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尽管梁仲秋对栾宁不屑一顾的态度恼羞到极点,但面上还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提起这话,仲秋有一愚见,成垣兄为人良善,素日待我又热心肠,正因如此,今日我来邀栾少爷的事怕是先不要告诉成垣兄的好。他本是无意同我提了那话,是仲秋自己留心着才想请栾少爷从中斡旋,若叫成垣兄听了,不说我有事不找他反而来劳烦栾少爷,就是将您说与他的私密话外道,他心里也要过意不去。”
听梁仲秋把郑庭推出来说事,栾宁忍不住心里冷笑:“梁郎君多虑了,我和成垣之间从不计较这些个。好了,我下午约了赵家公子打马球,该回去准备着了,你在此自便吧。”
说着栾宁抬脚就要走,走出两步突然想起个事,从袖囊中摸出玉佩扔还给梁仲秋。
“昨晚是小厮拿了这东西给我瞧我才来的,原以为是成垣邀约,不成想是你借了他的名头。借便借罢,不过仅此一次,下回若还有事相求,我也只卖成垣的面子,梁郎君就无需费事往我府上送礼,背地里玩暗度陈仓的把戏了。”
栾宁是个直脾气,话亦说得不留情面,哪怕梁仲秋再能忍也不禁面红耳赤:“栾少爷说的是......仲秋确是万不得已方出此下策,麻烦之处还请您见谅......”
像他这样自以为聪明的人栾宁见得多了,耍小心眼不算什么,油腔滑调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拿着朋友情谊做利己的事,还惺惺作态是为他人着想。其心不正者,实难以深交。
栾宁之所以肯耐着性子跟梁仲秋说这许多,归根结底看的还是郑庭。
不论梁仲秋有家世与否,单从他今日的表现来说栾宁就不大瞧得上这个人。
因此待小厮奉上梁仲秋的谢礼时,他压根连看都懒得看,叫人原封不动送还回去了事。
送走栾宁,梁仲秋独自在里间呆坐了半刻。那送酒菜的伙计不知内情,巴巴的捧着托盘前来讨赏,谁想梁仲秋发了狂,一掌将托盘连同谢礼扬翻在地,似是不解恨般还拼命踩了十来脚。
“躲什么?!连你也瞧不起我!是不是?!好啊......你们个个都瞧不起我,嫌我出身不高,就视我如草芥!没爹没娘是我想的吗?!不能一出生就当阔绰少爷是我愿意的吗?!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
梁仲秋心头积压的愤懑不满冲破桎梏,一拳一拳狠狠砸在无辜的小伙计身上。
外头随侍的人听到动静赶忙冲进来劝阻,不敢得罪少东家的好友,只得悄声让人把昏厥过去的小伙计抬走,再好言好语的劝梁仲秋消消气。
这是梁仲秋第一次下狠手打人,眼见小伙计脸颊高肿,鼻头冒血,心里又惊惧又愧疚,那冲昏头脑的愤怒也随之消散下去。
掌事的副当头还在讪讪作揖赔笑,嘴里念叨着怪小子们伺候不周,惹了大爷不痛快。
梁仲秋抬手抹去骨节上沾的血,极力压制着手不要颤抖,打从荷包里摸出锭足二两的银子来:“......给他,叫人送去医馆好生瞧瞧,别落下病根.......”
副当头只见了梁仲秋发狠打人,心道做伙计哪有不受气的,再瞧他肯赔补医药费,当即千恩万谢的躬身去了。
都是在行当下讨生活的人,各自有着各自的不易。
梁仲秋一番发泄过后彻底清明了神志。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本质不过如此。
曾经他所为之疯魔的自尊心在掌权弄势的人眼里分文不值。
细想下来。
若他不能站在高处,那要坚守的自尊何用?
若他能够站在高处,又何需他去坚守自尊?
