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也很意外这个发展,回去的路程苍行远一直保持沉默。
晏景后来才搞清楚。苍行远当时是发觉微明并没有很在意他这个弟子,因而在思考对待他的新策略。
至于晏景当时满脑子想的则是如何让苍行知带他离开。
他不知道人神和那个称他“劣等品”的人是什么关系,但不管是哪一个,他都害怕独自面对。
然苍行知怎么会答应,只轻轻一拂,晏景便脱了手,追也追不上。不慎跌倒,再爬起来时便瞧不见任何人影了。
他只能自己顺着下山的方向走。
一直到山脚,都没有收到阻拦,顺利得让他诧异。
只是他刚踏出雪线,嘈杂怨毒的声响便又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头痛欲裂。是获得善恶律时听到的,后来又被微明屏蔽的声响。退回雪线内便安然无事。
重复几次,晏景终于明白,没人拦他是因为用不着,他根本走不出这里。
那天他在山脚坐了很久,望着离开的路,直到没有任何一丝光亮后才死心返回。
那以后他成了看似尊贵,实则无人问津的“人神”弟子,开始了自己持续一百多年的不断寄予希望,又不断失望的“独角戏”。
蕴华宗的高层人物们都知道,微明尊者喜欢素白的雪,住的地方也受其神力影响,覆盖了终年不化的雪,全称为“雪界世外峰”。
但晏景厌极了雪。
雪太冷了,覆盖的地方,也几乎什么都长不出头。
“救命啊!快来人啊!怎么这么多啊!撑不住了,要死了。”
苏相宜最终没能叫醒晏景,只能鬼哭狼嚎地开始斩杀伥傀,处在元婴中期他的修为虽足以这群怪物,却架不住它们不知死活,又源源不断,而他则还要保护一个昏迷的人。
方才他已经找机会给另外两人去了传讯,但没信心能保护守山弟子安然无恙地等到支援抵达。
怕什么来什么!
忽然,一只藏在伥傀中间的祟物出手,袭向重重围困中的苏相宜,并成功击中他的腹部。苏相宜后退几步,踩中了松软的边缘土壤,脚下不稳,坠下了山崖。
那个守山弟子还在上面!
苏相宜正要返回,然头顶一黑,那只祟物竟也跟着跳了下来,爪子劈在苏相宜的剑上。狭窄的崖缝并不利于使剑的苏相宜,他急着上去救人,却越急越不得脱身。
他望了一眼崖顶,只能高声大喊:“小师祖!快来啊。要出人命了!”
林地中,失去了目标的伥傀们短暂迷茫了片刻,很快又嗅到了另一个生人的气息,纷纷掉转方向朝地上躺着的人扑去。眼看爪子将要刺破“猎物”胸腹,躺在地上的人骤然睁开双眼,金色光华闪过,袭击的伥傀同时被半透明的金剑贯穿,定在半空。
善恶律的嗡鸣还在耳边回响。
晏景揉着耳朵:“醒了醒了!别叫了!”
他站起身,抬手一招,所有光剑瞬间收回,环绕一圈,收到新的指令后,飞速袭向躲藏在阴影中的几只祟物。
祟物连逃跑也来不及,便化为齑粉。
眨眼之间,让苏相宜头疼不已的敌人被尽数消灭。
晏景低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咒文,昨天才绘制的朱砂颜色淡了不少,但不动用善恶律的话,还能再撑半天。
忽然,短暂安静后的善恶律,爆发出了更强烈的警告。善恶律“断善恶,辩正邪”,所遇存在罪孽越重,反应越激烈。如今这般反应,比之初见魑王时也不差了。
罪、大、恶、极!
晏景若有所感,猛然抬头朝东面看去。
一道修长挺拔的男性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了高处,脚尖轻踏着枝叶,穿透林叶的光线,环绕在他的周身,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晏景提着十二分的警惕,保持着防御姿态打量起来者。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身着裁剪合身的长衫,暗银绲边的对襟领口裹住修长的脖颈,外叠广袖长袍,衣身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是颇有笔法的松竹纹。
瞧着身份地位不低。
不过,最令晏景留意的还得是对方包裹严密的手和被缎带遮住的双眼,他侧眼叽嘲:“遮遮掩掩,必是见不得人。”
听闻此话,来者非但不怒,反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弯起的唇形状工整漂亮,适用于各种感情色彩的遐想。
只见神秘青年抬起手,手套上的纹路次第亮起光芒,迅速由弱变强,一团半透明的银色火团,凭空浮现在林地中。
晏景注意到,青年召唤银色火团时,没有发动法器、咒语,或者符箓的痕迹。
人的灵根虽有五行之分,但并没有直接将灵力转化为对应元素的能力。
是血脉特殊?还是夺取了其他灵物的天赋?
