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百年沧桑的城门巍峨挺立,城门两旁对峙的了望楼身雕刻着一双鳞爪飞扬雄武庄严的麒麟,王者之都的磅礴大气使得这楼宇上方的空气也为之凝结。只是,城门上高高悬挂的大红嫩绿绸缎让这本来恢弘的气势染上了一抹微微的滑稽。
城门下拥挤雀跃的百姓却没有理会那丝不协调的音符,他们翘首期待着凯旋归来的皇太子。说起他们夏连对奇国这一战,那可真是耗费巨大、经年累月,夏连的百姓到现在谈起皇太子出征时那阵仗还是津津乐道。你见过清晨出发,到了傍晚最后一人还没有走出这夏连皇城的出征队伍吗?因为这队伍里不仅仅包括出征的军队,还有为皇太子开道的仪仗、随侍宫女宦官的队伍、嫔妃们的车辇、太子行驾,光是随行太监们手里捧着的那些锅啊碗啊瓢啊盆啊什么的,就都是晃得人眼晕的明黄、明金、翠绿的。那真是体现了统一皇朝的繁华昌盛。
旁边一人说你没见识了吧。那叫锅碗瓢盆?!别说你是这夏连城里的人!那是黄金铸的香鼎炉、皇帝赏的玛瑙垂耳瓶、古代的鸣凤高脚托盘!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你要是得了一样,这辈子就睡在蜜缸里、肉堆上吧!
真的假的,就这么宝贝?乖乖!旁边另一人不胜嘘吁。
又没见识了吧?前几年宰相府里办喜事,那可是三个月的流水宴,整个夏连城谁没到场?那可是大盘大盘的肉、大碗大碗的酒。别的不说,光是那酒就比我在馆子里喝到过的强了许多。我敢打赌,那一定是陈年的花雕、女儿红什么的。
旁边又是啧啧声起,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围过来,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瞪着眼睛巴巴地听着。而刚才那说的口沫横飞饶有介事的人,此时却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味那记忆力的大鱼大肉。
伸着脖子等了许久,皇太子的鸾驾仪仗还没到。有些个有打算的都从自家带了小板凳,现在坐在上面那叫悠哉惬意啊!有钱的人家一早在路边打起了凉棚,旁边奴婢丫鬟端茶倒水倒也舒坦。苦就苦坏了那些个干巴巴什么也没带的,他们天不亮就爬起来,早早跑到城门口占位置,站到现在早就腰酸背痛腿发麻了,口干舌燥、而且还很困!在立锥困难拥挤的人群里,真有几个金鸡独立小鸡啄米打瞌睡的,大家挤在一起还可以靠一靠不是?
说起前宰相,咋就不明不白的给抄了家,灭了九族呢?那年真是死了好多人,我家那口子到河里钓鱼,那河水都是红的!犯着一股子腥味儿,我们半年多没吃那河里的鱼!回味过当年宰相府的盛况,那人道。
我见过砍头的,人头就像西瓜,大刀举起落下,人头就没了,西瓜一样咕噜噜满地滚。砍头的大刘说他那天手都发麻,砍了多少人头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我告诉你们,那是宰相和太子斗富,斗赢了!一个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
真的假的?宰相能比太子富?
宰相家里有棵光结金果子的树,两个人都抱不过来!
乖乖,怪不得能摆流水宴呢!那是棵什么树,金子造的吗?
那可是!我姨妈的侄子的表叔的外甥——就是城里一招鲜的伙计,前些年往宰相府里送点心的时候见过,那树上的叶子都是白花花的银叶子呢!
你说这宰相死了,树不就让太子得了去?怪不得太子这么厉害啊!有那么宝贝的锅盆!
太子有那么些宝贝,怎么我们还和奇国打了那么久?
奇国不就是奇王那一藩?不是我们夏连的地方吗?