第106章
短短两日休假转瞬即过,休假过后的简言之和郑庭双双春风满面,让人一瞧就知定是休假期跟自家夫郎及准夫郎相处甚欢。
難得梁仲秋也心情大好,尽管那个精致小巧的荷包被他藏到了袖囊最深处,却还是让郑庭给翻了出来。
“哈!我说怎么不肯领了朋友上家来呢,原来是为这个!好小子,有了意中人还藏着掖着,是不是不拿我俩当朋友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如何好说.....”梁仲秋被揶揄的害臊,抢了两把抢不过,索性由着郑庭赏玩。
他这一阵偷摸往清源阁跑得勤,每次去了都让那位叫嫣然的姑娘陪着。一来二去,心里便生起些他自己也道不明的情愫。
前儿和栾宁那事搅得他心头不痛快,于是拿着所剩不多的体己钱去喝了几杯闷酒。許是嫣然看出他有心事,臨走前用一只新做的荷包换走了他用旧了的那个。
郑庭好笑,一拳砸在他肩上:“连贴身物件都送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别打量我还是从前那种不谙世事的纯情小郎君,小爷也是快成亲的人,能不懂这个?”
郑大少爷这话说的像是多有经验似的,简言之都不想拆穿,昨日为讨宋予辰打的玉佩络子,翻了两遍他家小院墙头来求沈忆梨说情。
梁仲秋压不住郑庭的大嗓门,见有同窗朝这边观望,耳尖臊得发红。
“哪就一定是贴身物件了,兴許是个不要的,顺手给了我罢了。”
“胡说么这不是?瞧这紋样,瞧这做工,啧啧啧.....这姑娘手挺巧的啊。我且问你是不是真心,要是真心,哥哥现在就从小私库里拿几十两银子出来给你办求亲的聘礼,你说好不好?”
郑庭嘻嘻笑着,故意把荷包勾在指尖晃,身子东歪西扭就是不让梁仲秋抢回去。
简言之扶额,笑骂道:“你就积点德吧,拿着人家这种事当乐子取笑。仲秋好容易有个上心的人,不说帮他筹划筹划,反倒专管看起热闹来。”
“喂,你个书呆子讲话能凭点良心不?我都要自个儿贴钱给他办聘礼了,还不够体贴的啊。”
郑庭跑得正欢,嘴上回怼着,手中却将荷包往梁仲秋那边遥瑶一抛:“还你还你,哥哥是真为你高兴,来日你若带了人来要给见面礼,别说小私库的几十两银子,就是看上什么金玉器皿也随你们搬。”
梁仲秋没以为他会把荷包抛过来,加上追赶打闹一番也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荷包便越过梁仲秋径直砸向进门的杜子权。
且说杜子权那日吓晕后被抬走,其实人还没到医馆就醒了,只是一想觉得丢臉,干脆称病在家躲了几日。
盘算着捱过几天等这茬儿过去,又见没闹出旁的大动静,这才腆着臉回书院来。
他进门就被物什砸个满臉还纳闷着,抬眼一望是梁仲秋,登时火上心头,不由分说一脚就将那荷包踢开。
“什么勾栏里出来的腌臜东西,当真是污了我的眼!”
梁仲秋本无意与杜子权正面起冲突,要是对方只口头埋怨几句,理亏在前忍过就算了。
偏偏杜子权嘴一张就嗤笑他这香包是勾栏女子拿来笼络恩客的秽物,这叫梁仲秋如何忍得。
“有种你再说一遍!”
梁仲秋上手揪住杜子权衣襟的动作吓了郑庭一跳,忙冲过来分开二人:“别别别!仲秋,是我不好!课室里动手是大忌,被教習夫子知道要受处分的!你就当他是放屁,在书院里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識!”
简言之也护住梁仲秋道:“为这种人白受处分不值得,你且消消气,等离了书院,我和成垣自会给你讨个说法。”
杜子权原本听见这话还有点胆怯,但一想家里阿爹说过,郑家如今在镇上名望颇高,郑老爷子生怕行将踏错是以格外隐忍低调,还曾勒令过郑庭不许在外生事。
更兼有梁仲秋私带物品进课室的把柄,因此壮了胆气。
“你道我不敢说么?这荷包上绣的紋样分明是红杏,正应了‘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句。试想誰家好姑娘会绣这种旖旎物件,还当情物拿来送人,真真是不知廉耻!”
