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咱们走吧。”风驰低声劝我,“李将军看似有要事在身,此刻并非叙旧之时。”
我未应声,也未挪步。
这样的姿态未免失了体面,但我厌烦了再回到府中郁郁自困。
心里堵着许多话,想要问他。
你如今如何?
伤势可愈?毒可尽清?
为何自始至终不曾来看我?
那日为救你,我也伤了脚……我的身体至今仍残留毒素,你不关心吗?
怔怔出神间,风驰低呼:“爷,你快看,李将军似乎过来了。”
我立即从百般埋怨中回神。
从远处只能模糊看清李昀的身影,到眼前渐渐清晰的神色,我心扑扑跳地越来越快。
眨眼,人就走到了面前。
“卫公子?”
李昀立在最前,声音冷清,如双环玉磬相击,清越悦耳,带着不易接近的凉意。
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分明尚未痊愈。
一时间,担忧不觉压过心中埋怨。
可也不知是不是冷风吹多了,亦或自身失措,我愣愣说不出话,一时语塞,愚拙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昀并没有理会我的徘徊,又低低唤了一声:“卫公子在此,是有什么事吗?”
旁侧有人认得我,上前行礼问候,我方才从游离中回神,逐一与诸位大人公子见礼。
“上次承卫公子相救,只是公务繁杂,不得抽身。”李昀的疏离,恰好将我欲出口的话尽数噎回。
我自然不能奢望,他在众人面前对我流露半分不同。
“李将军言重了。”我垂眸作答。
一时相对无言,气氛间的微妙隔阂连旁人也察觉。有人笑言,要留我与李将军单独谈话。
我心里一阵暗喜。
其他人走远,只剩我和李昀站在原地,侍卫也退得远远的。
我蜷了蜷指尖,用力按压掌心,视线落在李昀腰间的玉佩上,并不是我送他的那枚,问:“你怎么没来看我?”
一阵沉默。
抬眼望他,只见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发顶,落向不远处。下意识顺着望去,那里不过寥寥数人行走,毫无特别。
“你的脚如何了?”他忽然开口。
“嗯?”我转过头,动了动脚给他看,“好了,与你说的一样,只是扭伤。”
他“嗯”了一声。
我追问道:“那你呢?我见你的脸还是很苍白,没有血色。”
李昀不答,垂眸睨着我,神情仿佛在思量极复杂的事。
片刻,他才勾起唇角,淡声道:“我无碍。倒是还未谢你。”
他明明说了“谢”,我却仿佛被尖锐之物刺中,胀痛难当。
那满腹的疑问,和刚刚装出来的熟稔,顷刻间灰飞烟灭。
李昀又朝方才凝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难辨,忽而上前一步,俯身至我耳畔,用仅我能听见的气音说:“今夜给我留门。”
随即快速地越过我,离开了。
我跟着他的身影转身,手握拳,捶了捶胸口。
那处方才被刺透的空洞,骤然又鼓胀起来。
“走吧,回去,我累了。”我转过身,声音克制。
风驰一惊,以为我旧疾未愈,忙紧随其后,又吩咐小厮去唤马车,不许我再骑马回府。
而我的思绪已飘向离开人的方向。
子时夜半,正是梦魂浮动之时。
我仍睁着眼睛,强撑着困意,不肯入睡。
心底一遍遍揣测,难道他又要失约。
忽然,一声极轻的“咔嗒”响起,若不细听几乎淹没在夜风里。
冷意随之窜入屋内,一个黑影翻身而入。
“你来了!”我脱口而出,却并不惊惧,守夜的人早被我支走了。
黑暗中传来低低笑声,清晰得像在我耳畔:“怎么到你院子反倒一个护卫都不见了?”
我讪讪一笑,声音发紧:“我……给他们找了别的事,支开了。”
无烛无灯,他的身影高大如山,压在夜色里看不真切,我下意识伸手去点烛火。
“别点。”李昀的声音更低,“说几句话我就走。”
我内心不舍,心口发沉:“为什么不白日来?反正我已被人视作太子党,你正大光明来,又有何妨?”
他笑了,极轻极慢,却像夜风扑面:“白日来,怎么能抱你?”
我一怔,喉咙忽似被锁住,声息尽数滞在胸腔,只余急促呼吸,愈发粗重,却始终不见他真的抱紧我。
“那……你是要说什么?”