如今的躯体虽有诸般限制,但有敌来挑衅,安能不战?
晏景摆出应战姿态,随后成形的火团便朝晏景急速袭来。
不知这招的深浅,他没有贸然硬抗,侧身躲过了银色火团。
火焰擦着他的皮肤掠过,几乎感受不到温度。
但这并不表示这银火没什么威力,相反,火焰内庞大的能量被凝聚得极为紧密,几乎没有逸散,仔细看便能发现火团周围空间有细微的扭曲,这便是证据。
落空的火团撞在山壁上,猛然炸开。剧烈的热浪荡开,掀起晏景的衣裳与长发。
一击不成,青年又召唤出了数团银火,从不同的方向袭向晏景。
这次火焰刚靠近晏景就炸了开来,热浪与烟尘瞬间将晏景连带着他所处的整片林地吞没。
只瞬息后,无数金色剑光破烟而出,齐刷刷飞向青年。晏景也紧随其后冲出,手臂一抬,凭空抽出了一柄由金光和律文构成的长剑。
——涤罪剑。
【律法定刑,涤罪斩恶】。
鲜有人知,罚恶使的“涤罪”神剑并非通常意义的剑,而是从善恶律中衍生出的一段专为斩恶存在的概念,因晏景习惯用刀剑,才衍化成了剑的形状。
旁人过去见到的“涤罪剑”,只是这段“概念”的载体,晏景在街边二十两银子买来的凡铁剑。
涤罪剑的存在是为了帮助律使代行天道,斩杀那些因律使实力不足而难以斩杀罪恶。定罪时罪行越严重,罪证越充分,涤罪剑为律使提供的实力加成越多。
也是依凭着涤罪剑,晏景才能以渡劫境界,对决并斩杀已经无限接近“神”的魑王。
不过面前的青年还未经过审判,无法触发涤罪剑的特殊能力,召出来只是当一把趁手兵器。
而另一边,面对晏景的剑锋,青年轻点脚尖,抽身后退。挥袖击灭先行剑光的同时,戴手套的手精准抓住了涤罪剑的剑身,并迅速往旁侧一拨,使得锋刃偏离,防开了这招。
这套化招的处理极为精准,这人很了解他的招式。
是专门冲他而来!
晏景恣意一笑,那自己也只能拿他当试剑石了。
错身而过的刹那晏景便完成了变招,只见他背身扫腿,在对手退避的瞬间翻手转剑,再次刺出——
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青年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被银色火光包裹的短剑。
看来是事先料到了晏景的出招。
青年抬手,再度召出银色火团,想要逼退晏景,而晏景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非但不后撤防御,反而继续攻击,战斗方式颇有种亡命徒式的激进。
青年也及时变招应战,两道身影在林地中上下翻飞,你来我往,长锋与短刃相撞,银火共金光齐飞,山倾树倒,地动山摇。一时间,天昏地暗……
山腰的动静惊动了山上的叶婵玥。
她同样遇到了一群伥傀,而她实力强于苏相宜,一个人便应付了。结束战斗,还来不及休息,刚解读完苏相宜的求救讯息,便看到了山林中的火光。
那里正是苏相宜所在的方位。
“鳞隙焰!堂主已经赶到了?”
但看战斗波及范围对手似乎非常强大。
“不好!”
担心另外两人遇到强敌,她不再耽搁,立即提起兵器飞身而下。
林地中的战斗还在继续。
百余招下来,晏景也摸清了对面的路数,但未能在已有的对手库中找到相似的法门。
新派系的人物?
不过百余年就能到合体境界,并能与孱弱期的他一战,不可小觑。
虽然晏景声名大震时也不到百岁,修界所有人望尘莫及,但他并不吝啬给敌人赞赏,以及,死手。
晏景凝神聚气,汇聚全身力量于一招,决定以此定胜负。
方圆数十里的灵气都向他涌来,以晏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晏景裹挟着这些灵气,聚于剑尖一点,朝青年刺去,然刚冲出一步,便眼前一黑,浑身脱了力,毫无防备地朝地面栽去。
倒霉!打得太兴奋,忘记不是原装的身体,用力……过头了!
