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欲言又止,可能到时候谢世文能当场就把那个什么叫徐归景的给撕了……
他同林山短暂的萍水相逢,到这就要作别了。
等甘衡走出大老远,还能听到林山在身后喊:“甘衡!等徐归景来娶我,我一定要请你喝喜酒!”
甘衡笑了笑,挥了挥手算做回应。
从山上下来,走出了那迷雾,再次见到外头这么好的阳光,甘衡只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他枕着双臂,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问那岐山鬼:“诶,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总得对你有个称呼吧。”
岐山鬼听他这么一问,垂着眼好半天没有应声。
甘衡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名字了,笑道:“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给你取一个吧。”
岐山鬼:“苛丑。”
甘衡一愣:“什么?”
“我叫苛丑。”
甘衡有一瞬间的沉默,是他想的那个“苛”,那个“丑”么?
苛表程度?丑下定义?
他害怕自己冒昧,多问了一句:“……是哪个丑?”
岐山鬼没有一丝表情,顶着一张漂亮脸蛋一字一句告诉他:“丑陋的丑。”
甘衡哭笑不得:“谁给你取的这名字啊?一点也不合适。”
苛丑瞪着他,似乎隐隐有些生气。
甘衡一噎,后知后觉,人家的名字,自己也管太多了,立马改口:“但是颇具佛家思想。”
然后他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多么有深意啊,美即丑,这不就跟……就跟……”甘衡一时间“跟”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苛丑那样看着他,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甘衡被看得只觉心一软。
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恶鬼呢。
他叹了口气,先前逗弄的心思也淡却了,“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你长得这般漂亮,取个丑字,压一压挺好的。”①
苛丑眼神微动,突然道:“你唤我一声吧……”
“苛丑?”这两个字念起来时唇舌微微用力,牙齿相碰,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名字。
可甘衡念完抬起眼来,那恶鬼头发丝都在张扬地飞舞,张牙舞爪似要将甘衡整个人都缠起来。
“诶?”甘衡眉头一跳,下一瞬就被黑雾缠了个密不透风。
那黑雾仿佛没过他的眼口耳鼻,叫他睁不开眼、叫不出声、喘不过气。
就在这深重的窒息中,他似乎听到苛丑说了什么,但是老天爷!他现在哪还有心思去听那恶鬼说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要被活活憋死了!!
好不容易脑袋从黑雾里破出来,能够喘息片刻,可那黑雾还死缠着他身体不放。
甘衡死命挣脱了两下,只觉得自己就像脖子以下被埋了进去,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不是……这名字不是你让我叫的么?怎么?现在又不乐意呢?”甘衡无语。
黑雾渐渐从甘衡身上散开,化作人形,苛丑微微俯身将脸凑得离甘衡很近,近到彼此鼻息交错,体温相接。
甘衡一阵头皮发麻,这恶鬼虽然浑身冰冷,但是实打实在喘气,他到底是活物还是死物?
苛丑微微偏了偏脑袋,凑近甘衡脖颈处,呼出的冰凉气息一下一下打在甘衡颈边那颗红痣上,苛丑声音喑哑道:“我只是……”
可余下的话却尽数咽进了滚动的喉间。
苛丑望着那颗痣,眼神幽深。
若是甘衡能够看见,恐怕都能从那眼神里读出一个信号,那就是想生吞活剥,再不济也要舔!
“靠……”待黑雾散得差不多,甘衡猛地一下挣脱开了。
他退得离苛丑远了些,捂着自己自己的脖子——那里方才被苛丑呼了好半天气。
苛丑还没回过神来,就对上了甘衡戒备的眼神。
甘衡:“我先同你说好了,就算你救了我一命,可你若想就这样吃了我……”他微微眯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那便是你打错算盘了。”
那笑容里满满都是挑衅,他在明明白白告诉苛丑,他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让鬼拿捏的软蛋。
苛丑:“……”
有时候做鬼也挺绝望的。
他好笑地问一旁看守城门登记的人,“这上面写的‘贵人’是什么意思?”
“皇亲贵胄,够贵了吧。”城门口登记那人懒散回道。
登记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小青年,他从上到下觑了甘衡一眼,最终停留在他这张脸上,评价道:“穿得不咋地,长得倒是一身贵气……”
他拿笔点了点甘衡:“哪来的?往哪去?”
甘衡:“岐山那边来的,要往南堤去。”
那人一听岐山就瞪大了眼睛,“岐山那块,现如今还有活人?”
