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铺子里的人都各自有了着落,唯独他能干的活还被顶了去,徐慶杰急得直挠后颈。
简言之松了松神情,示意他稍安勿躁:“这回采买药草的用途不是拿来配药丸,种类相对之前动仄数十种要单一不少。等仲秋买办回来理个账目记清每日所用数额就行了,无需再额外花费人力去盘点库存。”
“我留你是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算上我,铺子里共有十二个人。看这病症传染的速度,接下来几天恐怕是有得忙了。若是肚子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所以每天中午和晚上这两顿饭我打算交给你来负责。”
“我?”徐庆杰一怔,怎么也没想到简言之给他的工作居然是在后厨。
简言之揉揉眉心:“对,就是你。上回我看到你自己腌的小咸菜,色泽红艳,香气扑鼻,就想能这样精准把握各样调料的人做其他菜肯定也会很好吃。而且特殊时期特殊处理,菜品上我们就不多讲究了,以能吃饱为首要目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不要太有压力。”
徐庆杰以为简言之不常到无患居来,对这些人的脾性能耐该是不怎么了解的。不料他那一日坐路牙边就着咸菜啃馒头,竟被无意中路过的简言之看出了门道。
不过简言之的推断也没错,徐庆杰进牙行前的确在酒楼讨过生活,可惜他嘴笨脑子又不懂变通,连得罪了管事都不知道。
最后因为坚决不与管事苟合拿放坏的猪肉充好诓骗食客,被人趁机抓住错处。不仅没领到当月工钱,还被掌柜以得罪贵客的为由勒索去不少钱财,不得已卖身进牙行寻求活路。
要做足够十二个人吃的饭菜份量对在酒楼任职过的徐庆杰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各人口味有所不同,难免这个喜辣那个喜甜。
要想把有限菜品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味道,这就很考验厨子在用料上的烹饪手艺了。
好在这些个伙计们都很识大体,药铺坊开的工钱比别家铺子都要高,所以并没有包管食宿。
平常到饭点众人不是买几个馒头饼子垫垫就是回家随便炒两道小菜,如今东家体恤他们辛苦,一口气管上两顿饭已经是难得的优待了,哪里还会再去挑拣口味不口味的呢。
连同司老爷子也十分随和:“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就随你们的口味来,不用单独照管费柴火为我熬粥的。”
老爷子执意劝说徐庆杰将柴留在熬煮艾草水防疫杀菌上,简言之却不能真由着他去:“无妨,我家小院还囤了不少柴,熬粥的事交给我来做就好。阿梨有着身孕不方便,每天我都得回两趟家看看他的状况。”
反正简言之的小院离药铺坊近,来去四里路耽搁不了什么功夫。他不能常陪伴有孕的夫郎,趁闲多往家跑两趟和人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司老爷子听他这样说便不再拧巴,等确定好徐庆杰的负责范畴,铺子里关于人员的安排就已全部妥当。
又是一晚暮夜而归,简言之带着满身疲惫推开院门,迎接他的依旧是房中未熄灭的暖黄灯烛。
他动作放得很轻,轻到走近寝屋门前沈忆梨才听到些微动静。
“谁在外头!”
小哥儿朗声喝问,许是没想到简言之会这么悄无声息的回来,以为是有窃贼捣鬼,差点就要去摸枕下藏着的药粉盒。
那粉盒经过简言之改良,一次能撒出多份,剂量足以放倒五个成年男子。
简言之可不想栽在自己亲手制作的防身工具里,忙道:“别怕阿梨,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忆梨方松了力道,搓搓在粉盒边被硌出刻痕的手指,嗔怨道:“吓我一跳,回来了怎么不叫我?我还以为是有贼人偷偷溜进来了呢。”
沈忆梨说话声由远及近,看样子是从床上爬起来,要给简言之开屋门。
“等等!”简言之倏然唤住他,声音有些颓唐与无力:“就这样隔着门说吧……我今日在铺子里问诊了一天的病患,怕身上有病气,倘若过给你就不好了。”
说完屋内沈忆梨半天没吱声,简言之以为他是生气了,刚想扒门缝去哄,就见沈忆梨支起小窗,用棉梗撑出两个油纸糊的小人儿来。
“那这样说,可以吗?”小哥儿声线软软的,手里还晃晃悠悠,像玩皮影一样指挥两个小人儿伸手拥抱。
“下午我太想你了,记得你的叮嘱不敢出门,就在家扎了这两个小家伙。这个瘦瘦高高的是你,矮一点肚子圆圆的是我和知意,夫君,你看到了么?”