好一会儿,李昀没有回答,夜色像一只耐心的兽,把沉默一寸寸拉长。
我急着伸手,摸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冰凉却有力度。我没有松开,反而更近些,把他攥得更紧。
他没动,淡声道:“也没什么,就来看看你可好。”
“早都好利索了。”我笑着朝他的方向回应,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近来总觉双目朦胧,像是没睡足,经常会出现看东西模糊的症状。但此刻我不欲让这等小事搅了心神,也不想给他添了担忧。
李昀的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将我扭向了另一边:“我在这儿。”
指腹微凉,有点冰,更显得我的脸很烫。
我顺着他的手掌,慢慢抚上了他的脸,轻轻凑了过去,呼吸越来越近。
我急需一个拥抱,或更缠绵的确认,哪怕短暂,足以把那些惶恐与猜疑钉死在当下,证明这一切并非幻觉。
这样说来有些可悲。
深陷爱里之人莫不是皆如我,患得患失,于无言处求一线回应?
对着一个向来沉默的人,行动胜过言语,胜过一切空荡的承诺。
我贴上李昀的鼻尖,却没找准,动作有些仓促。
“哼……”他低低一声,我以为是情动,谁知下一瞬,却被他推开了。
他罕见地唤了我的名字:“卫岑。”
我怔住,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很不习惯,陌生得发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向前方一片黑暗。
“你可知道,许致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暂理水师舟治?”
我一愣:“他不是在礼部主事,怎么突然去了兵部?”
我看不见李昀的神情,却分明感觉到他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心仿佛被什么压住,发紧,我急着起身想点燃蜡烛。
他却拉住我:“没事,我是病急乱投医,随口一问。”
然后,不给我反应的机会,他便说要走了。
我内心极为不舍,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心里乱糟糟一片。
分明有那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挤在胸口,到了关键时刻却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昀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因看不到他的神情,所以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不舍。
“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的声音在黑夜中越来越远,冷风拂面,我知道他离开了。
可我依然竖着耳朵,屏息凝神,一动不动,不知道多久,直到彻底寂静无声,才慌乱伸手,抓了个空。
那日半夜李昀走后,他倒是一走了之,我却因他的举动时时心烦意乱。
见过他以后,非但没有从郁郁寡欢的困顿中解脱,反而愈加严重。
书房里的暖盆烘着,虽已近夏,雨微还是怕我病中虚寒,命人将炭火添得足足的。
我换了轻衫,汗意未散,心烦气躁地叫人将那暖盆撤了。
每日定时送来的信件照旧摆上案头,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指尖忽一顿,才察觉其中竟夹着一封加急家信。
忙拆开细看,才知父亲竟要入京,信走得快,人估摸着也在几日之内到了。
原本笼罩心头的愁云似被风吹散,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觉胸口微微一震,一道明光破开阴翳。
我扬声唤道:“雷霄,雪独!”
二人应声而入。
我道:“老爷要入京了,你们俩赶紧带人去码头,不论昼夜,都得盯紧些。这回,无论如何要亲自接上人。”
上次洪叔来时便匆匆忙忙,不仅没接上,连他送回南地时,都不记得要备些东西送去。
如今父亲亲自前来,怎么也不可再怠慢了。上下打点周全,不能出半点差池。
府里顿时一改最近萎靡的风气,说来也怪我,这段日子因病体羸弱,心情沉郁,府里上下人人小心翼翼,连高声言语都不敢,唯恐触我不快。
此时我方展颜,侍立四周的丫鬟小厮们也跟着舒了口气,面上浮起笑意。
唯独雨微蹙起眉头,小声道:“不知老爷怎会突然入京呢?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她此言一出,我也随之泛起了嘀咕。
“嗯,信里倒是并未提及。”我沉吟片刻,“不管如何,你去将院子重新收拾,将主屋留给老爷,我搬去东屋。”
雨微点头称是,麻利地退下。
她的话提醒了我,不免猜测莫不是水师之事出了纰漏?
