他靠着的:“抱歉我睡着了。”
他烧起一身虚汗,还要挣扎乱动,霍宗琛脸色更不好看。
沈昭的手还搭在他腿根,霍宗琛捏着他腕子将他手移开了。
沈昭这会儿脑子不清醒,身上又难受,见霍宗琛这副嫌弃的脸色也生起气来,不欲再哄。
“我还是自己走吧,”沈昭说,“或者让刘将军带我一段。”
说着想起霍宗琛不愿意刘将军与他接触的事,又忙补充:“我保证不与他攀谈。”
说着就侧身找脚蹬下马,霍宗琛没有勒紧缰绳的意思,只气愤地将他一把捞上来,硬邦邦地说道:“不必。”
沈昭本就难受得紧了,腰上的伤被霍宗琛扯这一把更是火辣辣地疼。他嘶地一声,霍宗琛忙松开,打量他问道:“你受伤了?”
“一点擦伤而已。”沈昭只觉头疼欲裂,那夜里淋的冷雨叫他的病症发作起来,身上的骨头缝逐渐渗出凉意,也疼。他不欲再与霍宗琛多说,也懒得像平日般应付,因此语气冷淡许多。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霍宗琛还在逼问。
这样的指责不会让他好过一点,沈昭知道,不管受伤还是生病,霍宗琛大概都不是真的关心,即使有,也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此话若放在前日,沈昭自然有一箩筐的话等着来答。可此刻他病痛缠身,精力不济,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言语便生出几分疲惫与厌烦来,觉得十分无趣。
现在他只想寻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可放眼望去这荒山野岭,实在无法。
沈昭没说话,往前趴下去,找了个稍微好受点的姿势,抱着马脖子闭上了眼。
“你着凉了,”霍宗琛觉得自己放缓了语气,因为此刻的沈昭看起来有些可怜,便提醒他,“还没服药。”
“别再说我了,”沈昭勉强挤出个笑,昏沉着想睡,“明日我便先走,不会拖慢行军。”
此处离矩州城已越来越近,沈昭大概要去寻车马,所以要先走。
霍宗琛想起自己曾应承过沈昭,待走过这段难行的路,要为他再找一辆马车。于是从善如流道:“我派刘将军替你去寻马车。”
沈昭没应,霍宗琛低头一看,他已经又不知是晕是睡过去。沈昭眉头皱着,即使睡过去,一只手还是牢牢攥着缰绳一端,压在身子底下。
看来是摔怕了。
既然怕摔,为什么还非要挣扎出去,要是靠着他,自己绝不会让他掉下去。
霍宗琛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总之他慢慢将沈昭压在身子底下的手拿出来,将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了。
沈昭没醒,且一直高热不退。
中途霍宗琛叫来军医为他开了些治疗风寒的药物,队伍没停,他带着沈昭继续赶路,只留一小队人马护送军医生火熬药。
沈昭在半昏半醒间被人喂了满嘴的苦,吐不出又咽不下,难受得很。喂药这人毫无伺候人的章法,一碗药喂完,连衣襟都湿了许多。沈昭想抬抬手自己喝下去,可他略一动,就被人握住,还被训斥“别闹”。
霍宗琛只觉生了病的沈昭仍不消停,药碗都差点被他打翻。这时节,午间天热,沈昭的手指尖却还是冰冰凉的,霍宗琛把他手放好,找出帕子给他擦衣襟。好不容易弄干净了,思来想去,又喊人拿来块毯子,把沈昭包起来,这回总不会冷了。
沈昭服了药,中间醒来一回,挣扎着把这毯子掀了,晾晾浑身的汗。
他问了两回还有多远到矩州,霍宗琛耐心答了。若连夜行军,矩州城三日可达,那里也是剿匪的第一站,想必当地官员得到消息,已准备起来了。
临近矩州,沈昭似乎有些着急,心不在焉地应了霍宗琛两句,嘱咐他别再给他披毯子,实在太热。
“还不是你手冷得像块冰,”霍宗琛将那毯子扔远了,被副将一把抓住,“大军逼近矩州,更要收敛行踪,诸事杂乱,你若能快快好起来,便不需我额外费心思。”
“不用你照顾。”沈昭小声说。
霍宗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沈昭与他对视难免心虚,毕竟此刻还靠在人家怀里。
“我不冷,”沈昭讪讪,赔笑道,“多谢王爷费心,有王爷喂的药,绝对很快就好。”
霍宗琛不太自然地别开脸,十分冷漠,不再接腔。
沈昭清醒半日,面上烧起的红晕褪了不少,霍宗琛以为他好了,想着明日还是得去给他找驾马车,毕竟到了矩州还有别的地方,要是他总这样反复生病,实在影响自己领兵行军。
山路难行,要是真找不到合适的,姑且忍忍让他与自己同乘倒也不是不行,霍宗琛想,只是得与他约法三章,叫他少聒噪些,也不能不经允许妄自行动。
到了傍晚,又服过一次解药,霍宗琛的低烧已完全好了,臂上的伤也愈合良好,几乎不再有痛感。
沈昭跟着用了些饭食,可能因为生病,他胃口比平时更不如。霍宗琛将他手中的大饼拿过来,把外层坚硬的皮剥掉自己吃,将内里软乎的饼瓤递给他。
沈昭就着几口水,勉强又吃了几口,余下的都塞给霍宗琛了。