“嗯……看到了,我家阿梨手真巧,扎得比正经匠人还要形象。”简言之心头一暖,目光来回追逐那两个缠绵不休的影子。
小窗只支起三分之一,他看不到沈忆梨的表情,但可以脑补被黏惯了的小哥儿此刻定是撅着嘴,用小人儿恶狠狠的亲吻来述说他的失落与眷念。
简言之终于露出点点笑意,顺窗坐下,和一整日没见的夫郎温存几句私心话。
沈忆梨先道:“你今日好吗?铺子里的病患是不是还是那么多?防护措施有没有做好?可别仗着医术过人就不当心了,哪怕真是风寒,闹上一阵人也够受的,你要是病了放着那么些人该更没盘算了。”
简言之一一耐心作答,答完以同样的方式反问沈忆梨。
小哥儿大概是听他说了身子无恙,大大的放下心来,连语调都变得松快了些:“我呀?好得很啊。说来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呢,今儿午睡起来感觉肚子往下坠了坠,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隔着胃抻了我一下,这个要不要紧呀?”
简言之霎时紧张:“抻得重么?有没有很痛的感觉?”
“痛……倒是不痛,力道不大,就是有两阵鼓泡泡的声音。我再想仔细感受感受,却又没动静了。”
一听说是鼓泡泡,简言之忍不住勾唇:“傻阿梨,那是知意在你肚子里闹腾呢,算下来四个多月,是该有胎动了。”
沈忆梨自怀孕后也翻看过一些医书,但书上写着因小哥儿和女子身体构造不同,通常要足六个月才能感受到明显胎动。
他以为孩子闹出动静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没成想这么早就有反应了。
“原来胎动是这种感觉啊,真神奇……可惜啦,咱们知意有个责任感太强的阿爹,这头一次胎动,你是没机会赶上了。”
沈忆梨娇嗔的语气让简言之低头苦笑:“不能抱着你睡我就已经很难受了,还说这些话来怄我。阿梨,行行好给你夫君留条活路吧,他挺不容易的。”
“谁不给你留活路了?我的意思是知意知道他阿爹在行善事,所以着急要为你打抱不平。好唬得他小爹安心待产,不要怪阿爹不能陪在身边。”
这个解释简言之很满意:“嗯,这么贴心,定然不是小哥儿就是小闺女。”
“小哥儿或小闺女么?我看不见得吧?”
沈忆梨指挥着代表他的小人儿骑在代表简言之的小人儿头上,左勾拳右勾拳玩得饶有兴味。
“书上说孕期就强健好动,多半怀的是儿子,而且圆房后这么快就能怀上,想来下一胎也不会很难。放心,夫君,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为你多生几个大胖小子来报答你的恩情。你就等着被三四个儿子追着分家产,再等着头发都花白了还要攒小私库给七八个孙子娶媳妇儿吧。”
简言之:“……”犯天条也不过如此。
尽管是隔着门说话,两个人一言我一语的关怀打趣,时间亦是好消磨得很。
简言之吹了半晌凉风,不觉人困马乏,反而因为有沈忆梨做伴的缘故,身上倦意竟散去些许。
他起身活动了几下腿脚,透过窗扇缝隙看到小哥儿不用催促就乖乖爬上床,不由得心头更暖了。
“时辰不早了,睡吧阿梨,不要担心我,洗完澡我到书房铺小床去。晚间风凉,你别踢了被子。”
沈忆梨许是连脑袋都捂在了被子里,没听到简言之低低的叮嘱。
直到简言之敲了敲门,沈忆梨才含含糊糊吐出两个音节:“啰嗦……”
简言之垂眸,他清明沈忆梨是在强忍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可小哥儿心软,见不得他比自己伤心。
更深露重,惨淡的月光落在两扇门之间,映照出两张辗转反侧的面庞。
他们隔着最近的距离,却又保持着最远的界限。
这一切都是为了安稳度过未知的恐慌。
也许这一夜难以安睡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无数被药味浸透着的人家。
但所有人终会在天光发亮之际迷蒙睡去,就好像这世间亘古不变的定理。
星光一旦落下,总会有朝阳冉冉升起。
在简言之的带领下,铺子里过了几天有条不紊的日子。
每日上门求诊的人数还是只增不减,且脉象不管怎么诊就是普通常见的风寒。简言之无从进展,便只能按风寒先抓藥医治。
好在铺子里的夥计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并没有因为人多就产生出混乱。
不仅无患居门前是如此,就连鎮上其他医館也陆陆续续正视起这件事来。各大医館藥铺争相囤货,将原本价值几文一斤的藥草哄抬出数倍高价。
今日梁仲秋采买回来,一脸的忧心忡忡,顾不得把那几麻袋甘草放穩就叹起气来:“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往常甘草卖个八文一斤就顶破天了,今儿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二十文一斤。贵都不说,品质还算不得最上乘,再耗几天咱们铺子怕是连这种常见藥草都要供应不起了。”
他这话引得铺子其他人也是一脸凝重,吴婶儿啧啧两声,抓了把甘草片在手里细看:“品质确实比不上原先铺子里的那些,咦,供货的郑掌柜不是东家旁支么?他那里的药也没拿到好的?”