“有的有的,改天我还要再去趟岐山喝喜酒呢。”甘衡微微一笑。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名字,去南堤做什么的?”
“甘衡,回南堤老家。”
那人几笔写完,字潦草得估计也就他自己看得明白,写完头也不抬地喊道:“下一位!”
紧接着黑压压一个人影投到了青年身上,满满都是压迫感。
青年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对上一道锐利的视线。
青年狠狠地皱起眉,看这人不爽,这人一张脸生得俊秀,身形却壮硕得很,往自己跟前一站,跟个柱子似的,看着跟挑衅没什么两样。
青年:“什么毛病?”
“诶诶诶。”甘衡伸手摁在苛丑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一把,他冲那守门的笑道:“这是我弟,跟我一样,你给他登记个名字就行,叫苛丑。”
青年瞪了苛丑一眼,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跟个傻子似地站在这……还看着我干屁!”
甘衡生怕哪个字不对,这鬼就炸了,还一只手不够,他另一只手也连忙拽着他后背,“你消消气,我这表弟,小时候光长身体了。”
青年这才哼了一声,“行了,走吧。”
甘衡笑了笑,回头却看到苛丑整个人乖顺无比,完全没有之前一点就炸的暴躁。
他就纳闷了,这鬼的脾气是不是有点太琢磨不定了。
苛丑乖乖巧巧地垂眼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甘衡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姿势!他一只手摁在苛丑胸口,一只手拽着他后背,就跟将他整个抱在怀里似的!
吓得甘衡一个激灵,立马就跳开了。
苛丑抬了抬眉,还怪遗憾的。
进了城,城内虽然铺了石头地,可地上还是积着一层黄沙,沉羌这地,就是你搁外头走一天,露在外面有孔的地方,都得给你挤进去几颗沙子。
“找个地歇一下脚吧。”甘衡难受地动了动脖子,没别的,他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随便动两下就膈得慌,他实在是受不了了,非找个地方洗澡不可。
好在走了没多远,他就看到了一家客栈,这客栈的名字倒是取得挺有意思。
高枕太平。
甘衡微微一怔,沉羌城离胡蛮近,那些蛮子常常过来烧杀抢掠,这客栈牌匾上短短四个字,应当就是最单纯的心愿了。
他临进客栈前收回脚,转身叮嘱苛丑,“答应我,少说话、别吓人。”
这真的是甘衡对他最低的要求了。
苛丑望着他,挑眉应了一声:“嗯。”
这鬼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可甘衡心底却不安得很,总觉得这鬼不会这么老实。
这客栈有些老旧了,大白天的,里头却昏暗到还需要点蜡烛,烛火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年老蜡,那火光都是漆黑的,照什么都有厚重的重影。
“老板?”甘衡喊了一声,“要间房。”
客栈里头无人回应。
甘衡皱着眉,又往客栈里走了几步。
那烛火的阴影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身材佝偻,伸出一只干瘦布满皱纹的手,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甘衡。
甘衡被吓得一惊,那握住他的手在他肌肤上摩擦,甘衡都能察觉到皮肤上一道道皲裂的口子,起皮干裂后生成沟壑交错的纹路。
“房。”那人发出浑浊嘶哑的声音,就像年久失修的木头家具,咯吱作响还带着经年的风霜。
甘衡稳了稳心神,这才注意到那人手里其实还拿着一把钥匙,在感受到那握着他的手传过来的温度后,他稍微松了口气,是人。
那人也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是个老头。
老头看起来枯瘦,一副很沧桑的模样,这些都是常年劳作积累下来的。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甘衡身后,问:“一间?”
甘衡也回头看了苛丑一眼,皱着眉思考。
首先,他没钱;其次,这鬼随便挂哪睡都行。
然后他回过头来冲老头点点头,“一间房就够了。”
老头把钥匙递过去,冲他指了指里面:“左边。”然后顿了顿,“第一间。”
甘衡拿了钥匙,“麻烦再给我一桶热水。”
老头耷拉着眼皮看了甘衡一眼,“没有。”
甘衡正无语着,没有热水,那他来这要间房的目的是什么?
老头缓了一会又接着道:“有池子。”
等甘衡过去,看到眼前的景象,才明白老头口中的池子是什么意思……
沉羌水难得,他们便挖了个大池子专门蓄水,然后……很多人一起洗……
嗯,很多人……而且听说一年一池水,一池水洗一城人……
跟着甘衡进来的苛丑也看到了这一幕,砖头砌起来的小水池里,全是光着膀子的大汉,个个五大三粗,往里头一坐,就占了大半块地。
苛丑皱眉:“你也要进去洗?”
