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样是重罪。
“啊!!”
岑几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砸。
梦中那无止境的追逐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让他窒息。
徒劳地向前伸手,仿佛还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空空荡荡,只有帐篷内冰冷的空气。
“哎呦喂!怎么了,做噩梦了?”一旁打盹的伏一凌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
“慢点慢点,你这才刚缓过来,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岑几渊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根本没完全从那个梦中抽离。
梦里,他拼了命地奔跑,呼喊着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而那个身影却始终不曾回头,越走越远,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颤音。
“他走了……我又没追上……”
“谁?谁走了?”伏一凌一头雾水,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
这是梦到家人了?还是战友?吓成这样……那人已经不在了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拿点安神的药来。”
岑几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混乱的呼吸,梦中的无助和恐慌与现实的虚弱交织,一阵阵的脱力感袭来。
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伏一凌,也不想吃什么安神的药。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在心底汇成了一团无法对人言说的迷雾,他理不清。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心里那份空洞的疼和莫名的笃定。
他一定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也一定认识他。
伏一凌见他神色恍惚,没再去说这个话题,递过来一杯水:“喝点水吧,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养好身体最要紧。”
岑几渊接过水杯,冰凉的液体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涩,靠在伏一凌支撑着他的手臂上,借力缓缓站起身。
“哎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伏一凌轻轻帮他顺着背,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挪不开眼。
“你长得好好看啊,这头发……是天生的吗?”
那发色是一种及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被冷汗濡湿黏在脸上。
那张脸苍白得透明,被那双带着一丝生气的眼睛显得更加脆弱。
岑几渊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岑几渊。”
“岑几渊……名字也好听。”伏一凌笑笑,看着他执意要往外走,眉头皱了皱。
“现在外面有点冷,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没事。”岑几渊轻声打断他,眼神望着帐篷外深沉的夜色:“我想透口气。”
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物,缓步走到帐篷外。
夜色裹着寒意包裹上来,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硝烟遮蔽的、晦暗不明的天。
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其间微弱地闪烁,那个军官的身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冰冷的眼神,紧抿的唇线,离去时的背影……
还有那隔绝追兵的炮火。
为什么?
放过他,注视他,甚至还……保护他?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份熟悉的酸涩和悸动又从何而来?
他正兀自出神,目光无意间扫过帐篷边缘的阴影处,忽地一顿。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几乎融进黑暗里。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岁,浑身脏污,一条胳膊用布料和夹板固定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红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望着他。
岑几渊认出了他手里的那快压缩干粮,那是E国的制式口粮。
这孩子……
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那孩子见他过来,没有逃跑,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岑几渊。
岑几渊在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你……一个人吗?你的手怎么了?”
孩子只是盯着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岑几渊看着他折断的手臂,看着那与年龄不符的淡漠眼神,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战争之下,无人幸免,包括孩子。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快面包,轻轻递到孩子面前。
“吃吧。”声音很轻,带着安抚:“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面包,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把那块面包推回去指了指岑几渊。
“太瘦了。”
孩子的声音即便沙哑也带着清亮,一脸平静地把面包推到岑几渊的嘴边。
“吃。”
随后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干粮,一同递了过去。
“吃。”
岑几渊微微一怔,看着被推回到自己唇边的面包,又看向那双眼睛。
那声“太瘦了”和简短的“吃”,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混乱的心,激起涟漪。
他没有立刻接过。
孩子脏污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冷漠,那双清澈眼睛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没有再去接那块面包,而是轻轻拿过那块干粮掰下来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