“现在每家医馆都在争抢能祛风疏散的药草,就算有好的又哪能全给一家,总不是每家分几斤好的再参杂些次等。就这几袋还是郑掌柜看在旁支关系上便宜了不少,否则按外头的市价,二十文只能买到一捏全是碎渣的下等货。”
梁仲秋无奈摆头,说起这些脸上的郁色更浓了:“不止是医馆药铺,我回来路过集市,那里人简直多到走不动路。为抢几颗青菜萝卜都恨不得大打出手,上百号人从集市中间一直闹到了路牙子上。”
这种场景不必他说眾人也大致设想得到,鎮子那么大,少不得有些消息灵通的人。
听闻风寒大范围席卷,为减少出门早早的就在家里囤上了米面油柴。
老百姓们见那些员外掌柜这样难免争相效仿,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跟着照做肯定不会有错。
市面上拢共就那几样菜,一来二去可不是要为青菜萝卜大打出手。
简言之穩得了铺子里头不乱,却穩不住外头的百姓恐慌,听梁仲秋说还是有几个差役勉强在维持着秩序,这才稍稍松了点眉头。
“集市上的菜是难卖,慶杰你那可有难處?要是菜价上涨你多从账目上支些款项也无妨。成垣走前在铺子里留了现银,够我们应对一段时日了,再不然我那还有些积蓄,可以拿出来给大夥进行日常供给。”
徐慶杰是个沉稳做事的人,听闻这话重重摇头:“东家放心,我囤的菜够吃将近一个月的,暂时还不用动别處的银子。”
简言之听罢嗯了声,刚想叮嘱他后头若遇上难處就直说,大夥一起想办法解决。
阿昌先抢过话头:“慶杰哥能干着呢,自从前儿您给安排好事项,他就囤了好些能久放的菜,那些南瓜个个重得要两个人合抬,还有快赶上灶台大小的冬瓜。每天两顿饭换着花样搭配,做的菜好看又好吃,我们肚子能吃饱干活都有格外有劲了!”
阿昌不忙的时候会到后厨帮徐慶杰打下手,看着那些平平无奇的冬瓜南瓜在他手里变成美味佳肴,阿昌是打心眼里佩服。
再者徐庆杰实诚,从不在买菜的款项上虚报金额占便宜,还百般找门路为铺子省下不少花销。
这样本分不邀功,阿昌就越发愿意为只肯埋头做事的徐庆杰说话了。
徐庆杰被他夸的不好意思,憨厚挠挠头道:“几道家常淡饭而已,得亏大伙给面子不嫌弃,要是吃得惯,我再多做点拿手的菜给你们尝尝。我以前在酒楼任职时携带干过采买的活儿,认识几个同乡的货商,大伙都是一地儿来的,亏待谁都不会亏待了我去。”
在心绪起伏不定的时刻,能吃上顿饱饭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简言之深感让徐庆杰负责后厨事项的决定正确无比,因而浅浅一笑:“你只管好好干,你一心为着铺子着想,来日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尽管被感染风寒的人数长期居高不下,但那些被确诊为风寒的人吃过药后病情略有好轉,更甚得一直没传出谁家因病死人的消息,百姓们的恐慌还是在连日平稳趋勢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沈忆梨也逐渐降低了防护等级,从完全隔窗交流变成了远远对坐。
简言之每天最放松的时刻就是看上自家夫郎两眼,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说上几句腻歪话。
每当这时沈忆梨就会故意说些‘你又错过了小知意在我肚子里捣乱’的话来怄书呆子,好几次简言之差点没忍住,想趴到沈忆梨肚子上去听动静,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步子。
“小鬼,明知我记挂得紧还不收敛些,倘若我真没忍住,把病气过给了你和孩子怎么办?瞧我这些天人都瘦了,你不心疼心疼我,也该心疼下咱家的小知意啊。”
对于简言之,沈忆梨自然是心疼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想给简言之留下念想。
简言之越是记挂就越是会护好自己,沈忆梨出不了门,所有的忐忑与担忧无处宣泄,便都化作了怄人的玩笑,好让他的夫君能在无声硝烟中平安归来。