这天下哪里不是我们夏连的土地?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帅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统一王朝实行的是分封制,开国皇帝把王朝土地划分给有功之臣,各地诸侯在自己的领地内拥有任免官吏、征收赋税、铸造钱币,本来是让诸侯代代效忠,巩固国势、福泽万代的法制,何成想经过三百多年的割据吞并,开国的十二诸侯国到现在只有夏连、离国、玖国、容国四个国家,以及雄居塞外的雁凉。
说话的是个一身白衣的青年男子,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一颗泪形的朱砂痣垂在眉间。刚才说话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接近,听过他的话、看到他的面貌,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愣住了。这样的风流人物可不属于他们普通百姓的行列。
大家都明白,起先,统一王朝还可以对诸侯国国君的承袭发表意见,但到后来,每一代的诸侯之位都是由子孙继承,统一王朝已经没有权利对诸侯国事务指手画脚了。
经过半年的战争,夏连终于平定了叛乱的奇国,收复了奇国的封地。恰逢诸侯向王朝进贡的日子,一个月前加入战争便很快扭转战局的离国军队同夏联军队一起班师回朝。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报发出一阵欢呼。
夏连皇太子的行驾终于出现在翘首期盼已久的人们的视野中。
2
走在前面的是两队奇特的人马。一行人是穿着锦绣衣裳的宫廷内侍,一行人是气宇轩昂的赳赳武夫;前面的内侍捧着百姓口中的“锅碗瓢盆”,后面是几盏明黄色的华盖;武士们手里都掌着青色大旗,银色的丝线镶边、龙飞凤舞的大字在骄阳下熠熠生辉——竟是一个霸气张扬的“离”字。
那是在几国间威名赫赫的离国武士。那是一个月前加入战争便很快扭转战局的离国军队!
阳光突兀的刺眼起来,武士精亮的铠甲银光闪闪的,内侍的锦绣衣裳倒显得有几分俗气。离国武士的威仪雄壮不禁让人瞠目结舌,人们耳边是极有规律的踏地声。
先前骚动的百姓安静了,所有人都被步伐整齐、仪容庄严、气势威武的离国武士震慑住了。
古诗中所说“幽并少年不敢轻,虎狼窟里空手行”的武士大概就是如此吧。
伴随太子行驾而来的是离国的铁骑。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人们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颤动。雄壮的离国铁骑远远行来,上千骑高头骏马威风凛凛。骑兵队伍的前面,身着金色铠甲的男人跨骑在雪色宝马上,不时与旁边斜躺在华丽软轿上的男子说笑。修眉斜飞入鬓,狭长的黑色眼眸浮着薄薄的笑,英挺的五官透着绝对的威严。是了,这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离国王爷了。初见他的,不知道有多少为他心折,却也因为他的累累战功不敢贸然造次。
那是初出茅庐就以五千骑兵瓦解钟朱国六万人马、坑杀投敌军曹全家三百余口的邪王爷;那是长平一战折损陆国不败将军陆九龄、半月攻陷陆国王城的慕若铘。
如今,钟朱、陆国,已经是离国的小小郡县了,就连昔日泱泱大国的桐阳也免不了名存实亡沦为离国附属的下场。
慕若铘自十九岁挂帅出征,到现在短短六年时间,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无一败绩。在他的统领下,离国平藩镇、灭三国,结束了王权旁落的局面,成为中原强国之一。
邪王爷慕若铘的威名也成为当世神话,在各国间广泛流传。
躺在华丽软轿上被人伺候得好好的正是夏连的皇太子容陌宇。一头灿烂的金发高高梳起,戴着华贵的太子冠,一身孔雀蓝的袍子,身上佩着翡翠、玛瑙、珊瑚挂件无数,整个人都透着“富贵”二字。只有那双湖绿色的眸子清亮无比,逡巡着四周围观的人群。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人群里一道清晰的声音传出,行进的队伍立刻停下,卫队反应迅捷地把出声的人团团围住。