而糟糕的是,咒文也在此时失了效,本来被抑制的怨念铺天盖地涌来,眼见就要将晏景的意识吞没。
忽然,一只手臂捞起了下坠的他,温热的指腹抹过,咒文重绘,隔绝了怨念。失去意识的瞬间,晏景看到的是银纹缎带下,一抹堪称温和的笑意。
叶婵玥赶到时便看到他们堂主立在狼藉的林地中央,周围除了被破坏的山地,就是一些伥傀的遗骸,其中并没有她以为的厉害个体。
逃走了?
竟然有存在能让堂主用出那般力量,并全身而退。
是祟吗?
当时虽然很远,没有瞧清楚另一方的招式,但那股力量气息“清正”,绝不是祟。
“堂主!和您相斗是谁?您没受伤吧!”
方才还与晏景打得难舍难分的青年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疏离,面对下属的关心,他轻轻摇头:“无妨。于我是一位劲敌,但于我们此行无碍。只是……偶然相遇,过了几招。”
叶婵玥没想到堂主会解释这么多,按一般情况,他只会说开头二字,心情好再解释一句,但现在……
难道心情特别特别好?
啊!叶婵玥被自己的念头惊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也被苏相宜的思维传染,不,污染了?
正想着,苏相宜求救的声音就从崖壁下传来:“师姐!叶师姐!是你到了吗?救我!”
说回苏相宜。
他费劲解决了追杀下来的祟,然后就听到了上面天昏地暗,地动山摇的战斗动静。他瞧出其中银色的火焰是小师祖的鳞隙焰,但另一方就不认识了。
当时那个情况他也不敢偷瞧,一探头说不定半个脑袋就没了。
好在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师祖应该护住了那个守山弟子吧。
虽然觉得这人很讨厌,但苏相宜也不想闹出人命。而至于小师祖的对手是谁。小师祖愿意,自然会说;而小师祖不愿意,那问也没用。
叶婵玥黑着脸将他提溜了上来,将一瓶恢复灵力的药甩给了他。
苏相宜用过丹药,长舒一口气,感觉又能蹦跶了。出身大家族就是好,用的丹药都比他在外面买的好用太多。
刚救助完师弟,叶婵玥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禀报任务进度:“我已经检查了两处定脉碑,皆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另外,我还在沿途发现了不少朱砂绘制的镇魔法阵,看深浅应该就是这几天画的。这是我记下的法阵模样。”
说着递上手写的笔记。
青年没有查看的意思:“我已临时加固了大阵封印,余下的事不用我们再管,回报蕴华宗,他们会派阵师来修复。找个地方休息吧。”
就这样结束了?
不用继续调查阵法损坏的原因吗?
还是她漏了什么隐情?
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于堂主的安排叶婵玥绝不质疑,迅速点头应是:“就去那个守山弟子的住处吧。”
那个守山弟子在哪?
叶婵玥左右看了看,赫然发现她以为不见的守山弟子竟然一直靠在他们堂主怀里。
她惊得往后撤了一步。
方才她只顾着和堂主讨论,完全没去看堂主搂的是什么!
毕竟谁敢想他们尊贵的堂主会愿意让其他人靠他怀里啊!
意识到失职的她迅速给了苏相宜递了一个眼色。
其实苏相宜早就注意到了,并试过接手,但小师祖没理会他。叶婵玥估计没瞧见。不过既然收到了命令,苏相宜便再试了一次。他才迈出一步,青年便已对叶婵玥的提议回了“可”,逮着人转身走了。
苏相宜朝上司兼师姐的叶婵玥两手一摊,这可不能算他偷懒啊。
“醒了醒了!”耳边响起苏相宜兴奋的叫喊。
接着是一道沉静悦耳的男声吩咐:“去打一些干净的水来。”
晏景转过头,与他对战的青年就站在床边,朝他亲和问候:“您现在感觉还好吧。
“您的神魂与肉身不合,又贸然调动太多灵力,所以晕了过去。我帮您暂时稳定了情况。”觉察到晏景的警惕,他补上迟到了许久的自我介绍,“奚启。现忝居蕴华宗刑律堂之主。之前有所误会,失礼了。”
晏景眼眸一压。
无论是奚启对自己招数的了解,还是最后替他重绘咒文时的熟练,都表明其对自己了解深刻。结合善恶律的警报,他很难相信奚启的清白。
“你们砸门进来的?”晏景可不信旁人有本事从他身上翻到钥匙。
他撑着身子坐起,背靠在床板上。只一个动作便感觉到不对,抬手一看,手臂上的咒文不见了,但并没有再听到恶念。
晏景摸了摸耳廓,发现了一对之前没有的耳骨夹。
奚启解释:“我擅自给您戴上的,这对法器可封印部分感官,隔绝杂音。”
晏景摘下耳骨夹,又能听到那些怨毒的呢喃了,但这种程度还能忍受,便也没急着戴回去。他打量起法器的制式。
耳夹以通体为金,造型简洁大气,颇有审美。材料只有灵魄金一种。
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灵器材料,可承载有大道意蕴的符文,常见于天阶法器的原料配方,可遇不可求,一小块儿也能卖出天价。他手里这对耳夹,瞧着不大,但已然够买下一座凡人城池。
“买命钱?”晏景挑眼,似笑非笑地反问。
奚启笑了:“我的命在您心里这么便宜吗?晚辈的一点心意。您以后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抵了。”
想贿赂他的人都这么说,晏景轻蔑一笑,将耳夹扔回给奚启,拿出收在床头的朱砂,重绘了咒文。
奚启见状也不强求,拿出一本书:“这个是我在您屋里发现的。”书封上写着“阵术外道”几字,“那位守山弟子施展的献舍之术想来就是从上面学的。”
罚恶使殒落百余年,不是没人用他的名字行扶乩请仙之术,为何偏偏是这个守山弟子成功了?
