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庭献一边低头向蓝仪云汇报,一边用余光扫了眼沈娉婷,她不知在打量什么,总是在那扇最靠近八监的窗户边徘徊,看样子,像是在测量……间距?
头顶传来一声咳,彭庭献短暂的走神被发觉,蓝仪云眼色立刻寒下来一个度:“在想什么?”
“没有。”彭庭献默默收眼,重新向她挂满微笑:“只是这房间太闷了,总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
蓝仪云不说话。
他无言了一会儿,发现蓝仪云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把“毛病”两个字骂他脸上,这才抱歉笑笑:“不好意思,我有点贪得无厌了,蓝小姐。”
蓝仪云将检查完的图纸放了回去,彭庭献这一上午的进度确实慢,慢得让她心烦,明明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笼中鸟,怎么就成了反过来拿捏自己的人了?
“一周之后稿子定不下来,你去隔壁。”她伸手指了下那扇窗户,指尖越过玻璃,直指灰白建筑方向。
“消消气,蓝小姐。”彭庭献还是耐心地说。
蓝仪云忽地沉默下来,盯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说:“送你去见孟涧怎么样?”
彭庭献刹那间安静。
“你也知道我不找孟涧设计武器的原因吧?他和蓝擎有过节,连你说起这件事都有意遮掩,你不想提起他名字啊?”
蓝仪云环着胸,凑热闹似的歪头冲他一笑:“如果我跟你说,他现在和蓝擎又重新合作了呢?”
彭庭献面容平静:“我能想到的,蓝小姐。”
毕竟放着外面大名鼎鼎的泊林武器公司副董事长不用,把重任交到一个锒铛入狱的犯人身上,要不是孟涧和蓝擎合作正旺,怎么也说不通。
“你知道就好。”蓝仪云近距离欣赏完他脸色的变化,抽回身子,冲沈娉婷招了下手,示意跟自己走。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去,沈娉婷临走前还看了一眼琴上的曲谱,那是霍云偃不久前刚送回来的,但她眼神中没表露什么,猜不出心中所想,便率然离去。
一个人住在这样宽大的实验室里,时间莫名变得有些慢,彭庭献熬了一下午,设计进度依然有限。
日暮时分他又坐到了钢琴边,沉浸式弹奏了那首钦点的F大调交响曲,明朗欢快的音调在指尖流淌,曲到尽了,又隐约染上一份戏谑的悲伤。
彭庭献双手一起一抬,像个独奏的钢琴家一样,在空旷的玻璃房里慢慢起身,朝各个方向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望着夕阳垂暮,天际边最后一缕暖橙色的光落下帷幕,黑夜降临。
沈娉婷口中“有意思的夜晚”,又一次要来临了。
今夜宁静无雨,彭庭献的皮肤状况还算良好,他在卧室的隔间里洗了个澡,摸到自己后背仍在昨天闷出了不少小红疹。
实验室唯一一面落地镜在屋外,窗户没窗帘,但考虑到这里是荒郊野岭的第八监区,彭庭献也无心顾忌那么多,只穿着一件浴袍便来到了屋外。
一架钢琴孤零零地立在这里,越过他,彭庭献站到镜子前,把浴袍腰带解开,对着镜子数自己背上的红疹。
一颗,两颗,三颗……
他有点儿心情郁闷地皱起眉,思考要不要向蓝仪云再申请一支过敏药膏。
但那样会经过贺莲寒,众所周知,这是蓝仪云的底线。
他又在镜前转了个身,试图看到自己另一边后背的情况,余光却无意间掠过昨晚那扇门,那栋灰白建筑下被古树掩盖的小门,昨晚用来运尸,今晚也不例外。
几个身材魁梧的研究员将仪器搬出,悄无声息地运到卡车上,中途还扔上去一个裹尸袋,但大概率已经被分成碎片,作为人体实验的样本被随手丢弃。
在这几个研究员忙碌时,旁边还坐着个明显身材出众的男人,彭庭献甚至不需要他脱去防护服,光看肩宽和腰围,还有臂膀那块撑起来的肌肉轮廓,他就知道衣服下是谁。
他怎么又被送回八监了?