甘衡无奈仰头,长长舒出一口气,“洗是要洗的,但现在算了。”
他实在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以前再怎么风餐露宿,也没有跟这么多大老爷们一起洗过澡,实在是不太好意思。
苛丑看了看甘衡,又看了看那水池子,他咧着嘴露出一个笑。
甘衡一见他这么笑,心里就一“咯噔”,还不待他反应过来,苛丑就“嗖”的一下化作黑雾直直朝池子里飞了过去。
下一秒,好好的水池里就开始“汩汩”冒血水,还有数不尽的头发从池底飘上来。
那些大汉们被吓了一跳,个别胆小的已经从池子里爬上来,穿着衣服就走了,但大多数都还算胆子大,他们还要往池子里掏,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越掏越害怕,掏着掏着先是血肉,然后紧接着就是人头!
那人头诡异地笑了笑,然后张开满嘴利牙的血盆大口。
大汉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也顾不上其他了,裸着身子爬上来就跑,穿没穿衣服都已经不在乎了。
甘衡:“……”
他就知道!就知道这恶鬼没憋好屁!
几秒钟不到,整个池子都空了。
苛丑重新将池水恢复干净,他优哉游哉地飘在水里冲甘衡招呼:“不是想洗么?快下来啊。”
甘衡:事已至此,也只能先洗洗再说了。
他边宽衣边走过去,“就没有体面点的办法么?”
等甘衡脱完衣服抬头,那个方才还浮在水面上的恶鬼突然就不见了。
他皱着眉下了水池,警告道:“你别整什么吓人的。”
话虽然说得很硬气,但甘衡心底挺不安的,那种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点什么的不安感,而且他是真的很讨厌那种血糊糊的东西,若是这鬼真敢吓唬他,他非得把他摁在池子里揍一顿不可。
可甘衡在水池里泡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在他隐隐松了口气,转身要从池子里爬出去的时候,有黑雾细细地缠上了他的腰间。
身后传来出水声。
“在岐山上时,我就想问了……”苛丑从背后靠近他。
甘衡腰间被雾气缠绕动弹不得,这样背对苛丑的姿势让他特别没有安全感,他挣动了两下,故作镇定问他:“你想问什么?”
“那小姑娘唤你做‘甘衡’?你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甘衡只觉得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到自己略微后退一步都能撞进他的怀里。
“名字当然是我爹娘给我取的。”甘衡扯开腰上的黑雾,猛地转身直视着苛丑。
可转过身来他更尴尬了……
甘衡什么衣服都没穿,下半身在水里,上半身赤条条的全靠湿发遮盖,就这么跟苛丑打了个照面。
而苛丑呢,全身湿漉漉的,衣服半敞着,隐隐露出那结实健硕的肌肉。
给甘衡看自闭了,这么一对比,真的显得他是个白斩鸡身材,他下意识侧过去点身子,恨不得现在就爬上去裹了衣服就走。
“甘衡……”苛丑唇舌缱绻地念了一遍,微微垂下头来看他,“是哪两个字?”
甘衡拧着眉,“你管那么多干嘛,我洗完了,要走了。”
他拔腿就打算往池子上走。
苛丑一把将他拉住,还轻轻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
甘衡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只觉得手下梆硬一片,骇得他转头的动作都僵硬了。
苛丑微微颔首,眼尾上翘地瞧着他笑,那笑容邪肆又鬼魅,他说:“你不如写下来好让我知道。”
甘衡手放着的地方正是他肌肉分明的腹肌。
“靠……”甘衡面色难看,咬牙就是一拳打在了苛丑的肚子上,“你大爷的!”
打得苛丑脸色铁青,脸红脖子粗,弓着腰站在那,疼得半天没有动静。
甘衡气得出了池子穿好衣服还冲苛丑道:“别在我面前整艳鬼那套,方才池子里那么多男的,你想采谁都行!”
说完大步流星就走了。
留下苛丑一个人飘在池子里,恨得磨牙。
哦,甘衡说了,磨牙不好。
但苛丑一想到这,气得磨得更狠了。
甘衡从池子里出来,回客栈的路上还在气这事呢。
他气得手都在抖,真的有一种被恶鬼耍了流氓还没处伸冤的无力感,“靠……”
这鬼是不是有毛病???