杜子权越说越起劲,拿脚勾起荷包来给其他同窗看。
郑庭先时还劝梁仲秋别跟他一般见識,瞧杜子权蹬鼻子上脸,扬起一拳就要砸向他面门。
好在廖鸿博及时阻拦,那硬生生的一拳拦在胸口,疼得他往后一趔趄。
“咳、咳咳.....你小子下手够黑的啊?还好我体格健壮,要换了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不早叫你一拳打死了。”
郑庭失手打到他心里愧疚得很,再一细想他这话,又觉廖鸿博嘴也挺损。
书院都晓得杜子权最听不得别人拿他当细皮嫩肉的小倌儿比,虽没指名道姓,但都听得出廖鸿博这是在点誰。
“.....你们看他这脸,是生得挺嫩的哈,你说上手掐两把会不会掐出水来啊?哎,都说儿子像爹,这杜子权怎么跟他爹相差那么大呀?”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那杜屠户膀大腰圆看着骇人,他夫人生怕儿子也长成那样将来不好说亲,打小便当姑娘家养的。听说十来岁了还穿肚兜,一到秋冬还给全身擦粉呢。”
“怪不得我总闻见他身上有股子香味,原来是擦了粉。噫.....好好的一个男子,怎得尽整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儿做派。不过说起来我还有点好奇,你们说他脸上那两团红晕会不会是擦的胭脂啊,哈哈哈哈......”
有一说一,杜子权是生得白嫩,但郑庭很确定此刻他脸上那两团红晕纯粹是被气的。
谁叫他平时在课室不结善缘,逮着人张嘴就奚落,等轮到他时众人自然就嘲笑的不客气了。
杜子权一个人说不赢那么多人,又不能拿那些话当证据去告状,只得梗住脖子继续攻击梁仲秋。
“哼!别以为有人帮你出头就能如何了,你还偷着乐呢吧?这荷包样式及纹案常去酒楼勾栏的都看得出端倪,想是你这位至交好友也看出来了。你竟不细琢磨琢磨,究竟是他大意略过了,还是他根本就認定你只配得上那样的倒手货!”
这话的攻击范围甚广,不仅是郑庭,连简言之也被涵盖进去了。
书呆子是真冤枉,那荷包一直在梁仲秋和郑庭两人手里来回,他顶多见了个轮廓,哪里清楚上面绣着什么纹样。
郑庭更冤枉,他是逛过酒楼乐坊不假,可从不去那种勾栏,弱冠年岁了还只是个献出过初吻的雏儿。
就算把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诗词摆在他面前,他也不见得能懂里边隐喻的意思。
然而梁仲秋却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他眸光冷冷一扫,把郑庭刚组织好的分辨话语噎在了喉间。
杜子权见状心生爽快,兀自哼着小曲拐回到座位上。
此次事后郑庭想过要不要找梁仲秋再好好解释一下,但着实拿不住他的性子,怕送荷包的真是某个舞姬乐伎,话一提起来反而会越描越黑。
郑庭为此郁郁寡欢了好几天,不像梁仲秋避着他,倒像是他避着梁仲秋。
三个人在一桌上吃饭也不怎么说话,偶尔聊上两句也很快就各干各的去了。
简言之明白症结所在,私下和郑庭商议,还是得找个机会把话挑明。
“你以为我不想?可你看他那样子,像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似的。我这心里就是怄不过,要说咱们跟他認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有意还是无意難道分不清?让杜子权两三句话就给挑唆了,我是真不知同他说什么好。”
简言之也有点无奈:“仲秋性子敏感,爱多想,咱们年岁大他一些,能多担待就多担待吧。”
郑庭一叹:“论起来我们是虚长他两岁,可终归是快弱冠的人了,不能总跟哄小孩儿一样,事事都只依他的心意来吧。跟我们这样还好,来日若走上仕途与外人结交,哪里就有这么肯体恤他的人呢。”
郑大少爷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心都要操碎了,简言之失笑:“他没了爹娘看顾,日子本就过得苦。我们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有小性子不同我们使同谁使?瞧你,嘴上说着不乐意哄小孩儿,还不是留了卤鸡腿给仲秋。”
“谁说我是给他留的,我攒着等晚读结束当宵夜不行啊?”郑庭一手抱碗一手紧紧挡着,坚决不给简言之下手的空隙。
余光瞥见梁仲秋从外边进来,又立刻拔脚上去,说今天卤鸡腿打多了剩下几个,问他要不要吃。
这等口不对心,简直让人没眼看。
油光水滑的卤鸡腿勾得人食指大动,梁仲秋低头看了看碗,唇角终于有了点笑意。
“多谢成垣兄,只是我即刻就要走,怕是没功夫留下吃午饭了。”
“怎么,你要出去?”