彭庭献诧异地挑起眉,一心只想着裴周驭会不会危害到自己,还下意识估量了下窗户到那扇小门的间距,完全没有注意到裴周驭手里的烟。
烟嘴燃着,但朝下,手的主人正眯着眼看他。
彭庭献和镜子都是呈侧面出现在窗户边,以裴周驭的视角望去,他一动不动地侧身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一个倒映在镜子里,一个轻松落入眼底。
团团白烟从脚下逸上来,裴周驭蹲在卡车边,无视身后数据员搭把手的要求,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彭庭献的身体看。
彭庭献察觉到他注意力放在哪儿时已经晚了,他清晰看到裴周驭碾了碾烟头,用无名指和食指,将烟身碾碎,零零星星的烟叶卷着碎纸落下,他插兜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彭庭献捡起了落在脚边的浴袍。
他所处的玻璃房灯光大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这里的景象,他的身体、表情都无所遁形,彭庭献的自尊不允许他把头低下去,大大方方,他当着裴周驭的面将浴袍穿好。
但他虽然反应还算得体,裴周驭却将他隐隐颤抖的手掌看在眼里。
连手背骨头都气得根根绷紧。
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到他就浑身警惕。
跟个什么似的。
裴周驭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轻而浅,没有让颈环和旁边的人察觉,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钢琴,如他所料,昨晚那阵熟悉的音色出自这个老伙计。
十年前,还未荒废的操场小礼台,他也曾坐在这架钢琴前方。
只不过台下观众是清一色的狱警。
这不是表演,而更像一种实验改造后的羞辱测试。
裴周驭抬脚压了压地上的烟头,不发一词,转头跟随数据员离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小门前,短暂如同尼古丁上头时浮现眼前的假象,彭庭献的手从腰带上落下,收束系紧,怀着被邻居偷看洗澡一般的复杂心情,脸沉沉地走回卧室。
来到这间实验室第三天,上午,彭庭献完成了第一份手稿。
他的实验台上堆满资料,蓝仪云命人送来的外界新闻都被他通览一遍,蓝擎最近的发展重心、生意往来,还有自己手下泊林武器公司的近况。
虽然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孟涧在他走后将公司发展得很好,作为创业初期的两位最大股东,除了原料设计这一块,孟涧在公司其他任何方面都做得比他出色。
想起那份亲手把自己送入监狱的原料单,彭庭献眼眸暗了一下,他始终认为,一家武器公司真正的底蕴,不在于利润创造,而是背后设计师一日一夜调配出的原料。
镍基合金、超导晶体、等离子燃料和各种各样的生物金属,所有化学反应堆中完美配合的物质,都需要设计师千百次实验,以毫厘之差调整浓度,才会缔造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而孟涧不懂这些。
他更像商人,将目光聚焦于出口贸易,而非原料。
手中正在搅拌的颜料顿了一下,彭庭献停止哼歌,将戴着漆皮手套的手抽出,拿起资料最底下的一张纸看了看。
这是有关孟涧的最近一期访谈,他作为武器和军工行业的佼佼者,位于采访席中央,周围坐着几个相熟的老面孔,蓝擎成了他背后的背景板,一伙人组成了如今的军工巨鳄。
从照片仔细看去,孟涧握着话筒的右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钻戒。
他没有像彭庭献一样将钻石屈居中指,如当年那场盛大求婚宴上的告白一样,他愿意等,无论彭庭献是否真的孤独终老。
这两枚对戒是彭庭献八岁时的生日礼物,孟涧和他同一天出生,一年年长大,八岁时鼓起勇气亲自拍卖下的两颗钻石,定制成婚戒赠予彭庭献。
彭庭献入狱前扔进了下水沟,孟涧依然视若珍宝。
“呵。”
没由来的,彭庭献低笑一声。
他莫名感到一阵放松,一边继续搅拌图纸颜料,一边草草掠过访谈下面的对话。
没什么营养,孟涧说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
让人犯恶心。
午饭时彭庭献稍稍拖延了一会儿,他用颜料将手稿上的重点区分标注,在霍云偃前来送饭时,让他将进度上报给蓝仪云。