容陌宇闻声,急忙令人停下轿子,不顾威仪地冲了过去。
人群潮水般散开。只一白衣男子傲然地站在那里。
“夫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容陌宇上前拉住他的手,惊喜万分。
避开容陌宇,白衣男子顾自得诵着《阿房宫赋》,“嗟呼!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逾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夫离,你背这东西干什么!”容陌宇紧张地拉他到自己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被唤做夫离的,正是先前那位眉心有着泪痣的男子。
不理会容陌宇的喝止,夫离一双黑亮得出奇的眸子透过容陌宇的肩膀,直直对上此时仍端坐在马上的慕若铘。
两人的眸子在空中交会,慕若铘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任由他“参观”。
一句“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可以生出千百种解释,好比诸侯国离兴兵作乱,灭了诸国,取统一王朝而代之,而这却是出自统一王朝自身的原因。至于别人耳朵里都是什么样的解释,他就管不着了。
总有人比他慕若铘还着急。
好整以暇的,慕若铘打量这名唤“夫离”的胆大男子。
除了眉心的那点红痣和一双出尘的眸子之外,夫离的面孔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可整张脸上有一种明晃晃的天才,有一种炫目刺心的个性,有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尽的万种风情。这样的面孔后面流露着清冷、傲慢、野性和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锋芒。对,正是野性!他竟然从这男子的眼中看到了野性。等待进一步确认时,眼前的男子却是一副赤胆忠心、迂腐书生的模样。让他疑心那是错觉。
“好个大胆的夫离!你竟敢妖言惑众,还不给我拿下!”风风火火赶来的是同样一头金发脾气却暴躁了许多的三皇子容陌方。容陌方今次担任的是迎宾使,专门接待各诸侯国国君。眼见夫离阻了离国的慕若铘,他怎能不恼?
“谁敢!”容陌宇心急的把夫离掩在了身后。霎时气氛凝重了许多。这个夫离,怎么挑这个时间给他难题,但是他同样欢喜能和夫离这样亲近。
“皇兄,你怎能如此纵容!你可知如此的后果!”容陌方逼近一步,这冷冷清清的夫离平日里也就是一个小小侍郎,穷酸迂腐却偏偏和太子走的那么近!原先以为可以给他机会扳到太子,可谁知竟没有一丝把柄落在他手上。想这夫离到也是个精明的人物,今日这样贸然造次完全不符合他平日里的作风。
不过也好,太子偏袒夫离,后果自然由他容陌宇承担。他这个迎宾使便就脱了干系了。还可以趁机加以利用这难得的机会。
对着那书生恶狠狠到了露骨地步的眼神,慕若铘不禁莞尔。凶悍的表情并不适合这样的一个美人呢!初看也许你不觉得他长得特别美,但是越看越觉得有种东西在吸引自己,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慕若铘有点能够体会到容陌宇的心情了。
这名名唤夫离的男子难道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神已经直白到了蠢钝的程度?
只是流光一转,夫离的凶悍露骨便成了另外一种风貌。
“在下统一王朝礼部侍郎夫离,见过离国邪王爷。”
挣开容陌宇的牵制,落落大方地走向前,隔着持剑的侍卫,对着慕若铘不慌不忙、毕恭毕敬地行了一道宫礼,举止优雅得体。
慕若铘端居马上,等待着——
“不知刚才在下所诵《阿房宫赋》,王爷以为如何?”