“嗯.....”梁仲秋点点头,神情里有细微难察的得意:“方才张院长找我,说縣令大人传话要见,叫我同教習夫子知会一声就到书院外头去等馬車。”
乍听是縣令大人传召,郑庭眉头一紧:“好端端的,怎么惊动到哪儿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梁仲秋笑笑:“无妨,是縣令大人从范大人那看到了臨帖,觉着不错,叫我过去打个照面见上一见。”
郑庭听他这样一说才放下心来,想到孤本臨帖是他给梁仲秋的,不觉与有容焉:“既如此你赶紧拾掇着去吧,听闻这位新任縣令是从州府调派来的,势头大的很,想必性子也厉害。你到了跟前说话可得当心些,别叫他不畅快。”
以往总是简言之带着郑庭露脸,而今也轮到梁仲秋了。
他听着郑庭的嘱咐心道难道这些规矩他还不懂?
嘴上却应承着:“知道了,若是说起孤本临帖的事,我定向县令大人提一提你,好谢你助我的情谊。”
提不提郑庭原不在意,只是梁仲秋有心,他也有点吾家小弟初长成的欢喜:“好仲秋,等回头闲了哥哥再找更稀罕的临帖送你。”
梁仲秋应了声,这就要走。
恰逢杜子权带着两名同窗路过,神情忿忿又羡滟,俨然是听说了梁仲秋被县令大人传召的事。
郑庭故意拔高声量冲梁仲秋道:“你可是咱们课室第一个去见县令大人的学子,这等体面,旁人怕是求都求不来。这一去往后就是县令府的座上宾了,要是谁再不长眼敢在你面前混吣,县令大人必不会放过他。”
杜子权心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可眼下梁仲秋风头正盛,他纵是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当面讥讽回去。
郑庭瞧杜子权跟吃了苍蝇一样憋着股子吐不出来的闷气哑然回座,乐差点笑出声来。梁仲秋亦是唇角微勾,轻蔑的睨了杜子权一眼。
外头教习夫子听到信,不等去找,过来拉了人就走。直到梁仲秋不见踪影,杜子权才停止练字的假象,狠狠把笔往砚台上一摔。
与他相好的同窗忙凑上来劝道:“不必为此动气,那姓梁的一介白衣,就算见了县令大人又能如何?无非是口头夸赞几句就打发他回来了。难不成还真靠份临帖就得了青眼?要说咱们课室字写得最好的,那当然是非杜兄莫属。”
“是啊,要不是那份孤本,县令大人哪里看得上他的字。说起来那孤本还是郑庭送给他的呢,这种光沾得了一时沾不了一世,依我看,下次县令大人传召的就该是杜兄你了。”
同窗们的奉承吹捧让杜子权很是受用,几耳朵听下来不由气消大半。
“……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越说越扯,我哪能跟传世名家相比?你们要求墨宝,就等改日我心情好了,随便写上几个字送你们吧。”
几个同窗闻听这话纷纷狗腿子般作揖道谢,杜子权愈发傲得找不着北,摩挲着指腹上墨汁冷笑暗忖:且叫你先得意两天,最好这一次会见就能傍上这个靠山,否则他日本少爷考上功名,保管叫你姓梁的跪在面前磕头赔罪。
那边梁仲秋一出书院门,就被教习夫子塞进了衙门派来接人的馬車。
因着县令大人只说要见他,車厢里便单坐了他一人。