眼下朝局纷扰,许致骤然被钦点为兵部员外郎,种种迹象都显出此事远非原先那般稳妥。
这一局,三皇子看似又与太子分庭抗礼,未分高下。
此事终究不能隐瞒,待父亲抵京,须得一五一十都说与他听。
我到底历练尚浅,虽自觉事前已筹谋周全,可多年在侯府学得的谨慎与退让,仍使我在京中处处掣肘,终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果断干练。
念及此,不由暗自懊悔,只觉事有不谐,皆因我自身未尽周全。
但转念一想,父亲既已亲自入京,想必也早有所察,或许他已准备好应对之策。
转眼数日,天气骤然燥热,唯有偶尔拂面的微风,尚存几分清凉。
“爷,报信的说快到了,前头渡口已见老爷的商船。”
我早就收拾妥当,当下便起身,吩咐一声,便策马先行,马车随后赶来。
方至渡口,便望见那艘商船缓缓靠岸。
我将缰绳递给雷霄,大步走上前,目光紧紧落在舷梯口。
日头愈发炽烈,离家都快要一年了,思及此,不觉心跳加快,指尖也隐隐泛着凉意。
不多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舷梯中缓步走出,是父亲。
我刚要激动地挥手,谁知父亲却忽而转身,又复折回了舱中。
我心中狐疑,脚步亦随之一紧。
片刻后,父亲再次现身,然这次身后却多了一人。
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青年,衣襟洁净无尘,肤色苍白,却并不削弱他眉目间的神采。
那模样让我心头微动,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小山!”
我正愣神思索间,父亲与那青年已走到眼前。
我眼眸骤然一亮,将先前的纷乱抛诸脑后,大呼:“父亲!”
父亲眉眼依旧温和,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语气里尽是心疼:“怎的瘦了这么多?怪父亲不该让你一人来京。”
我揉了揉鼻尖,眼眶微酸。至父亲身前,那些自以为的坚强与镇定全都像被抽空,只觉真正有了倚靠,心底方才安定。
“父亲但说,我做得是否妥当?我心里总怕耽误了正事。”
父亲笑了,抬手拍我肩:“你做得极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话音未落,旁侧的青年却忽然剧烈咳嗽。
父亲神色一变,立刻收回手,转而落在那青年的背上,声音里带了慌急:“泉儿,你如何?”随即厉声喝令随行侍卫,“快,把公子的披风拿来。”
我怔住,这人是何来历,怎么父亲如此紧张?
那名被唤作“泉儿”的青年摆了摆手,随口一句,却令我如雷击顶。
“爹不必紧张,只是立在风口,有点凉罢了。”
前厅内。
父亲端坐主位,那名唤作“泉儿”的青年与我分坐下首,相对而坐。
只是父亲的目光全然不在我身上,不停地看向对面的人,神色担忧。
“泉儿,你不若先去歇息。稍后唤云烟来替你把脉,看看可有余疾。”
我尚未弄清眼前的局势,心中却已翻涌。
方才见到父亲时,那份久违的心安与依靠,此刻已尽数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影随形的危机与惶惑,仿佛悬在头顶许久的重石,终于落下。
可事实上,我的“尘埃落定”来得太早了。
比起今后的每一件事,此刻,不过是序幕。
我抬眼,暗暗使了个眼色,风驰心领神会,悄然退下,去寻云烟。
“父亲,还未介绍,这位是……”
父亲面上掠过抹迟疑,像是在斟酌措辞,良久才沉声开口:“这是卫泉,比你大上几个月。小山……你可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我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
他坐在椅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似笑非笑,即便对我行礼,也更像是礼数上的配合,指尖懒懒地搭在袖口边,礼意有余,温度未达,像隔着一层薄纱。
“我是父亲失散多年的亲子。”
他声音平稳,末尾两个字却轻轻一顿,似一柄钝刀,缓慢地落在我心上。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只见父亲微微点头。
神情里夹着些抑不住的喜悦与骄傲,却也隐隐对我透出一层难以言说的歉意。
我再转头看向卫泉。
果然,他眉眼间与父亲极为相似,尤其那下巴与唇形,越看越像。
原来他从船舱出来时,我看到的那一抹熟悉,是源自于他和父亲的几分相像。
脑中空白,我的耳边仿佛只剩一片静默。