然后将剩下的大半块,连同孩子举在自己唇边的面包,一起轻轻推回到孩子怀里。
“你呢……”他咽下那口粗糙的干粮,声音又轻又温和。
“还在长身体,需要多吃一点,一起吃,才公平。”
目光又落在孩子吊着的胳膊上:“而且,你受伤了,需要力气恢复。”
男孩看了看被推回来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岑几渊。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岑几渊这才在夜色中发觉这个孩子白发白眉,那双红瞳也并不是哭红的。
最终,男孩似乎认可了他的理由,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那块面包,把干粮小心地收进了口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夜色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寒风的呜咽夹杂着彼此细微的咀嚼声。
岑几渊看着身旁这个沉默、冷漠,完全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的孩子沉思。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是谁给他包扎的伤。
不知道在这个充满荒谬与残酷的战场李,让一个孩子相信还存在“公平”,和这种笨拙的“关怀”,是好还是坏。
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为它们只能存在于这个中立区而感到悲哀。
第120章
红十字,坐落于峡谷边缘一处相对完好的盆地中,像疤痕上一块勉强粘合的创可贴,不宽敞,微不足道。
铁丝网和矮墙环绕,划分出一块区域,区域内,十几顶大小不一的白色帐篷挤在一起,最大的几顶作为主要的手术室和重伤员病房。
那里时时刻刻弥漫着浓重的腥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医生和志愿者穿着沾着血污的白大褂,步履匆匆。
帐篷中央的空地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堆放着亟待分发的少量物资和等待清洗的绷带。
边缘地带,灶台冒着热气熬煮稀粥,旁边随处可见用弹药箱整改到一半的简陋病床。
墙外焦土遍地,弹坑密布。
一墙之隔,拥挤破败,资源匮乏,依旧顽强地维持着秩序。
区域中央的最高点,巨大的红色十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抹红撕破灰败的天,浓烈、明亮,俯视下方的苦难,成了所有人仰头就能看见的,唯一的光。
在红十字区域另一顶更为拥挤的帐篷里,简子羽正对着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台老旧的相机发愁。
身上的衣服沾着泥点,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被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关键词,旁边散落着几张模糊的照片底片。
“真相…到底是什么是真相?”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钢笔头的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片。
“这里每一条真相都沾着血…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想要的故事?”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而来。
为了让外界看到真实的死亡与苦难,为了揭露战争的残酷,可真相的冲击,让她心里泛起巨大的无力感。
她记录下母亲的无助,却阻止不了下一枚炮弹落下,拍下士兵的痛苦,却消弭不了根深蒂固的仇恨,报道了红十字的艰难,送来的物资和药品少得可怜。
女生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沉沉吸了口气。
她的文字和照片,可能会成为交战双方互相指责的又一轮证据,或者变成都市报纸上一条引人唏嘘片刻,随后便被翻过的短讯。
【我们披露真相,但战争从不因真相而停止。】
她深入前线,最终也开始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帐篷外,寒风卷着细雪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抬起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投向那些在寒冷中沉默的身影,最终定在那个发色奇特,眼神迷茫的年轻士兵身上。
他那是在和一个白化病男孩分食物?
笔尖顿住了。
这片被战争肆虐的土地上,宣扬公平和正义的口号本就苍白,她记录的伤亡数字,拍摄的断壁残垣,也许能震撼远方的看客,却无法真正触及这片土地上的痛楚。
合上笔记本,轻轻放下笔,拿起自己椅背上那件略微厚实的外套。
她没有多想,只是遵循着内心,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寒风中,岑几渊正因寒冷而微微瑟缩,肩头忽然一沉。
一件带着些许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身上,他愕然抬头,对上女生平静又有些疲惫的眼睛。
“穿着吧,”声音不高,混合着风声,听起来有些淡,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
“伤还没好,别又冻倒了。”
她没有停留,也没刻意去看旁边那个沉默的白化病男孩,转身重新走向那顶忙碌的帐篷,仿佛只是路过时随手为一件需要遮蔽的物品挡了挡风。
岑几渊回过神,低下头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把孩子一起裹进了怀里。
“走吧,外面冷。”他低声说,声音微弱轻浅。
男孩没有反抗,安静地被他半护着,两人一同慢慢走回了那顶帐篷。
将男孩安顿在角落里后,岑几渊靠坐在一旁,疲惫地阖上眼,那件外套依旧被他盖在身上。
没过多久,帐篷帘子被掀开,伏一凌端着一碗燕麦粥钻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裹着外套的岑几渊和旁边那个孩子。
“哎呦,哪来的外套?还知道披着呢,这孩子今天新来的,和谁都话少怎么跟在你旁边这么乖呢?”
他将粥递给岑几渊,刚想起身再去盛一碗被打断。
“刚才有个女生……给我披得这个外套。”
粥碗温热,暖意从指尖传来,他抬眼看着伏一凌,似是觉得对方应该知道那是谁。
“哦!”伏一凌立刻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
“是不是那个短头发,个子也不高,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岑几渊把粥递给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子羽啊!”伏一凌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佩服。
“她可厉害了!战地记者!真正的那种,不是躲在后面写稿子的那种!”
他凑近了些:“你是没见过,她胆子大得要命,揣着个相机和笔记本就敢往前线跑!那是前线啊,枪子儿还管你是男是女是不是当兵的?”
“就为了拍几张照片,问几句话,好几次都差点被流弹蹭到,回来拍拍灰,该干嘛干嘛,跟没事人似的!”