霍云偃抱着胸倚靠在旁边,冲着彭庭献精妙绝伦的图纸“哟”了一声,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董事长,有两把刷子啊。”
彭庭献用手背蹭了下脸颊的颜料,纠正:“三把。”
比一般厉害的人还要多一把。
霍云偃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盯着彭庭献的眼神越发有意思。
彭庭献闻到他身上的荔枝香又重了些,不出意外,卸下嘴笼后的第一天,他已经将陆砚雪标记。
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彭庭献嫌恶,微笑着和他拉开距离。
蓝仪云在太阳快要落山时才给出回音,她检查了彭庭献的手稿,大体还算满意,结合手下几位专家的意见,最终通过了彭庭献第一份设计稿。
这是一柄长弩,呈弯月状做了延长,弩机的部分加装了自瞄仪,能大大提高箭矢的命中率,同时为了向蓝仪云表忠心,彭庭献在箭槽部分设计了液流管。
蓝仪云所有害人害己的化学药液,都可以用针剂注入到管体里,让箭头腐蚀性提高,和她的心肠一样恶毒。
蓝仪云欣然收下了这份“赞美”,为了表扬他进度还算不错,允许他今晚出门放风。
彭庭献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实验室里潮湿闷热,又没有避光窗帘,天知道他有多难受。
从狗笼一般的玻璃房里出来时,他身后依然跟着两个狱警,他们身穿白色防护服,将皮肤裹得密不透风。
彭庭献了解到这是因为第八监区遍布辐射,人体皮肤但凡在空气中裸露过久,就会出现一系列后遗症。
但即便如此,彭庭献还是选择不穿防护服。
在过敏热死和被辐射埋下后遗症之间,彭庭献选择了后者。
他怡然自得地哼着歌,在玻璃房周边溜达了一圈,这里空气虽然掺杂着一些化学消毒液味,但胜在人烟稀少,安静,洁白,与世隔绝。
连他都没发现,自己口中无意识哼出的小调,已经不再是R星上流的交响曲,而是这几天弹奏的那几首民歌。
身后一位狱警出声提醒。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为什么?”彭庭献转身冲他笑笑:“是不是计时太快了,小警官,蓝姐给我的自由时间可是一整晚哦。”
被称作“小警官”的人迟疑了下,奉劝:“你没有穿防护服,即使今晚没反应,过阵子也会难受的。”
“哦,原来是这样,”彭庭献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眼底笑容更深:“你好善良,小警官,你叫什么名字?”
“……”
另一位狱警咳嗽一声,明令禁止。
彭庭献失望地耸了下肩,调戏无果,又一个人四处转悠起来,摸摸这里的花,看看那里的草,溜达得后背微微出汗,他觉得热,才终于有了回去的念头。
身后两位狱警松了口气,彭庭献的体质比他们想象中要厉害一点,不穿防护服也不头晕脑热,他们即使裹成了粽子,也总在靠近那栋灰白建筑时心惊胆战。
回去的途中刮了一阵风,八监周围的芦苇摇荡起来,不远处湖面铺开一层层波纹,彭庭献在离玻璃房还有十几米时忽然停脚,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扇小门缓缓打开,一个遮盖黑布的冰棺被抬出来,研究员们围着冰棺忙碌,衬得裴周驭更无所事事。
他确实无聊,所以出来后先看向了那间玻璃房,发现闯祸精不在,再一抬眼,便看到人亲自站在了自己面前。
彭庭献向他走近几步,不需要身后狱警阻拦,便心中有数地保留一段距离。
隔着十米荒芜,彭庭献单手插兜,笑盈盈地冲他问候:“好巧啊,裴警官,你也出门散步?”
裴周驭不语。
他身边的研究员警惕地看过来一眼,发现彭庭献长得眼熟,正是蓝仪云照片上提供的那个人。
据说裴周驭时隔十年被送回来正是拜他所赐,这个犯人,能够比数据仪更轻易地引起裴周驭波动。
好似深知这一点,彭庭献笑容更加挑衅,故意指了指自己脖子:“这个戴着舒服吗,裴警官,和手环有哪里不一样?”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狱警和研究员们均看向了裴周驭脖颈项圈,那里暂时闪烁蓝光,证明他情绪稳定。
不嫌事大,彭庭献又不依不饶地开了口。
裴周驭在他有意刺激的言语中沉默下来,一声不吭,眼中也漠然平静,只是下一刻,忽然抬脚逼近他一步。
彭庭献眼尖,反应更快,接着后退一步。
他脸上笑容维持得很好,精打细算衡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天杀的裴周驭裹得严严实实,他没穿防护服,离得稍微近点,都要被他身上化学辐射熏成一滩烂泥。
裴周驭还是不出声,站定在那里,在彭庭献观察了一会儿确认他不再前进,正欲开口时,又悠悠地前进一步。