“幸而局勢稳定,你能短暂的喘口气了。在正式进入深冬前还会回暖一阵,说不定等天气放晴,那风寒就能不治而愈了呢。”
“也许吧。”
简言之揉揉眉心,目光像羽扇一样温柔抚过沈忆梨的孕肚。
“你不用担心我,铺子里每日都用药草水熏蒸预防着,时至今日没一个人被传染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些药草水的确能起到不少消杀防疫的作用。你在家也要时刻当心,给你留的药草里添了几味宁息养神的香料,睡前熏一熏,对你入眠很有帮助。”
“再好的助眠香料都不及你躺在我身邊,真希望这场风寒快快过去,我现在已经无比怀念那种平静到无聊的日子了。”
许久不曾亲昵相处,积压的思念催动着小哥儿,使他说得出这种曾经羞于直言的情话。
夹裹寒意的晚风围绕在他们身侧,搅动灯笼里的烛光忽明忽暗。被阴云笼罩的皎月好似极力想挣脱,低到枝桠间却只露出它惨白的邊缘。
可惜终究天不遂人愿。
司逸几近砸门的声响惊起鸦雀,发出阵阵尖锐啼鸣刺破夜空。
简言之起身拉开院门,司逸满头大汗,来不及喘匀粗气和里面的沈忆梨打声招呼,拉起简言之就要走。
“别急,有话慢慢说,我得先知晓情况,再决定要如何应对啊。”
司逸脸色发白,扶门框的手颤得骇人:“你猜得没错,那风寒,果真有阶段性.......”
简言之听见这话下意识回头望向沈忆梨,小哥儿站在廊下看不清神情变化,只隔了须臾听见他輕叹一声,而后取过缝制的新氅衣缓缓走近。
“今晚怕是睡不成了,多穿些,别着凉。”
沈忆梨踮脚给简言之系上氅衣绳结,呼吸近在咫尺,这是这些天他们唯一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简言之明白情势当前他不该对沈忆梨有任何亲密举动,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动作都有可能会变成一场无妄之灾。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哥儿温软的身子落在怀里时,简言之心头的不舍达到顶峰。
却是沈忆梨先回过神来,温声催促:“去吧,我们等你回家。”
简言之还是跟着司逸走了,小院离药铺坊不远,约莫一刻就看见了在铺子外逡巡着的人群。
那些人一见到简言之就犹如抓到了水中浮草,拖着踉跄的身子步步跟进。
“简大夫!简大夫!您快看瞧瞧我这是怎么了?高热烧了半夜都退不下去,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呜呜呜....简大夫求您救救我阿娘吧!她一天没吃东西,好不容易喂了点水进去还全给吐了!我给您跪下,只求您发发善心救救她....”
“简大夫......”
惊慌的哀泣哭求在铺子外响个不停,简言之不忍久视,几步快走到里间套上他那身素白长衣。
突来的变故让在铺子留守的人都没了睡意,简言之迎上几束注视在身上的视线,言简意赅:“安全第一,去干活吧。”
话音落,几个人忙四下散开。
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然到了无需明说就能领悟的地步。
司逸找来油纸麻绳准备随时装包抓药,阿昌阿顺一个添柴一个加水,确保药草熬煮出的雾气一直浓郁,能起到关键性消杀作用。
徐庆杰则到后院洗米煮粥,准备把香甜的南瓜粥分给还能进食的病患。
伙计们沉着有序的状态安抚了一颗颗躁动不安的心,原本因害怕而挤成一团的人们渐渐分散开来,排起队等简言之轮流诊脉。
只是诊脉的结果并不理想。
这风寒是有阶段性,初始时患病者会鼻塞喉痛,伴随食欲不振和輕微高热。服过药后会有假性好轉,但三天左右就会无预兆复发。
复发时体表病症更为强烈,不仅高热难以消退,还有不少人会上吐下泻,肺上积痰。
简言之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根据他的经验,一旦出现阶段性病症,就绝不会止发生一次病变。
如果第一次复发是病情加重,那第二次复发又会是什么样呢?
复发到哪一个阶段才会真正夺人性命?