霍宗琛知道沈昭不是个挑食的人,白水就馒头也从不嫌弃。估计是白日发烧的缘故,便没去管,很快又收拾着,重新上路了。
谁知入夜沈昭又起了热,吃的东西全吐了,不停打冷颤。霍宗琛直觉不能再这样继续赶路,临时决定扎营休息,军医来到霍宗琛帐子中,虽给沈昭把过脉,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能熬煮些汤药灌下去,施针叫他好受一些。
沈昭难受一夜,折腾着吐了几次,吃下去的药不等发挥效力便呕出来,浑身的冷汗将里衣都打湿了。
霍宗琛跟着一夜未睡,天将亮时才闭眼小憩一会儿。
沈昭皮肤白,经过一夜折磨,眼下乌青十分明显。
他吐得胃里空空,倒是比夜里清醒不少,也好受不少。睡了一个时辰,实在口干得很,沈昭下床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灌进去,觉得活过来一些。
昨夜霍宗琛做了一夜小厮的活计,现在撑肘托腮,看着是睡着了。
沈昭环顾一周,较有良心地拎起白日里霍宗琛用来裹他的那块毯子,给他披上了。
出过汗,虽然擦过,还是不舒服。沈昭见账内没有别人,就一个霍宗琛,还睡着了,便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轻手轻脚地换上了。
“干嘛去?”沈昭刚抬脚要走,霍宗琛便出声问道。
他转头,霍宗琛把披在身上的毯子扯下来,这才睁开眼,像是刚醒。
沈昭皱眉,他原以为霍宗琛睡着,才随意在这帐中换衣服,他倒是不怕看,只是若霍宗琛醒着,怕又要对自己冷嘲热讽。
“醒了?”沈昭问。
霍宗琛没回话,倒也没提换衣服的事,许是真睡着了也不无可能。
“昨日停驻,已误了行军路程,”霍宗琛道,“你身体不好,今日便让大军先行,你我原地休整半日再去追赶。”
闻言沈昭怔了怔,说:“不必。”
霍宗琛挑眉:“用不着如此逞强,左右你跟着队伍也走不快,修养后快马追上便是。”
“不必麻烦了,”沈昭笑笑,“此处离矩州不远,我绕道进城,就不随大军一起了,三日后在矩州城见。”
霍宗琛见他说得认真,想到昨日的对话,脸上的表情慢慢收起了,说:“没嫌你。”
“多谢王爷,”沈昭提着力气,跟他解释,“矩州已近,临近小城众多,我不想再受马匹颠簸,要临时找座城池休整,寻一辆舒服的马车,此地通往矩州城,有平整官道,虽绕行不少,但对我来说好过很多。”
霍宗琛打量他,并非他离了沈昭不可,只是沈昭现在这幅样子,能不能顺利进城都难说,于是他提议:“我已派人去为你寻车马,过午便能送来,你与大军同行,比独自一人安全。”
沈昭垂眼不语。
按理说霍宗琛此刻已耐心不多,但沈昭大病未愈,眼下还是一副随时会昏倒的样子,叫他说不出重话。
“可有其他缘由?”霍宗琛走近一步,问道。
沈昭偏了偏头,没有看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开口:“我许久不泡药浴,身体快撑不住了。”
他说完,等了片刻。霍宗琛未置一词,沈昭便转身离开了帐子。
沈昭想,自己并不是要在霍宗琛那里博取怜悯或者同情,只是不留神说了一点实话。霍宗琛与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这些话在霍宗琛听来,不是负担便是笑话,说出来不过多遭嫌弃罢了。
他有些后悔,可说便说了,沈昭在转身的瞬间已经决定,像这样软弱的话以后绝不能再讲,因为这世上真的会体贴关心自己病痛的人早都已经不在,没必要向别人暴露自己的短处而徒增笑料。
霍宗琛沉默的片刻里在想,如果早些信沈昭的话,或许这次他就不会病得这么重。
沈昭不是没与他讲过,在几个模糊的傍晚,沈昭提出要沐浴,想要暂借他的帐子,那时他对沈昭的偏见更大,只觉这人矫情,冷嘲热讽几句,自己便离开,倒没注意他是否泡了药浴。
后来沈昭也不提了,每晚随意擦洗下便睡下了,有几次累到直接在河里抹一把就瘫在铺上,现在想来,他这身体,怕是碰不得冷水。
霍宗琛少见的心里泛起几分不知名的情绪,跟了上去。
沈昭点出一队人,准备出发。
他看起来行得稳,也站得直。霍宗琛却并未再次被他迷惑,他知道沈昭依旧在发热,身体不会像看起来这般无碍。
霍宗琛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可是沈昭一直不抬头,嘱咐人带上他的东西,来来回回几趟,他没找到机会开口。
沈昭点出的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太子派来跟着的,还有几个是霍宗琛的近卫,得了霍宗琛的授意,看着这位别出事。
沈昭安排好这一行人,果然没再自己逞强,叫领头那位士兵与他同乘。
太子的人已被叮嘱过,事事听沈昭的,得了命令,便伸手去接,要帮沈昭借力上马。
“等一下。”霍宗琛喊了这一声,沈昭与那士兵都回头。沈昭马上要搭到护卫的手放下,问道:“怎么了?”