虽说修道玄奥,事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但奚启偏好严谨的逻辑,不喜欢全归咎于巧合。
晏景没有接话,伸手要书。
就在奚启靠近递书时,他猛然抬手,攥住奚启衣襟,强迫他弯下腰身,手指一挑,勾开了整齐的领口,露出了青年锁骨处的暗红色花纹。
之前战斗时便隐约瞧见,现在确认了。
视线寸寸描过交错排布的妖异线条。指腹揉过,花纹短暂散开,但很快又汇聚起来,恢复原状。
“祸殃神?哪个教?”
在祟物出现前,修界反派的生态位被各式各样的邪教占据。晏景口中的祸殃神是广泛流传在南赡部洲的邪神信仰,一度极为兴盛,有上百个分支教派。
此教派信众的一个典型特征,便是身上这种特殊纹路,他们称之为“神纹”。
这是一种古代文字的变体,代表了该人在教派里的身份,目前已破译出了一部分,但不包含奚启身上这个。
面对质问,奚启不见慌乱:“您所见到的,也是我知道的全部。”
他并不辩解,也不怕晏景误会。
能成为蕴华宗刑律堂之主,必不可能和邪教有联系。何况,包括祸殃神在内的几乎所有邪神崇拜都因祟的出现相继消亡。
这种神纹有一定概率随血脉遗传,奚启身上的纹路,除了表明他某代血亲里有个祸殃神信徒外,并无其他意义。
姑且算他过了这关。
晏景继续抓着奚启衣领,另一只手探进了青年宽大的衣袖。
他的目标本是手套,却猝不及防摸到了一团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挑起袖子,一只小灵兽瞪着黑溜溜的眼戒备又慌张地盯着他,并对这个吵醒自己的无礼家伙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奶气的……
“狗叫”。
晏景诧异。
这是一种稀有的灵兽,本体很小,也很弱,最大的能为是可化烟而行,每根毛发的后半段也是由烟雾化成。晏景曾经很想抓一只来养,但这种生物极为警惕,且天生排斥人类,努力好几年也未能如愿,最后只能无奈放弃。
不料今天在一个后生晚辈的袖子里发现一只。
晏景眼红了。
要是奚启拿这个贿赂他,他指不定还真会动摇。
可惜奚启没有这个打算。
“她叫笙笙。雌的。胆子小,脾气也娇。我双目不便,平日由她代我视物。”
他伸出左手,从袖子里接出呜呜诉委屈的云狐,将她送到一旁的桌案上,随后主动摘下右手手套,将手递给了晏景。
晏景勉强将黏在小云狐身上的目光收回,转向面前。
这是一只堪称漂亮的手,皮肤白皙光洁,指节纤长匀称,然而关节处却分布着一道道泛着银色光泽的裂痕,像不慎摔裂的玉器。
和猜想的相去不远,奚启能驱使银焰,靠的是吞噬了其他存在的驭火之能。
这样做和自寻死路无异,即使侥幸成功,也要忍受身体与异种力量不相容带来的痛苦。这支离破碎的躯体便是表现形式之一。
晏景缺乏同情心地戏谑感叹:“想驱使烈焰就得能忍受烈焰的狂暴啊。”
话毕,他将目标转向奚启覆眼的缎带,但这次被抓住了手。
握在腕上的手掌宽大,轻松便将他整个手腕圈住,触感滚烫,像有岩浆在流淌。
其他的都让他看了,这里不愿意了?