是不是???
等回到客栈已经是深夜了,那“高枕太平”四个字衬着火红的灯笼反倒有些渗人。
“这沉羌的酒还是够烈的!哈哈哈,只可惜只有烈酒没有佳人啊!”
“哈哈哈哈,还是你会享受!”
不远处跌跌撞撞走过来两个酒鬼,也是径直往客栈来的。
那两人看样子估计也同甘衡一样是外地人,他们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甘衡。
其中一个还瞪大眼睛多看了甘衡两眼,回头就冲着同伴毫不避讳道:“我还以为是个姑娘呢,搞半天是个男的,一个男的长这么漂亮做什么?”
甘衡眯了眯眼,心里有些窝火。
又听另外一个说:“你见没见过这客栈老板的女儿?”
“还真没见过,怎么了?”
“嘿嘿,那你亏大发了,那是真的长得我见犹怜、国色天香!仙女样的人物!”
“就那老头能生出这样的闺女?”
“谁知道是闺女还是什么,嘿嘿嘿……”
两人边说边往客栈里头走,一边说一边猥琐地笑了起来。
甘衡站在门口转了一圈,找了块板砖拿在手上,他活动活动了筋骨,就跟上了那两人。
他正愁没地方泄愤呢,非得把这两色鬼给拍平了不可!
“你没记错吧?是这里么?怎么阴森森的?”
“诶呦,信我的,我亲眼看到那小姑娘就住这,准没错!”
那两人酒气熏天,压根就没有察觉到身后还有个人跟着。
几人越走越偏,都到了客栈最深处了。
有一人打起了退堂鼓,“算了吧,这黑灯瞎火的,怪渗人的。”
“你瞧瞧你那胆子,这都到院子门口了,还怂什么?”这人说着笑得猥琐,“这黑灯瞎火的,不是更好么?嘴巴一捂,她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到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嘿嘿嘿。”
甘衡站在他身后点点头,觉得这人说得还颇有道理。
他决定实践一下。
他伸手就捂住了这人的嘴,对方惊得立马挣扎起来,可惜甘衡没有给他机会,抬手就是一板砖拍在了他头上。
另外一人听到声响吓了一跳,回头就对上甘衡似笑非笑的眼睛。
甘衡同他道:“试一下?力度我控制好了的,懵逼不伤脑,顶多流点血,死不掉的。”
那人骇得瞪大眼睛,大喊一声:“救命啊!”转身撒腿就跑。
甘衡能让他跑了?
他提步就跟上去,追个醉鬼而已,三两步就把人摁在了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也没想做什么……你就放过我吧……”
甘衡拿板砖贴了贴他的脸问他:“没想做什么往这儿来?”
那人连忙道:“都是他!都是他怂恿我来的!我真没想做什么!”他指着不远处已经被甘衡拍晕在地上的人。
甘衡点点头,“行。”
那人正松了口气,甘衡手里的板砖紧接着就拍了下来,直接将对方拍得晕死过去。
甘衡:“算你倒霉,我今儿正看不惯像你这种老色鬼。”
他收拾完两人,正纠结要怎么处理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的门“咯吱”一声开了。
甘衡一愣,抬眼看过去就跟屋里的姑娘对上了视线。
夜色昏暗,只有屋里一盏微弱的烛火,她背着光站在那,身材纤细,看不太清楚脸,但单看这身形,确实同这两色鬼口中所说的,是个美人。
甘衡连忙别开目光,莫名奇妙心虚,他又不是来干什么坏事的,只是此情此景,当真还不太好解释。
他尴尬地笑了笑:“姑娘……晚上好,更深露重,进去吧进去吧,早点休息。”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小姑娘竟一点也不害怕,还直直朝甘衡走来。
甘衡皱眉,他甚至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姑娘不害怕,他都要害怕了。
等凑近了些,甘衡这才看清楚这姑娘的样貌,温柔似水,看着别人时感觉眉目里都是多情的。
他突然就觉得苛丑长得是不是同这姑娘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眉眼更柔和些,而那恶鬼眉弓深邃,鼻梁骨更高挺,看起来不是什么善茬。
甘衡忍不住感叹,果然啊,长得好看的人都好看得相似,长得丑的人倒是各有各的丑。
那姑娘瞧着甘衡,也不说话,就冲他笑。
甘衡也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姑娘回屋吧,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
姑娘抬手冲他比了两下手势。
甘衡愣在原地,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漂亮的小姑娘……是个哑巴?