霍宗琛冲动下喊了这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原因,顿了顿,指了一名他的亲信,道:“他骑术好些。”
沈昭无所谓谁带他,闻言点点头,那人策马上前,霍宗琛赶在他伸手前托了一把沈昭的腰,将人弄上马,随即貌似不经意撇了那亲信一眼。
那人跟了霍宗琛几年,看出这一眼暗含警告,急忙低下头去。
沈昭倒是无所觉,他对这些士兵不必像对霍宗琛一样拘谨,上马便朝后靠着。这些护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身体健壮,胸膛宽阔,沈大人身体不适,靠在他们身上,护卫还会训练有素地摆出最令人舒适的姿态,比靠着霍宗琛不知强出多少倍。
霍宗琛的眉头拧着,看着沈昭。
晨起时,他并非故意装睡,只是他在军中睡眠浅,沈昭给他披毯子时便醒了。一夜未眠难免困倦,于是没有立即睁眼。
待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睁眼便看见沈昭裸露着的大片的背。
霍宗琛闭了闭眼,将这画面从脑中驱赶,此刻却又想起来。
他向前一步,对沈昭说:“坐好。”
沈昭知道他看不惯自己,也不想再听那样难听的话,应付着坐直了。
霍宗琛道:“不如我送你去。”
沈昭已然十分困倦,很想快点找间客栈躺下。霍宗琛之前对他多有不屑,看一眼都嫌多,这两天态度却变化明显,沈昭想了想,还是对霍宗琛说:“虽然我是去为你寻解药了,但是生病不全是因为这个,你无需自责。况且,王爷不用担心我挟恩图报,你带我来荆南,我顺手帮你一把,两相抵消,不会讹你。”
沈昭自觉贴心,没想到霍宗琛听完脸更黑了。
他倒也不会如此上赶着,沈昭话里话外用不着他,那他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随你。”霍宗琛后退一步,“既约三日,三日后我便在矩州城等你,若你未能按时抵达,大军不会再等。”
既到矩州,必要停留,什么时候再次行军还未可知,霍宗琛对他不满,便立下这些无理要求,沈昭不甚在意,点头应了。
时候不早,刘将军也来催促。沈昭一行人先走,转头的功夫,沈昭就歪栽到那护卫怀里,霍宗琛远远看到他那亲信分出一条手臂将沈昭揽住了,叫他靠得舒服。不大一会儿,这一行人便消失在密林中,看不分明了。
离他们扎营处最近的城池是晃州,沈昭提前跟领队的护卫说了,快马加鞭,只要别把他颠丢了就行。
与沈昭同乘的那名护卫叫段明,年纪轻轻,为人极老成,不管沈昭说什么,怎么逗他,他都只会“遵命”二字。沈昭腹诽,怪不得能得霍宗琛的看重,原来是一类无趣闷葫芦。
好在段明确如霍宗琛所言,骑术好得很,一路疾驰,也没把沈昭颠散架。
沈昭半路就睡过去,醒来时他们已入城,在晃州一间客栈住下了。
沈昭是被段明背进房间的,他醒来时天色还早,西斜的日辉洒了半室,明晃晃的。沈昭头疼得紧,一日来水米未进,胃中灼热。他扶着床慢慢站起来,推门见段明守在门口,吩咐他去取药材。
往日有冯伯为他操持这些事,烧水泡药,隔三差五提醒着他。如今沈昭独自在这间屋子里,心里涌上些想念的情绪。
不知道冯伯和喜儿怎么样了。
沈昭浸到热水里,药力往他骨头里渗,让他浑身的不适减了几分。他不敢睡去,又不太清醒,睁着眼睛发呆,不知不觉想到些很久之前的事。
隐约还记得一点跟着父亲跑江湖时候的影子,他年纪太小,只记得父亲总是在林荫满地的路上牵着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那时候沈昭也爱睡觉,往往一睁眼,就是满眼的绿色,杨树叶片闪着光,哗啦啦地响。