彭庭献:“……”
他忽然间有种被逗弄的感觉,看似咄咄逼人气焰嚣张,实则完全被对面这个沉默的男人拿捏着走。
意识到这点后,彭庭献不再动了。
两人间细微的博弈没有引起任何人察觉,两位狱警只紧盯着裴周驭,生怕这位处于观察期的“同事”又失手伤人,裴周驭却不再挪动,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望着彭庭献。
混着消毒气味的夜风徐徐刮过,抚平一片芦苇,周遭回荡着卡车发动声。
那具神秘的冰棺被运走,研究员们打道回府,其中一人拽了下裴周驭胳膊,示意他回去。
裴周驭却没有动。
研究员立刻皱起眉,也不呵斥,就这么气场凝重地盯着他。
彭庭献作为裴周驭此刻眼中占据全部的人,在他瞳孔唯一的倒映中,看到了一丝欲言难止。
他好像想说点什么,又好像,在顾忌脖子上的颈圈。
明明有开口和前行的能力,却困于冰冷的仪器,止步十米之外。
彭庭献不知他想表达什么,只耐心等着,一歪头,平和地冲他一笑:“小裴,想要什么,说出来啊。”
裴周驭薄唇抿了一下,余光掠过旁边玻璃房里的钢琴,久久凝噎过后,仍消散于一阵清风。
夜降下来,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跟随研究员们离去。
“回去吧,或者穿上防护服。”
彭庭献身后的狱警又忍不住提醒。
彭庭献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出于对健康考虑,他还是不得不中止了这场短暂放风,回到了玻璃房,开始清洗方才微微发汗的身体。
昨晚冒出来的几颗红疹还没消退,幸亏刚才在外面待的时间不久,也没被防护服闷得密不透风,后背不痒,就是有些发红。
他简单沐浴了一下,这次特意系紧了腰带,在隐私万无一失的前提下来到屋外,又独奏起了深夜钢琴曲。
琴键变形严重,他下午得空时用设计武器的工具修了一下,用木挫将老化的琴键打磨,使之发出更清晰的音色。
漫漫长夜中,夏风起舞,彭庭献作为监区唯一一处光源,弹奏起唯一一首象征鲜活的歌。
跳跃的音符自他手中传向四周,玻璃房的周围没有掌声,这里不是他从小表演的音乐殿堂,而是绞杀人类的实验改造室。
台下座无虚席,却都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亡灵。
琴声飘扬远方,同一时间的灰白实验楼内,数据员们面不改色,如同行尸走肉般沉浸加班。
裴周驭短暂卸下了防护服,从淋浴舱中走出,他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在比前两晚更清晰的琴音中,悄然解码了旋律。
今夜不再弹奏F大调交响曲,而是H星球拼凑的民歌。
编谱的人心思巧妙,将几首歌融合,掐头去尾,却依然缝补出一首毫无破绽的曲谱。
“塞雁已南飞,笼中之鸟,还乡,还乡——”
琴到高潮时和弦拔调而起,彭庭献一心扑在用音乐解闷上,完全没有察觉这首民歌表意混乱,拼凑的歌词成了懂音律之人的密码,一曲曲暗号传递,无人知晓的宁静中,裴周驭看向了墙壁数据板的方向。
十号实验体在下午转移冰棺,拉到蓝仪云父亲的地下室进行测验,人虽已转移阵地,数据板上的信息还在。
裴周驭逐一扫过去,在颈圈平平稳稳的情况下,没有惊动任何人,默记下了有关十号的一切数据。
琴声戛然而止,彭庭献手累了,今夜的独奏到此为止。
裴周驭也闭了闭眼睛,等候下一晚暗号。
临睡时他想起彭庭献下午紧盯自己的眼睛,明明不怀好意,却半真半假地鼓励他———“说出来”。
说出来。
说出什么来。
笨蛋一个。
深夜时分,距离监狱不远的一处庄园,一辆红色私家车落停,贺莲寒带着一身疲累下班。
这片庄园离帕森有十公里,因为郊区人烟稀少,所以并不堵车,但她在回家途中接到管家信息,他说,今晚禁止走动,蓝叔有大事要忙。
贺莲寒已经没有精力去求证是什么大事,连续两周加班,她身心俱疲。
拎着包来到她的院落,这里和庄园主宅相距甚远,是像她这样的蓝家外人住的地方。
院子里开垦出一片菜园,贺莲寒出身底层,闲暇时非常喜欢亲手种一些蔬菜。
她这些年没再试图寻找父母,作为战乱时被抛下的弃婴,她有幸被蓝戎最好的朋友收养,以家庭医生的身份,和养父一起留在庄园。
去年养父去世,她在帕森的合约也到期,可以跳槽到星际卫生局做更好的工作,但蓝戎那晚来到这片院子,语重心长地和她谈了一些,大意是,留在帕森,帮帮仪云。
“仪云小时候就只信赖你,有什么烦心事也都和你这个大姐姐说,莲寒啊,蓝叔老了,把仪云培养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她是我们家族第一位继任成功的女监狱长,日后的路不好走,只能拜托你了。”