伏一凌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传奇:“这地方,好多别人不知道的事,都是她挖出来的,你见过那些喊口号的人吧,她跟那些人可不一样,她真敢往泥地里滚,看到那些血啊尸体啊眼睛也不眨,我反正特服她!”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身旁的孩子也慢慢喝着碗里没什么味道的的粥。
战地记者……难怪她看起来和普通的医护人员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这件外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墨水的味道。
这味道,不屈、不挠。
几天过去,岑几渊的伤已经在伏一凌的照顾下好了大半。
他大多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他的角落,和那个男孩一起,那个男孩说自己叫符车,依旧很少说话,喜欢用那双淡色的眼睛默默观察一切。
岑几渊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些过分虚弱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
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地的入口,和那个围栏外的树影处。
那个高大的背影,却再没见过。
那个身影,就像是紧张和虚弱下催生出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在医护人员穿梭的间隙,在新的伤员被抬入的喧哗里,在那些穿着E国军装的身影里……
他试图捕捉着相似的背影,熟悉的肩线。
有时,他会错看,心跳会跟着猛地一漏,可定睛看去,却不是。
失望像细小的针,一次次刺进他空茫的脑海,却什么都撬不开。
有一次,岑几渊抱着分到的物资往回走,远远瞥见了他,那个背影和侧脸他不可能认错。
脚步下意识地就跟了过去,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胸腔。
你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那片区域,一名原本正在检查物资箱的人横移了一步,恰好挡住他的路,语气礼貌。
“先生,这边不能过去。”
另一名穿着红十字志愿者衣服的人也跟着出现,微笑着指向另一个方向。
“是需要帮忙吗?补给仓库在那边。”
这阻拦巧妙,自然,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隔断了岑几渊的视线和去路。
抱着物资的手微微收紧,罐头坚硬,硌得掌心生疼。
那个背影最终消失在帐篷里。
抿紧唇,默默转身,怀里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心中的失落和更深的困惑弥漫开来。
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他救了他,难道连声谢谢都没机会说吗?
岑几渊收紧了身上的外套,衣领竖起,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身后,那帐篷的阴影中,严熵背靠着隔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闭着眼,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杂念。
靠近他,保护他。
这几天他每每做梦都有这么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模糊画面。
那个人脸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抬起手揉捏了一下刺痛的眉心,动作却忽地一顿,混沌的脑中闪过一幕。
那是,那个人轻轻抬手用指尖揉着他的眉头,笑着告诉他不要皱眉的画面。
他到底是谁?
严熵确定自己记忆力没有这个人,那画面中的穿着也陌生得毫无头绪。
但他又能诡异地确定那两个人就是他们自己,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站在红十字临时划分出的物资交接区,身姿笔挺,冷眼看着手下的士兵将一批E国出于人道主义提供的药品和物资卸下。
与他进行对接的是红十字营地里一位中年主管。
“感谢贵方的支援,这些药品正是我们急需的。”男人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保持着谨慎,快速在交接文件上签了字。
严熵微微颔首,扫过不远处忙碌的人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本该离开。
但脚步却像是被钉子钉死了。
状似随意地抬手,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点了点岑几渊刚才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平稳。
“那个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合适又不刻意的措辞。
“那个粉色头发的人,看起来很虚弱,也是你们的医护人员?”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军官会突然问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严熵看对方不准备说,又面色平静地补充道:“需要记录一下所有接触过我方物资的人员信息,以备核查。”
对方迟疑了一下,出于保护的本能:“他…他是之前被救助的人,身体不太好,只是在这里帮忙,并不直接参与物资管理……”
严熵的目光冷了下去,虽然没有说话,但周身那股无形的压力让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对方,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名字。”严熵重复道,语气没有加重,却带着更重的威慑力。
男人的额角渗出冷汗,在战争的夹缝中求存,他深知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可是营地里的人是他们一个一个从鬼门关里扯出来的……
他犹豫地低头,态度虽软却还是不愿意说:“长官,他只是个病人……”
严熵深吸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已经越界,猛地转身,军靴踩在泥地上,声响沉闷,打算离开。
那位中年主管愣在原地,看着军官离开的背影,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后怕又疑惑。
那位名叫岑几渊的病人,身体自打进来就不好,不是因为伤病,更像是从内而外的油尽灯枯,却一直跑前跑后的帮忙,话还特别少。
这位军官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
就在严熵即将走出营地交接区,经过一排帐篷时,一阵风恰好吹起一处帐篷的帘角。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人清亮又带着熟稔地抱怨声。
“渊儿!?你怎么又去搬东西了?说了让你好好休息……”
后面的话,严熵没听清。
或者说,当那个亲昵的带着一点尾音的“渊”字钻进他耳中的瞬间,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个简单的音节,像把钥匙,猛地捅进他的心,粗暴地拧转。
剧烈的的刺痛猛地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一个模糊,轻呢的呼唤在脑海深处炸开,带着无尽缱绻,是被他含在唇间念过好几次的。
……渊渊。
是谁?谁总这样呼唤过?
