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上次,你还没有来得及和我细说那个人吗?”
听梦螺是乐沛族人最为重要的信物。颜铃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好烫,觉得隐秘的小心思全被阿妈看了个透。他点了点头,不想被过多地追问,可胸膛又满满胀胀的,想要和她分享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嗯,我和他——”
话音未落,手骤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壳硬邦邦的大螃蟹不知何时窜到沙滩上,钳住了他的手掌。
颜铃“哇”的一声痛叫出来,猛地站起了身。眼前的场景瞬间被迷雾吞没,视线再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他喘息着睁开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没有海浪,没有阿妈,不过那只咬他的大螃蟹……倒是还在。
只不过那蟹钳变成了一只大手,而“螃蟹”本人,正是坐在床头阖着眼、眉头紧蹙的周观熄。
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能力的过度消耗令颜铃的视野依旧模糊。
他眯了眯眼,将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周观熄的脸,像刚刚上岸的小人鱼,趴在礁石上,懵懂地打量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周观熄的眉目轮廓生得过于优异,哪怕此刻疲惫得明显,也只是为英气的眉目添了些独特的沉郁味道。颜铃调皮地抬起指尖,隔空顺着高挺的鼻梁描摹,虚点了点他的鼻尖,又做了个弹脑门的手势,自己忍不住唇角一弯,偷偷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掰开周观熄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左手,看向掌心的伤口。
接着又拉过右手,掌心赫然是相似的擦伤。颜铃摸索着结痂的疤痕,将那双手一同捧在掌心,摇了摇头,觉得周观熄真是一个不让自己省心的人类。
紧接着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将周观熄的手翻转了过来,愣了一下,眉头微凝。
当时周观熄说,他与车相撞,双手撑地倒下才受了伤。若真如此,伤口应当只落在掌心才对。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左手手背也有一处结痂的伤口,是不规则的放射状,这绝不似擦伤,看起来远比掌心的伤痕……要深得多?
某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颜铃还未来得及捕捉,下一瞬,那双大手便主动抽离了掌心——周观熄醒了过来。
空气静谧,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颜铃心虚地先一步坐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周观熄没有看他,径直站起了身:“一天一夜。”
实在是有点夸张的时长。颜铃心里更没底了,却强撑着咳嗽了一声,试图底气十足地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吓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其实并没有起来那么严重,而且会恢复得很快。”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沉默地倒起壶里的水。
颜铃抿了抿嘴:“而且,岛上有许多贪吃的孩子,之前也过多地使用能力催生果子,然后也——”
不轻不重地一声“啪”打断了他,周观熄转过身,将水杯放在床头。
颜铃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脑子也转得飞快,低眉顺眼地转变成撒娇策略:“下次真的不会乱用能力了……看在我已经这么可怜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说我了?”
“我不会说你。”
周观熄的神情没有波动:“之前的糕点,现在的大勇哥,从来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挥霍你的能力。所以我不说你,毕竟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不是吗?”
“……”颜铃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脸,自顾自地将话题岔开:“我突然好困,我要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颜铃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瞬,缓缓拉下被子,悄悄露出了眼。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观熄伫立在床边,侧脸湮没在静谧的漆黑深处,神情难辨。
颜铃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主动牵起周观熄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不要害怕。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好好的吗?”
“我就和植物一样,生气的时候,稍微会蔫那么一下,但是吸收一些光照和水分,慢慢就会恢复过来了。”
他仰起脸对着周观熄笑,又主动把脸在男人宽大的掌心蹭了蹭,“这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好?”