“这下面的东西,比你脖子和手上这些还见不得人?”要这样,他还非看不可了。
“我怕脏了您的眼。”
奚启姿态依旧谦恭,除了握住他的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抗拒。晏景理所当然地将这种不完全的反抗理解为自己可以继续。
“我什么没见过?”他说着不客气的话,强硬扯下缎带,然后愣住了。
缎带下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形状漂亮,眼尾细长,然眼眶中却只有一片流光般的银。
也不能说丑,只是有种强烈的非人感。
晏景一时无言。
“我——”苏相宜突然折返,撞见房内景象,本在说话的他骤然哑了声。
从他的角度瞧不见奚启身上的异状,只看见他们小师祖在“守山弟子”面前俯着腰身,青丝垂落,衣襟散乱。手套被摘了一只,覆眼的缎带也被守山弟子扯下捏在手里。
苏相宜瞳孔地震,感觉窒息。
他不会被灭口吧?应该不会吧?
更令他认知受到挑战的是奚启非但不愠怒,反而相当……心甘情愿?
苏相宜被自己联想到的词语吓得打了个寒颤,咽了一口口水,忐忑地解释起折返的原因:“我和叶师姐已经把井修好了,但忘了拿盆。”见两人不理他,他悄悄地挪到桌边,飞快“偷”上水盆离开了。
“诅咒?”沉默半晌,晏景吐出这么个词。
他观察许久,但除了感受到肮脏的恶意,实在瞧不出是什么力量影响了奚启的双眼。
“我就说会脏了您的眼。”
奚启垂着眼睫,显得相当恭顺。只观言行,很难想象他为何会被被善恶律断为罪大恶极。
晏景几乎要因为好奇罪名,就对他产生兴趣了。
“脏眼?”他轻笑,“轮不到你这个。
若是我问你诅咒的来历,你会如实回答吗?”
对修士而言,身上的法门属于隐私,哪怕是罚恶使,也没资格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强迫他人坦白。
晏景也没指望得到答案,他是想瞧瞧奚启能装到什么程度。
奚启缓缓摇头:“我无法给您回答。和祸殃神的印记一样,自我有记忆起,这个诅咒便存在了。”
晏景对这个解释持保留态度。
满身疑点,却又抓不住把柄,棘手的对手。
但不好对付才正常。若奚启是个毫无准备就凑到罚恶使面前的鲁莽蠢货,他倒会因缺乏挑战性觉得无聊。
他收回手,不再纠缠奚启身上的秘密。
“怎么想到找这儿来的?”
他苏醒也才三天,蕴华宗的效率何时这么高了?
奚启站直身子,将缎带与手套召回复位,又来到桌边把可怜巴巴等了半晌的小云狐接回了袖子里,整理好仪态后才答话:“蕴华宗内留着您的魂灯。”
晏景知道这种术法。
依凭血液等媒介,可以远隔千里,确定某人的生死。
怎么想都很晦气,死了都还不放过他。
奚启继续讲述:“三日前,魂灯复燃。长老会以为是您安魂之地受扰,遣我来探寻原委。”
安魂之地?
想到那个诸天伏魔阵,晏景觉得很是讽刺。不过他也抓住了关窍:“也就是说,长老会那群伪君子还不确定我复活了。”
“确是如此。”奚启坦诚回道。
晏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你会帮我隐瞒吗?”
奚启:“如果这是您希望的,并且认为这种行为有效的话。”
他想说这种隐瞒是无用功。
确实,身负宗门契约,生是蕴华宗的人,死是蕴华宗的鬼。如何能轻易摆脱?
“确定我活着之后呢?”晏景又问。
“请您回去。”
晏景大笑,极具嘲讽之意:“只是请我回去啊!”
他还一度以为自己成功和他们撕破脸了呢。
结果只是单方面的。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晏景很不爽。而他这人有个坏毛病,自己不爽,就想让别人也跟着不爽。尤其是那些和让他不爽的原因有直接关联的人事物。
这样想着,他看向了奚启。
屋外,叶婵玥见苏相宜打好了水却站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进去,便走过去询问:“怎么不进去?”
“这……这就进去!我要进来了!”苏相宜装模作样地对大开的房门高声招呼,鼓起勇气迈了进去,“小师祖!水……水打来了。”
“放下吧。”
“放下吧。”
屋内两人异口同声。
晏景愣住了,猛地扭头看向奚启。
小师祖?
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了那个叫苏相宜的弟子并非知晓了他的身份,而是在唤面前的青年。幸好另外两人也没多想,只以为晏景在替奚启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