我知道,此时应当起身贺喜,恭祝父亲与……哥哥得以团圆。
可不知为何,胸腔像被什么死死按住,连一句像样的恭维都无法组织出来。
我努力牵动唇角:“我……”
话未成句,声音便滞住。
父亲似也察觉我的踌躇,并未恼怒。
他起身走到我身侧,语气温和:“父亲和你单独说几句。”
话音方落,云烟已步入前厅。
父亲转身吩咐:“云烟,你领泉少爷去歇息,再替他把了脉,过后报给我。”
“是。”
卫泉随云烟而去,一众人等乌泱泱地离了前厅。
父亲在我身旁坐下,沉吟片刻,语气低缓而郑重:“这事,说来话长。原想着先写信与你说明,又怕你一时多想,终觉不如当面与你说清。”
我点了点头,脑中仍是一片混乱,嗓子干涩,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父亲说得是。我是……有些意外。”
我抬眼望向他,努力从舌尖捡出几个字,“并非不喜。只是,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父亲望着我,忽而轻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小山,你还是和当年来时一样。”
他顿了顿,又道,“傻儿子,你始终是这府中的少爷,与往昔并无分别。如今不过是多了个亲哥哥,虽年长于你,却素来体弱,往后还要仰仗你多多照拂。”
父亲的话音温和,不急不缓,像一剂安神汤,叫我原本绷紧的心弦缓缓松了些。
其实,我并非怕多了个哥哥。
我只是,怕得来不易的东西,终会悄无声息地失去。
尤其是那些,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的亲情。
第41章 镜水楼空
松了心,我便好奇卫泉是如何被找到的,不会是什么人来假冒的吧。父亲和大夫人膝下无子,在有我小娘之前,从未纳过妾室。
“哥哥,他是如何被找到的?”我还是忍不住问。
父亲叹息一声:“说来话长,改日再细说吧。”
我点点头,心中那些阴暗的臆想悄然退去,父亲岂会在这等事上混淆血脉。
“小山,你可还记得我说的话?这片家业,不必拘于血脉继承。你做得极好,不要担心。”父亲语声低缓,循循宽慰。
我一怔,眼底的水光闪而即逝:“我并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话至半途,迎上父亲满是关切的眼神,我终是低下头,声音近似呢喃,“我只是怕,怕父亲不再关心我了。”
屋内顷刻静默。
我心头惶然,抬眼望去。
父亲只是无声一笑,再一次低声唤我:“傻儿子。”
未时已过,想到父亲自进府还尚未歇息,全因我方才情绪纷扰,耽搁了他。
我轻声道:“父亲,还是先回主屋小憩片刻吧。舟车劳顿,又未曾歇脚,实在是儿子的不是。”
父亲颔首应下,起身与我并肩而行,朝主屋方向走去。
到了屋前,父亲忽然问:“你哥哥住在哪里?”
“儿子在东院,因书房也设在那里。哥哥在西院,隔着回廊便到。”
说是东西两院,不过是跨个回廊便到了。
父亲欣慰点头:“嗯,你安排得很好。”
我垂眸笑了笑,目送他入屋歇息,自己则折回东院的书房。
书房里一切照旧,我半卧在榻前,脑中空空,任思绪散着。
风驰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我半阖着眼问:“泉公子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是,少爷,早已收拾好了。西院一直有人打扫,行李一搬就能住,倒也省事。”
我微微颔首,未作声。
风驰看我一眼,似有话要说,迟疑片刻,终是开口:“少爷,那位……泉公子,当真是老爷的血亲?”
“嗯。”我淡声道,“父亲亲口认下,自不会有误。”
“可他瞧着,反倒不及少爷更像老爷。”
我轻笑一声:“怎会?我与父亲毫无血缘,这才是真真一点不像。”
风驰忙道:“可在我心里,少爷才是咱家的亲少爷。”
闻言,我缓缓收了笑意,眉间不自觉蹙起。
“泉公子这称呼,以后别再用了。”我语气仍是平平的,却不容置疑,“自家人,哪里还有唤‘公子’的道理?倒像隔着几层的远房亲戚。”
我顿了顿,语气低了些,“从今往后,唤大少爷,或称大爷。记清楚了。”
不是我强硬,是怕风驰性子跳脱,万一惹了老爷或卫泉不快。
风驰怔了一下,低声应:“……是。”又忍不住问,“那少爷您呢?”
我看着上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自然是二少爷了。”
说着话,雨微自西院回来,眉头亦微蹙着。
我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一个两个,脸色怎的都这样?”