他清晰地感觉周观熄的手指微微一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切实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境——他确实在恐惧。
这一点恐惧是那样真实,让颜铃惊喜,也让他困惑。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周观熄害怕的,似乎还藏着很深很远、自己看不分明的东西。
周观熄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视线随即下落,停止了抚摸他脸颊的动作。
颜铃追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领上沾染着星点血迹。
他立刻松开手捂住衣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确实是糟糕透了,转身便要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浴室走:“我……我先去洗个澡。”
还没走出两步,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回过神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不轻不重地丢回床上:“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洗澡,除了昏死在浴缸里,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受不了。”
颜铃使出全力挣脱,再次起身试图向浴室走去:“头发也一天没洗了,我必须全身香喷喷的,才可以睡得着觉。”
他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一眼。又拖沓着脚步,向浴室缓缓走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不过腿确实有点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根本没有力气自己洗头发了呀。”
周观熄:“……”
五分钟后,氤氲着雾气的浴室内,脱光光的颜铃,心安理得地躺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中央。
周观熄垂眸侧身,坐在浴缸边缘的台阶上,半挽袖口,帮他冲洗着头发。
泡沫绵软,水声淅沥。周观熄的力道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颜铃舒服得感觉自己快要在热水中化开。
编发、洗发、吹发一条龙,现在的周观熄,甚至比颜铃自己还要擅长打理他的头发了。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颜铃并不是很想说出颜大勇全名,顿了顿,又有些后怕地问,“还有那些花——”
“拍摄暂停了。”他听到周观熄说,“花也都被处理干净了,没有被外人看到。”
颜铃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不是很在意的人,我才不会那么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些种子。”
他睁开眼,与头顶上方的人对视,半开玩笑地吓唬他,“所以周观熄,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说不好我真会哇哇吐血给你看。”
男人没有说话,手顿了顿,将更多的泡沫覆在他的发丝上,颜铃又很舒服满足地哼唧一声,眯起了眼睛。
昏昏欲睡之时,他听到身后的人淡淡道:“所以,我是你很在意的人,是吗?”
颜铃蓦然睁开了双眼。
两张脸一上一下地俯仰间对峙,两双眸于雾气中交缠。
颜铃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杏眸圆睁,盛着点水盈盈的光。那是被戳破后的羞赧恼怒。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直地、故作镇定地迎上了周观熄的目光。
“……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颜铃抬起手,湿润的掌心攀住周观熄的脸颊,声音清亮:“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可你既不是我的亲人,如今也不是我的下蛊盟友,我不能再为你带来更多好处,甚至还在使唤你做这些锁事。”
“周观熄,”他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又在以什么身份害怕?”
男孩质问的尾音刻意微微拉长,含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他慵懒躺在浴缸之中,沾着水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薄红,像是透着半熟粉意的、清润漂亮的莲花。
周观熄如果想要采撷这朵近在咫尺的花,想要馥郁沾满自己的掌心,想要亲吻花瓣上的晶莹露水,就必须给出答案。
他们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对视,心照不宣地较量着,比着谁的耐心更逊一筹,谁先急不可耐地给出答案。
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两人同时松懈了一瞬,不知是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淹没在了朦胧腾起的雾气中。颜铃最先有了动作——他将手收回,“唰”的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和双眼,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
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
颜铃在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最后抽身离去时,不至于像颜大勇那样,被眼前繁华世界困住,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如今涡斑病的解药已被寻得,颜铃知道,自己就快回家了。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已做好分别的准备了。
而他唯一不敢深思,无法去计划,始终拖延着去做出打算的……只有那个人。
周观熄拉开车门的瞬间,颜铃的肩膀动了一下。他没有回过头,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玻璃窗,试图继续物理冷却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引擎启动,颜铃的身体顺着惯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就在额头即将重重砸上车窗的下一秒,一只手掌及时垫在他的额前,缓冲了撞击,并顺势轻柔地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颜铃呆呆地盯着他看。
周观熄没有提颜大勇的事情:“你那位名叫麦橘的朋友,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麦橘?颜铃一愣,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实信封。
“她说,是你经常玩的那款游戏的官方赛事邀请函,想请你去参加线下的职业比赛。”周观熄说。
这段时间,颜铃确实断断续续地在玩米米系列ip的自走棋游戏。目的极为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当时的米米限定头像。
之前麦橘确实对着他的战绩啧啧称奇过,说过什么“你这天赋打职业都绰绰有余”,让颜铃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类棋牌类游戏上或许小有天赋。但他始终对这种容易上瘾的事物抱有警惕,并未过多沉溺。
更何况此刻心里还藏着事,思绪混沌一片,颜铃无意识地将邀请函在手中捏得皱巴巴:“我不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