是我吗?
呼唤……谁?
模糊的片段再次闪现,看不清,他看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低得说。
“渊渊,别怕。”
严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压住心脏,强行稳住了身形,不敢露出更大的异样。
不敢回头去看那顶帐篷,不敢去深究那个呼唤的人是谁,更不敢去深想。
他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踏出红十字的营地,扶住旁边一颗被炮火炸断的枯木。
树皮粗粝,隔着掌心压不住胸腔里的荒唐擂动。
他猛地吸气,刚准备离开,
“啊——!!!”
营地外围的难民聚集区炸开一声凄厉惨叫。
严熵瞳孔骤缩,循声望去。
那片自发形成拥挤不堪的棚户区已然大乱,人们像受惊的兽群般哭喊着朝着远离中心的方向奔逃,推挤踩踏,扬起漫天尘土。
隐约可见几个身影瘫软在地,旁边的人更是惊恐万状地避让,指着他们发出尖叫。
“红斑病!外面……外面爆发了红斑病!!”一个刚从外围逃回来的负责搬运物资的志愿者连滚带爬地冲过大门,脸色惨白如纸。
他声音劈裂,对着迎上来的主管嘶喊:“死了……死了好几个,身上全是红点……还会吐血……就在外面!!”
恐慌蔓延,冰冷刺骨,几乎要冲垮营地这道脆弱的堤坝。
男人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所有血色,却没有像外围那样慌乱,嘶哑却清晰的命令下达。
“关闭第二道闸门,所有人员退回核心区!”
“医疗一组、二组!立刻穿戴防护用具,准备建立外围隔离带!要快!”
“警卫队,维持秩序!维持营地的秩序,不要造成踩踏!”
“所有从外围返回的人,立刻进行消毒处理去隔离!快!”
红十字会的人员个个面露惊恐,却在命令下迅速反应过来,行动起来。
“轰!”
沉重的闸门被拉上,将核心区域和靠近外围的部分暂时分离,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逆流而上,迅速冲向指定的区域,开始搭建临时的帐篷、铺设消毒地垫,动作紧张,却有条不紊。
严熵的心脏狠狠一沉,他站在营地的边缘,也站在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
他是个E国军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瘟疫在外围爆发,病毒已经兵临城下。
红十字的反应很快,隔离措施也是标准的流程,但战乱之地,资源匮乏,人心惶惶,这道防线能支撑多久是个未知数。
而E国如果得知这里的情况……
他几乎能猜到上级会下达什么命令。
彻底封锁,必要时,为了保全后方战线,连同红十字都会一同被舍弃。
目光穿透逐渐合拢的闸门和混乱的人群,几乎本能地,疯狂地搜寻。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身影在核心区的边缘,帮忙疏散着人群。
他的脸苍白,捂着嘴,身体被人群撞得晃动。
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严熵的心脏,他知道。
他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而下一刻,那个人像是再次感应到什么,猛地朝着这边看过来,隔着纷乱的人群与即将合拢的铁门。
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那个瘦弱的身影没有再不顾一切,踉跄着朝自己跑过来,也没有哽咽着求他别走。
他轻轻放下手,抬起眼睛,对着严熵的方向做着每一个军人都能看懂的简单手势。
抬手,掌心轻拍额头,随即向下压去。
【注意安全】
那只手顺势握拳,拇指抵住心口,向前推去。
【活下去】
最后,手臂扬起,指向严熵身后的远方,挥动了两下。
手势落下,不等严熵有任何反应,甚至没多看一秒那个定在原地的身影。
岑几渊先转了身。
瘦削的背挺得笔直,逆着稀疏了些许的人流,一步一步,走向愈发混乱的营地深处。
他将那个被他用手语推开的视线留在身后,没再回头。
这一晚,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几乎盖不住营地外的血腥味,岑几渊和其他还能动弹的人被组织起来帮忙,分发所剩无几的简陋口罩,搬运物资,安抚孩子。
身体很重,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胸腔,他和伏一凌的脸色都不好,伏一凌嘴里说着他能尝到那些负能量的味道,很苦。
岑几渊听不懂他这种抽象的话。
头每天都很痛,钻凿似的痛,几乎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本能地移动、帮忙,将自己投入了忙碌中。
再抬头时,惨谈的天光顺着帘子爬进帐篷,恐慌发酵了一夜,更深地渗入了每个人的眼底。
咳嗽声此起彼伏,高烧的人陷入梦魇痛哭,人们彼此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猜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