后来在乐平王府,天天满院子跑,二哥总笑他腿短,欺负得他哭了,还不罢休,要被姐和大哥追着打才行。
再后来就是不停地躲藏和逃跑,他拉着姐姐逃出去,跑得慢了就要被抓回去,被打,那时候沈昭每天都很累,也很害怕,可他还有江文锦。
可是后来江文锦也丢了。
沈昭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今日在满室的余晖当中,他又忽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很长,哪怕就此停止也无甚可惜。
水凉了,沈昭从浴桶出来,将自己仔细擦干,吃了一些粥,好好睡了一觉。
柳在溪不是无能之辈,他既追到了平越,定然已将附近寻了个遍。沈昭从早到晚地想,江文锦当年是被恶人掳走,这些年青楼妓院这些腌臜处早被他借刘珩之力翻了又翻,并无线索。沈昭自回京后便住在乐平王府,若江文锦尚在人世,孤身逃走,凭她的心智,定会设法联系。可这些年江湖官府都在找,全无音讯,或许被卖到了高门深户也未可知。
晃州离平越不远,沈昭拿出太子令牌,传讯给随他来的近卫,叫他们隐匿行踪,自北向南,去探查各城池大户人家的账簿名册,若有可疑,立即来报。
这些年沈昭做过比这种命令更过分的事,刘珩也从不说些什么,因为沈昭拿走多少,他就要收回多少。刘珩愿意在沈昭这里做交换。
沈昭三日未出客栈,段明一直守在门口。沈昭跟他说不必,段明只答,他奉祁北王爷的令,要寸步不离跟着沈昭。
沈昭随他去,每日在房间里泡两个时辰药浴,其余时间来吃饭睡觉,三日一过,烧好歹是退了。
他离开霍宗琛三日,到了服用阻穴散的时候。沈昭从怀中掏出玉瓶,这些天他按每两日一服的剂量向霍宗琛要这药丸,仍旧三日一服,已攒出几粒。这条命虽不要紧,但也不能平白交到别人手里。
沈昭看着这玉瓶,想起霍宗琛总板着的脸,却也恨不起来。因为霍宗琛虽然总是板着脸,却仍会在自己要摔下马时将他一把扯回去,也会因为他的手冷,而给他披毯子。
这些就够沈昭不憎恨他。
也只够沈昭不憎恨他。
沈昭在客栈等了三天,派出去的人手依旧一无所获。他寻了辆新马车,这才上路。
沈昭身体好多了,这一行人又精简,昼夜不歇,两天时间便赶到了矩州。
霍宗琛比他先到两日,三分之一的大军在矩州城外驻扎,另外的兵马未进矩州,依旧在山里等候调遣。
沈昭出示腰牌,城门有人去通报,来人将他接去见霍宗琛。
霍宗琛暂住知州府,沈昭到时,当地知州正跟在霍宗琛身后,恭敬地回话,也向他行礼。沈昭晚到两日,霍宗琛面上有气,冷着脸不与沈昭讲话。
沈昭先向他示好,言明自己并非有意耽搁,而是山路难行。
霍宗琛早接到段明的传书,知道沈昭在晃州停留,也不揭穿他,只打量他面色,见沈昭不再苍白成先前那个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来矩州两日,受到府衙热烈的接风洗尘。今日沈昭一到,虽未多做介绍,但知州看他与霍宗琛的相处及穿着举止,也知是位贵客,仍备下酒菜,请了歌舞助兴。
“王爷不知,”席间知州敬酒陈情,“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地匪患猖獗多年,下官上任以来,也曾数次带兵围剿,这才保得一方苟且偷安。”
“在黔滇蜀一带中,下官的辖区算的上是最安稳的,”知州颇为自豪,“虽仍有匪患,但今年下山掳掠的恶行不过六起,且未造成大损失。”
沈昭与霍宗琛对视一眼,矩州城民生本就艰难,这数年来人丁更不兴旺,知州口中的六次恶行,据悉其中一次悍匪下山屠了半个村子,后只为选压寨夫人,在城中横行明抢几十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