他就知道夫离不会这么简单。
3
“夫离!”容陌宇来到夫离身后,拉他的袖子。夫离平日冷漠但绝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典型,他不明白今日他为何执意触慕若铘的眉头?慕若铘那个人太危险,他是决意不允许夫离接近慕若铘的。
慕若铘看着“争执”中的两人,容陌宇似乎把这个夫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来保护了。他可知道自己身边的是一只小猫还是小豹子?单单是夫离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神就已经让他激赏不已了。
虽然他还不甚确定夫离是出于书生意气还是别的什么。
慕若铘翻身下马,走向夫离。登时气氛又凝重了几分,让人不禁喉头发干,似乎他那一步步都是雷霆万钧踏在人心上。
“以古为鉴,鉴得失。”慕若铘步履悠闲,看似随意,一双鹰眼却牢牢锁住夫离,满意的看到夫离没有丝毫畏惧退缩的神情。这趟夏连之行竟让他遇到这样的人物,该说他是匹夫之勇还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六国若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则六国不灭。秦若以仁爱之心礼制天下之人,则可万世为君。统一王朝以仁爱治天下,是以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
听慕若铘说完这一席话,夫离的眼睛是含笑的。
慕若铘轻轻一怔,只是在心底留下了短暂一瞬的怔愣。夫离的笑象是一场虚幻,带着许多不确定的意味。那是书生可笑的赞许,还是无从猜测的挑衅,那一刻,慕若铘无力分辨了。
夫离拉起衣摆,郑重而恭敬地跪了下去。一双好看的眼睛满是澄净的看着慕若铘。
“大胆夫离,你可知罪?”见机不可失,来不及罗织一个合适的名目,容陌方已经窜到夫离面前兴师问罪。
“陌方你……夫离……”容陌宇没料到情势变化如此突然,夫离总是出人意料。容陌方的迫不及待未免太过明显。
宠辱不惊的一双眼睛淡然的看着他,意料之外的千百种变化。慕若铘想开口却还是撒手,总要看看一个玩具有没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价值。
在容陌方幸灾乐祸、容陌宇不知所措、夫离平淡如清水的目光注视下,慕若铘回到马背上,与迎接的官员一同进入城门。
眼睛的余光瞟到容陌方一脚将夫离踹倒,夫离冷漠地跪直身子。
慕若铘唇角含着一丝冷笑,抛诸脑后。
诸侯朝见,想当然应该是热闹非凡的。布置得金碧辉煌的宫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穿金戴银的人群,年年如此,没有丝毫新意。慕若铘第一个向夏连年迈的皇帝敬酒,口中洋溢着无比赞美之词,眼睛却隐藏在面具背后冷冷的打量看似健朗的老王,夏连皇帝比起去年又老了许多,也衰弱了许多。年轻时也曾是名镇四方的霸主,老年竟是如此不堪。
玉盘珍馐、琳琅美食撤下去又摆上新的,流水一样宣示着统一王朝的繁华却让人乏味无比。容国的太子庆廖正向夏连的老王展示此番进贡的雄鹰,金丝织就的手套擎着羽毛雕饰的过分华美的鹰,鹰倒不像鹰了,山里的雉鸡大概如此。
玖国的皇帝秋觉人竟也口若悬河长篇累牍的赞美不已。
慕若铘直想笑,却也笑得心悦诚服,对夏连皇帝频频刺探的眼神恍若不察。
容陌宇席间眉心不展,容陌方却是志得意满频频向诸后来使敬酒祝寿。
正是酒酣耳热、宾主欢娱之时,容陌方轻轻击掌,十几名美貌的舞者翩然入场。先前第一个入场的舞者不动声色得在某个台阶上轻轻一踏,整个大厅的大理石地面瞬间转换新貌,一朵朵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金色莲花袅袅浮现,莲心笼着一层灿灿的水光,一时在场的人都赞叹不已。体态轻盈的舞者就在那金莲上翩翩起舞,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心醉神迷。
舞曲渐近尾声,末尾入场的舞者舞动薄纱,竟从重重帷幔之后拉出一个人来。
那人双眼蒙着红纱,露出尖翘的下巴,一席繁华重丽的舞衣偏偏在重要部位代之以轻纱,若隐若现欲语还羞。
堂堂国宴竟然会上演如此一幕。环顾席间宾客,心猿意马者不乏其人。
慕若铘泯口酒,眼神轻轻瞟向容陌宇。他的如坐针毡暴露了他的内心。
慕若铘心下讪然。
再看向大厅中央的人,早就是无所适从羞愧万分了。姑且不论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身着如此暴露的衣裳,光是身为士子的自觉就让他很难堪了吧。
慕若铘俊脸染上薄笑,这样的戏码他乐意欣赏。
容陌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拉过那人,那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可也只能任由他拉着走到大厅中央,其间几次险些被地面上凸起的莲花绊倒,真是跌跌撞撞异常狼狈。
“父皇,今日儿臣遇到一个无理挑衅来朝诸侯的臣子,虽然离王爷宽容大度不以追究,但儿臣以为绝对不可以姑息养奸辱我统一王朝威名,所以想出了这么个惩治奸佞的法子,还请父皇恩准。”
听到皇帝的名字,被束的人似乎一震。
很多人的眼神带着探究都伸向了慕若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