感染人数之多,一旦这种能要人命的恐慌在镇上蔓延开,会将明望镇变成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他不敢深想。
思及此,请求官府介入就成了势在必行。
眼下病症初有变化,能起到效用的仍然是些治标不治本的疏散药物。
简言之改动了部分药方,从医治风寒转为补气益神。老百姓们不懂药理,看抓来的药与先前有所不同,以为是他研制出来治病的新药方,不由纷纷作揖道谢。
他们越是感激简言之心里就越是发堵,司逸看出了他平静面容下的惊涛骇浪,在简言之意欲说出真相前阻止了他。
司逸年輕,好跳脱,他夸大动作的鼓励能起到一定效果。
即便他没明说这药方到底有效无效,但身处黑夜的人们还是愿意选择相信,新开的药方可以帮他们抵御疾疫。
“我知道饮鸩止渴的道理,这病是还没研制出特效药来治愈,可我们也不能现在就剥夺他们求生的希望啊。能睡安稳觉的日子不多了,过一夜,就算一夜吧。”
司逸的解释堵得简言之没话说,他望了望这个梗着脖子跟沈忆梨同岁的小郎君,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而后一言不发的回了后堂。
这一夜问诊、开方、抓药、送粥,直忙到后半夜才消停下来。
大伙儿累得人困马乏,司逸最先撑不住,找了两个麻袋往身上一裹就靠着药柜脚胡乱睡了。
阿昌阿顺拿徐庆杰当枕头,一个枕胳膊一个枕腿,三道呼噜声此起彼伏。
简言之也倦得很,却因整个人被困在逼仄的小榻内,两条长腿缩得极不舒服,辗转好半天都没能成功入睡。
沈忆梨新制的氅衣就盖在身上,料子用得足因而十分厚实,内衬亦是触手生温,柔软非常。
这是他们上次一起去给孩子扯布料做小衣时顺手挑的,缝边拿细线整整封了两遍,密到一根小羊羔绒丝都跑不出来。
衣面上绣着青绿的翠竹,叶片交错飘逸,风骨自成。
唯有一朵小小含露绽放的梨花,不偏不倚,正藏在简言之左心口前。
拢着那被熏进药味的氅衣,仿佛惦念的小哥儿就在怀里。
简言之指尖摩挲着那梨花,缓缓放松身心,终于在天光破晓之际迷蒙睡去。
只容得下他三分之二身子的小榻终归不适宜休憩,艰难睡了小半个时辰后,简言之揉揉发麻的腿,绕过依旧昏睡着的伙计们,到后院舀水洗漱了一番。
时节进入十一月,已是薄冬了。
早起温度低,街巷上没什么行人,空荡荡的路牙愈发衬地街边几家铺面空得有些刺眼,那仅剩一半的大门和歪歪斜斜快掉下来的招牌,让人倍感凄凉与萧条。
简言之一大早奔赴的自是县衙,守门的官吏记得曾上门给他送过考中功名的贺礼。问清来由后倒是没怎么拦,象征性地搜了下身就放他进去了。
进门是顺利,可简言之在堂前足足等了近三刻,那位县令大人才在一眾丫鬟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樊旭满脸困倦,待瞥见简言之手里似乎拿着某样物什,方舒展出笑来:“本官一向看好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又怕你们性子高,轻易不肯来。若都能像简秀才这般不请自到,本官早不知该有多欢喜了。”
樊旭热情得诡异,不仅叫简言之免去常礼,还吩咐下人沏上好茶端来吃食。
简言之清明他这是在拿自己当巴结迎奉的学子料理,索性呈上带来的脉案簿,直接将话引入正题。
“启禀大人,小生近来发现镇上流传起一阵类似风寒的病症,单小生的药铺坊被感染者就数以百计。且这病症有病变趋势,染病者会从轻微的风寒症状复发转为重度。如若不尽快隔离染病者加以医治,势必会波及全镇,到时民众恐慌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樊旭在看到简言之拿来的不是什么稀罕礼品而是一本卷了边的脉案簿后就兴致寥寥了,像是为了堵人嘴,他抬手召近一旁随侍的小厮,懒懒道:“简秀才说的这些,你可有耳闻呐?”
那小厮成日守在官邸里伺候,对外边的事一概不知,听樊旭问他忙赔笑道:“大人刚正不阿,爱民如子,您所管辖的地方必是太平祥和。简秀才所言之事,小人不曾耳闻。”
“听到了?”樊旭很满意小厮拍的马屁,掸掸精心修剪过的指甲,看向简言之的眼神里带了一点轻蔑:“你们这些读书人哪,就是爱夸大其词,以为把事情说得严重就能吓住本官了?什么类似风寒的病症,依本官看根本就是风寒。罢罢罢.....拿上你的烂书簿出去,别为些无谓的琐事搅了本官清净!”
樊旭说着就要起身,简言之忍下一药粉毒死人的冲动,还是稳住怒火据理力争。
“大人留步!小生所言句句属实,若大人不信可以派差役前去察看。百姓们染上病症,惊惧不已,这几天各家为多囤菜少出门在集市上争相抢夺,要不是事态紧急,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