马车一路驶过集市,梁仲秋端坐其间,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他反复回味着郑庭的话和杜子权冒着火星的眼神,心中的澎湃激动无以复加。
这条通往县衙的路是新的,这辆马车也是新的。里面的空间宽敞,坐垫柔软,连那挂在窗前的帷幔颜色都极绚烂惹眼。
梁仲秋放任思绪游走,想象着等会见到新任县令时会是各种情景。
也许新县令生得儒雅端正、慈祥和善,见他清瘦,还特命人布下酒饭。席上他们推杯换盏,畅聊古帖名迹。得知他有投靠之心,愿意将他引为门生,给他出席秋风宴的名额。
再也许新县令不苟言笑,对后生晚辈最为严苛。虽教诲他要行途正道,但仍领了自荐帖允他正式拜入门下。
这样想一想,乐一乐,待梁仲秋在心里敲定出大概走向时,赶车的衙役已将马车停在了县衙外。
梁仲秋自行掀帘下车,站定却发现这是县衙的后门。
“敢问大爷,怎么不从正门进去?”
那衙役大中午被派出来任差,肚子里没汤食心情正烦着,听他这样问翻眼一嗤:“郎君这话问得怪,县衙大门岂是寻常人能走的?你一不报案二不上访三不是高官莅临,有这后门给你走就不错了,多少人连后门往哪开都不晓得哩,你倒还挑捡起这些来了。”
梁仲秋没跟衙门的人打过交道,自觉当差办的都有些脾气,一时也不敢回嘴。
“我并非是挑捡,不过是受县令大人邀约前来会面,以为要从正门进入方为敬重。这地方我不熟,还劳大爷指个方向,别叫县令大人久等才是。”
说着梁仲秋从荷包里摸出半锭散碎银子并五六个铜板,拿给衙役当茶水费。
衙役得了好处语气便柔和许多,往里头一指道:“你从这个门进去,穿过花厅上一道石桥,桥边有几间屋子,你到那去问人。记得声量要小些,大人午时常会小憩,要是扰了他罪过就大了。”
梁仲秋听罢忙作揖行礼,谢衙役对他的提点。
告别衙役,梁仲秋顺人指的方向朝里头走去,穿过花厅,果然见石桥边有几间竹林半掩的小屋。屋前各有差兵站守,想来县令大人就在这里小憩。
梁仲秋还待找个差兵打听下县令大人睡到什么时辰会醒,他在哪里等候比较妥当,身后蓦然出现一位穿着长衫的老人。
“门口的差兵只管护卫,并不知悉前厅待客的事。恐你离得近了吵嚷起来要生事端,梁郎君,且随老夫到一旁等候吧。”
梁仲秋看这人眼生,疑惑道:“您认识我?”
老头呵呵一笑:“老夫认识你,你却不认识老夫,既托了我的手,怎么不先道谢反而问起这话来?”
梁仲秋一听这才反应过来,是栾宁家的表亲,在衙门里任文书的那位。
他拱手行礼,小老头含笑受了,一抬下颌道:“县令大人新官上任,衙门里琐碎事多,无暇腾挪出人在前厅接待。你暂且到桥那边略站片刻,等午时过去差兵开了门再过来拜会。”
听小老头这样说,梁仲秋不疑有他,在桥头找了个能望见差兵的地方就等候起来。
八月的太阳还是烈,没等多久他便晒得口干舌燥,浑身冒汗。
加之中午走得急,早上吃的大半个包子早已消化完。此刻胃里饥渴难耐,越发让他觉得腿脚发软,眼前不时闪过一阵眩晕。
等了近一个时辰,始终不见小屋外的差兵开门,梁仲秋忍耐不住,只得瘸拐着腿脚上前打听。
不想那差兵听到他的来意,凉凉一觑:“这几间小屋是县令大人存放县志及各案卷宗的地方,事关機要,特令我等在此轮班看守。你要求告县令大人,少不得去前厅找,怎么,帶你来的人没教你规矩?还不走远些,再在此处闲站,本差头就拿你当窃贼捉了!”