雨微抿了抿唇:“泉公子留了云烟在那边,说是身体不适。”
我点头,又嘱咐她:“往后要唤大少爷,‘泉公子’不当再说出口。”
她应下,复又道:“我是担心爷这边,今日原是复诊的日子。药都服完了,也不知体内可还有残毒未清。”
我竟一时忘了此事。
风驰先急了起来:“我这便去将云烟请回来——”
我伸手按住他:“急什么。我早都没事了,也就是那几日不适罢了。”见他和雨微俱是神色凝重,我轻声说,“不碍事。诊脉一时不急,等大少爷身子好些,再唤云烟回来也不迟。。”
雨微眉头仍未舒展,最终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我,我们主仆三人沉默片刻,屋中气氛如罩薄雾,一时无言。
我轻咳一声,刚想嘱咐雨微,又想到她才回来,遂转向风驰:“你去西院,打听一下大少爷的口味。可有什么忌口,平日喜食何物,先让厨房那边备起来。”
“是,少爷!我这就去。”
风驰脚步麻利,应声退下。
雨微为我斟了茶,我接过,饮了一口热茶,略觉喉间舒畅。
暖意入腹,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膳厅的窗上藤纱轻垂,隔出一片温润的光晕来,窗格处嵌着一圈琉璃,映着灯火微光,如海面碎金。
三人入座,卫泉目光落在窗边,半晌才开口:“那窗户远望着,竟似墨玉嵌银,极是精巧雅致。”
下人将食具一一摆好,他才回身坐正,似随口问道:“这宅子是弟弟进京后才置下的吗?”
我怔了一瞬,随即如实回道:“嗯,是。原先在京里另有旧宅,只是离此地较远。适逢咱们家升为皇商,我也正好奉命进京,便将这处换下了。”
我解释一堆,卫泉却未再言语,只是笑了笑便低下头,轻咳几声。
我下意识望向父亲。
坦白说,此刻的局面令我心中惶惶,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位突如其来的哥哥,看起来身子极弱,言语间却总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意味,仿佛无论我如何应对,都难以使他真正满意。
而只要他一不悦,我便不由得紧张,心中隐隐不安,总怕父亲因此也生出几分怠意。
这一遭,将我一下拽回了数年前,那个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我。
“去将窗户关严。”
父亲吩咐一声,下人即刻将那道推拉式长窗缓缓合上,木框摩擦声呛人地响起。
卫泉笑着看向父亲:“爹,不妨事。咱们用膳吧。”
他唤得极是自然亲切,与我始终用“父亲”自称的敬谨,全然不同。
一顿饭吃得我的没滋没味,碗里的饭也没吃几口。
怕显得太孩子气,我强作镇定,出声问道:“父亲歇息得可好?哥哥呢?可有哪处不妥?若有不便处,尽管遣人来寻我。”
父亲闻言,眉眼间多了几分宽慰:“哪里都好,无一处不好。”
卫泉却在此时放下筷子,轻轻摊开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弯着眉眼:“若真说来,倒是有一处。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父亲见状宽声道:“你们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这还不是你自己的家,有事只管说便是了。”
卫泉轻笑,转头望向我,语气仍温温的:“西院那边,我住着不舒服。不知,能否换到你的东院去?”
我心头一跳,竟在第一时间答道:“当然可以。”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自己反应太快,顿生懊恼,掩盖似得看向站在门边的风驰,“风驰,现在便去吩咐人,把东西收拾了罢。”
风驰却杵在原地没动,说了句:“爷的书房也在东院。”
此言一出,气氛似有微滞。
话外的意思是,书房乃主位之地,一夜之间要腾挪干净,非易事。而且,自古东为上,连太子所居之所都名东宫,这院子换与不换,讲究极多。
我脸上一热,只觉一阵火辣,连耳根也烧了起来,面色沉了几分,低声斥道:“快去。”
风驰不敢多言,低头应下,疾步而去。
“啊,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卫泉轻轻咳了几声,语气平和,却听不出几分真意,“那便罢了。”
我不敢看向父亲,只忙说道:“这有何难?他们手脚麻利,今夜便能收拾妥当。”
父亲自始至终未有表态,我便也顺着将话接过去,装作不觉其间分寸。
这个哥哥,我垂眸思忖,心中却不由泛起几分不安。
但愿他方才那一问,并非有意试探。
饭后,卫泉先行起身:“我去西院瞧瞧,怕有什么遗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