蓝戎望着菜园里生机勃勃的菜苗出神,贺莲寒在一旁无言地看着他,这个年近七十老来得女的男人,第一次脸上浮现出如此落魄的沧桑。
因为养父的缘故,贺莲寒最终选择留下。
简单洗漱过后,贺莲寒湿着长发坐到床头,睡前习惯性地打开一本医学书籍,这些年,虽成为了农河星球公认最出色的医生,但她没有哪怕一刻放弃学习。
蓝戎的话总萦绕耳边,她有预感,蓝仪云将来会有大麻烦。
虽对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女人毫无爱恋之情,但受人所托,她能多厉害一分,将来就能多帮蓝仪云一点。
墙上的时钟悄然指向十二点,贺莲寒揉了揉困倦的眼皮,将书标注好页脚,放在床头熄灯睡去。
窗外长高的番薯叶在风中摇摆,夜风一阵阵刮过,菜苗的清香丝丝飘进屋里,窗前的白纱帘扬起一角,门口,有人推开了她卧室的门。
贺莲寒警惕性极高,只一瞬便捕捉动静,睁眼从床上起身,她戴了眼镜靠坐在床头,皱眉看向来人。
蓝仪云穿了身黑皮工装,头上戴着防水雨帽,浑身没有一处不沾染血迹,身上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快要充斥整个房间。
见她抬脚往前走,贺莲寒立刻冷声呵斥:“别动。”
蓝仪云似乎轻笑了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带着埋怨低喃:“怎么回来也不通知我一声,好久没接你下班了。”
贺莲寒眼中嫌恶不已:“回去洗澡,别脏了我房间。”
“我不碰你。”
蓝仪云淡淡笑着说,一摊手,将被血染透的黑色手套举起,向她作出投降:“这儿都是白色家具,放心,我不弄脏你。”
贺莲寒说:“你直接走吧,我现在要睡觉了。”
蓝仪云就笑,指了下自己旁边的卫生间,说:“我能进去清洗一下吗?”
这根本不是询问的态度,她撂下这句上位者气息满满的告知,不经贺莲寒允许,便兀自转身进了卫生间。
贺莲寒感到一阵恼怒,脸彻底冷下来,听见卫生间里传来花洒哗哗的声音。
自从她上次因受到七监刺激提前进入易感期,不小心标记蓝仪云之后,蓝仪云整个人便怀恨在心,先是命人调换她的抑制剂,让她身体不适期延长,然后又趁虚而入,半胁迫似的逼自己和她发生关系。
那天早晨从床上醒来,入眼是蓝仪云房间刺目的猩红,她装的一副贤妻良母样给她端来早餐,贺莲寒饿极吃了一口,却接着偏头吐掉,说:“你没加盐。”
蓝仪云脸上写满疑惑,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第一次亲手为人下厨,连煎蛋要放盐这个步骤都不知道。
贺莲寒对蛋腥味接受无能,即便此刻已经刷牙洗漱,回想起那天早上的黑暗料理,还是一阵犯恶。
蓝仪云是这时候从卫生间走出的,她没衣服可换,随手拿了件贺莲寒挂在卫生间的睡衣,穿着尺码正好,走出来时手上拿着吹风机。
她把电源插到了床头,贺莲寒刚想警告她别在这里吹,却看到蓝仪云打开吹风机冲着自己手心试了试温。
下一秒,吹风机凑过来,先给她吹起了头发。
贺莲寒浑身一僵,多年抵触下的防备让她深感不适,抬手推开了吹风机,蓝仪云一手捞着她后颈,又强硬地将她拉向自己。
“别矫情了,湿着头发睡觉容易感冒,你生病了,谁来给我当监狱苦力?”
她一边吹,一边恶趣味地揉她头发,将脑袋揉得一团糟,意料之中的看见贺莲寒抬手扇过来,她敏捷一躲,轻轻松松就让贺莲寒手掌落空。
贺莲寒不动了,盯着蓝仪云看,本以为这个混账东西会笑一声,却看到她依然宁静地看着自己。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贺莲寒不喜绕弯,冷漠道。
“你猜。”
“……”
贺莲寒感到疲倦,不再和她玩这样毫无意义的游戏,挥开她手,扯了被子躺下睡去。
蓝仪云手里的吹风机仍在工作,贺莲寒头发干得快,见她吹差不多了,蓝仪云才开始给自己吹。
她哼哼着唱了会儿歌,半晌,见贺莲寒像是睡着,才莫名其妙地问出句:“你今晚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贺莲寒眼皮未抬,想起管家口中那件“大事”,沉默一下,如实摇了摇头。
蓝仪云却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怎么。”
贺莲寒还是忍不住问,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闻到自己吹干的头发上飘来阵阵清香。
“没什么,睡吧。”
蓝仪云撂下这句话,伸手给她掖了下被子,又看了她两眼,然后起身准备离去。
一转身,胳膊忽然被一把抓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