差头邊说邊拔出佩刀威胁,梁仲秋吓得不敢做声,赶忙躬身告罪離开。
離了石桥,他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去。心里愤恨被文书戏耍,又不甘连县令大人面都没见到就离开。
思索再三,拦了名路过的婢女,好说歹说求了人帶他到前厅。
那婢女本是专管给县令大人送茶水的,见他形容有些狼狈,言语还算诚恳有礼,这才动了恻隐之心答應替他通报一声。
恰逢栾文书在县令大人跟前迎奉,拿着新得的一副名画给他鉴赏:“大人,这是城北赵家托我孝敬给您的上任贺礼,让大人喜欢就留下当个摆件,说若瞧不上眼,只管扔了砸了下回再挑好的送来。”
新任县令樊旭最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他本靠着捐官得了个八品侍郎,后因走运傍上个好靠山一路被提拔到州府。
他这人機智不足贪婪有余,一次审案中因收受贿赂胡乱判定,险些酿成奇冤。此事东窗事发,幸亏有靠山照拂才没重判,刚好先县令史翰池犯事贬黜,他就将功补过被派来填了任。
来前樊旭万般赌咒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惜明望镇的商户不清楚内情,只觉得是州府下派来的要好生巴结,便一个二个上赶着送礼讨好。
樊旭见有油水可捞,喜上心头哪还记得先前的遭遇,表面做出看重文学要为社稷造福的姿态,实则背地里借栾文书的手四处敛财。
他其实看不太懂画里的精妙,听栾文书说是祖传下来的,价值难以估量,忙乐呵呵叫人挂到内厅墙上以供观赏。
那婢女想着受人所托,送完茶水就没着急出去,瞧樊旭得了好画心情愉悦,这才低声禀报有人求见的事。
栾文书以为诓了梁仲秋在那邊白等一个多时辰,人早该识趣离开了。不成想那穷书生不死心,还求了婢女来为他通传。
樊旭压根不知这事,眸子盯着画,漫不经心责问道:“本县令何曾要见什么书生,栾文书,莫不是你在背后捣鬼?”
那栾業清任文书十来年,先后跟过好几任县令,自有一番本事。
听见这话也不慌,从容赔笑道:“大人明鉴,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您。您新官上任,想求告投奔的学子不胜其数,诸如張家李家、再如赵家王家,哪个不是镇上有头有脸的?”
“您若只见那些个学子,明事理的人看了道一句仕途难走,有舍才有得。但要叫不明事理的看了岂不会乱嚼舌根,私下议论大人不体恤清寒之家。小的不愿大人名声受损,故此安排了一名青西书院的白衣学子前来應见。”
樊旭极在意他在人前的面子,听栾業清为他思虑周全,心下不觉十分满意。
“你有心了,只是本县令闻不惯那些书生身上的穷酸味,你还是趁早打发他走吧,省得影响本县令赏画的心情。”
栾業清一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横竖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瞧,哪里又需要大人亲自会面呢。您只管在里头坐着喝茶赏画,小的这就叫他远远站着,等天黑再放他回去,好全了大人怜才爱下的名声。”
樊旭颔首,表示一切交由栾业清去办。
外头梁仲秋等候半晌,不见那婢女出来回话,也没个人来领他进去,正急得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盼得个人,细看却是害他白晒一个时辰太阳的栾文书。
栾业清上下审视他两眼,沉声道:“大人有话,今日事务繁忙,暂不得空见你。你且到院子角邊等着,天黑后再自行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