可他也看不懂手语的意思。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个嘶哑苍老的声音道:“她问你。”
甘衡被吓了一跳,转身就看到白日里那个客栈老头正站在自己身后,连灯都没点,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名字。”老头接着道。
“我的名字么?”甘衡转头问那个姑娘。
姑娘眼神温柔又羞涩,她垂着眼微微点头。
“甘衡,甘甜的甘,衡量的衡。”
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似乎还想再比划什么,却被老头喊了一声:“嫣儿!”
姑娘眼神暗下去,扑闪了两下眼睛,再没有动作了。
“回去。”老头威严道。
姑娘冲甘衡微微点头,乖巧听话地朝屋内走去。
可等姑娘转过身后,甘衡赫然发现,那单薄瘦弱的背后还挂着一个不愿往生的恶鬼!
恶鬼似乎魂魄不全,只有半截身子挂在姑娘身上,他注意到甘衡的目光,歪着脑袋怨恶地凝视着甘衡,那双血淋淋的手占有欲极强地环住了姑娘的脖颈,是一种近乎禁锢的姿势。
甘衡皱眉,想叫住那小姑娘,却被一旁的老头打断了。
老头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冲甘衡道:“搬走。”
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轻车熟路地扛着人就往外面走。
夜里寂静无声,沉羌的黄沙地里只有一种沙虫,它们夜里不叫,只有白天里吵闹得厉害。
现下四周昏暗,静谧得让人觉得可怕。
甘衡跟在老头后面,两人像扛尸体一样,把那两酒鬼扛出了客栈。
等收拾好一切,老头问甘衡:“哪人?”
“南堤的。”
“娶妻……没?”
甘衡一噎,摇了摇头。
老头:“为何?”
甘衡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像我这样考不上功名,要家世没家世、要钱财没钱财,还整天在外面游荡的,没有姑娘会愿意嫁的。”
再说了,荀樾老头给他算的那命,他一直都还记着在呢,无儿无女的破财命,他这辈子是没想成亲了。
老头给甘衡倒了一杯酒,“南堤……离……离这儿……不、不远……”
甘衡这才发现原来这客栈老板之所以每次说话都只两三个字往外面蹦,是因为他是个结巴,字说多了就说不明白了。
他瞬间有些哭笑不得,之前还以为这老头脾气臭,说话都不愿意多说两个字呢。
甘衡点点头,连忙应和他:“是的,南堤离这儿挺近的,但没想到沉羌这儿这么缺水,南堤那却是以打渔为生。”
老头似乎好像闲不下来,他站在柜台那就开始擦桌子,恼道:“这儿……是……被、被……蛮……蛮子烧的!”
种什么烧什么,养什么抢什么。
甘衡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多……多留、留几日。”老头看着甘衡。
甘衡喝着杯中的酒,才第一口,喉咙里就如烈火灼烧,难以下咽。
他捂着嘴,表情痛苦:“好……辣……”
老头耷拉着眼皮,一笑起来就叠出一层褶子,“沉羌……酒、酒是……是这……这样的。”
甘衡本来酒量就不好,这一口下去,感觉脸上都烧起来了。
“沉羌倒是可以多留几日。”甘衡眼底开始有些微醺,“反正我已经耽搁不少时日,也就不急着赶路了,到处看看风景。”
他实在是发晕,站着都晃荡了一下,整个人头晕脑胀的,大着舌头道:“我就……先……先回房……房。”
老头看着甘衡一步一歪,就差扶着桌子出去了。
他再低头一看桌上杯子里的酒,一口的量。
老头嫌弃地摇摇头,心想,做沉羌的女婿,怎么能够不会喝酒呢?
苛丑自己一个鬼在外面生了半天闷气,回到客栈一看,甘衡早就躺在床身呼呼大睡了,身上还一股酒气。
他背着手站在床前,半是懊恼半是委屈。
懊恼自己对床上这人真是没点脾气,见到他这样没心没肺地躺在床上,第一反应竟是他踹被子了,冷不冷?
又委屈自己都没回来,他也一点不担心,不等自己回来也就算了,还说不定喝酒喝得多潇洒呢。
苛丑望着甘衡半响,慢慢蹲下身去,他靠坐在床榻上,将脑袋轻轻地依偎在床边。
他说:“骗子。”
尤嫌不够,脸又蹭着褥子一路靠到甘衡手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