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你的。”徐云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伸手打了个响指,墙头跟了一路的黑猫立刻跳下来落在他左肩,柔滑的尾巴缠绕上beta的脖颈。
动作小心又小心,如同一片轻飘飘没有重量的黑云,没给身下之人施加半点力道。
这是一只3S级黑猫alpha,今年24岁,跟了徐云六年。高大粗犷的北方汉子,却从来不以人形示人,甘愿趴在他肩头做一只讨摸的小猫。
因为变成人就会被徐云赶走,老老实实做一只猫还能被容许陪在他身边。
两人一猫已经走到了田水巷尽头,在一道窄旧的铁门前站定,如果不特意说没人能看得出来这还是个正在经营中的门店。
店门口没挂任何牌子,只用劣质的颜料画了一朵胖乎乎的简笔画云彩,云彩上卧着只黑猫。
徐云不需要吸引客人,从来都是客人来求他。
掀开内门口的珠玉帘子走进去,内室空间倒是极大。
古朴的圆形木桌前摆了水台,被水冲得光滑油亮的碗形巨石砌成上下两层,里面养了高矮不一的莲花,水流从顶头的“鲤鱼”口中吐出,砸在池子里溅起水珠,莲叶下游着几尾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大草鱼——专门养来吃的。
徐云从跟儿上论是海鱼,因为幼时遭受过地域歧视所以看河里的鱼极其不顺眼。
他给季临川倒了茶,上供级的雨前龙井却用大碗装,杠尖一碗浅绿色的茶汤。
这种滑稽事儿在他这里并不算稀奇,季临川早已习惯,问道:“回来多久了?”
“半年了。”
他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个盒子递过去:“听说你前阵子结婚了,给你的新婚贺礼。”
盒子打开,里面是用珍珠和贝壳做的摆件,白胖小熊双爪抱着竹子,鼻尖落了一只蝴蝶,精致又可爱。
季临川道了谢,也回了他一份礼,是他和祝星言婚礼的请柬,大红喜封保存得崭新。
“一直找不到你人,都不知道该往哪送。”
“嗯,你有心了。”徐云接过请柬,看都不看直接放进口袋里,像是丝毫不感兴趣好兄弟的另一半长什么样子。
可他若真的不关心不在意又怎么会特意做礼物呢,只不过是将死之人不愿留下太多挂牵罢了。
“送了又能怎么样,我这副样子还跑去给你吓人吗?”
这话一出肩头黑猫再次狞叫,纵身跳到桌上怒瞪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委屈的怒腔。
季临川看了猫一眼:“说了别讲这种话。”
“你俩又来了。”
他撩起长发展颜一笑,伸手挠挠黑猫的下巴,又把手指给他舔,做的是安抚人的事说的却尽是扎人心的话:“说了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不提不想我就不用死了吗——嘶!”
话刚说完手指就被黑猫狠狠咬住,锋利的齿尖直接扎进指肚里,两股鲜血霎时奔涌出来,顺着指根往下淌。
而那咬住人就不撒嘴的黑猫眼中却滚出两行热泪。
“松嘴!”徐云疼得一张脸惨白渗人,掰着黑猫的嘴巴解救自己手指,孱弱的美人发起怒来都是双眼湿红病恹恹的,让人看一眼都心颤。
黑猫哀叫两声,退出尖牙,软舌在他指肚上极慢极重地舔着,血丝吸干净了,他也跳桌跑了。
徐云望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小畜生。”
他们明目张胆毫不背人地闹了这么一场,季临川已经就着手机里祝星言的照片,面不改色地把茶喝光。
边喝还边感叹:还是自己家的小猫好,活泼可爱还乖,不然像黑猫一样三天两头咬上这么血淋淋的一口,他可受不了。
“你家那位也这么泼辣?”
徐云像是百思不得其解,从抽屉里拿出纱布给手指随意包扎了下,熟练程度一看就是做惯了的。
季临川没掺合他俩的事,只说:“星言一切都好。”然后起身在内室逛了两圈,走到莲花台边去喂那几尾草鱼。
徐云:“看上哪条就说,我给你杀好带回去炖汤喝。”
季临川:“……”
他赶紧把手里的鱼饵全撒进去,转身看了眼挡帘后面,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你别告诉我你刚才拎出去扔的那袋子血是你家小猫咪给你咬出来的。”
徐云嗤笑:“他还不敢,不是我的血,今天接待的一位客人的,你俩走了个前后脚。”
“这么多血……他割的什么?”季临川疑问。
“无可奉告。”徐云散漫地耸了耸肩,如墨如瀑的黑亮长发垂下肩头,“签了保密协议的,他们要是愿意给人知道就不会来我这儿了。”
徐云做的是替人“整形”的行当。
割掉丑陋的、多余的、不该有的;补上凹陷的、少的、天生残缺的。
和人类的整容手术是一个道理,只不过他的病患全都是畸形。
而他手底下第一位病人就是季临川。
二十三岁那年季临川从祝家花园回来身体就产生了新的变异,当时就是徐云帮他割掉了头顶的肉瘤。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畸形人,不管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那些丑陋畸变带来的后果只能由本人承受。
只不过有人幸运一些,比如季临川。
他不仅能隐藏本体,还能随意自如地掌控本体和人形转换,不用担心随时在人前出丑;还有爱护支持他的伴侣,无需害怕一个人孤独终老。
有的人则没那么幸运,比如折耳猫游轶,比如美人鱼徐云,他们从出生起就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结局。
季临川默不作声,只是望着莲池里那几尾草鱼,大大方方地追逐着一把饵料。
“这些年来找你的病人还那么多吗?”
“只多不少。”
徐云站起来从身后博古架里捡了一把折扇,放在手里转了两圈,丝毫不避开指尖的伤,讥讽道:“你们那些正规医院不收,只会和病人谈人道主义,谈伦理,谈坚强乐观,让病人正视自己。可他们是否想过一个人为了自己能堂堂正正地活几天连命都能不要了,还有什么心态可言呢?”
徐云信奉的人生信条向来是及时行乐,为了心中所求奉献一切都在所不惜。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国外医院治了十多年依旧无果后自己开了这间小诊所,只接待和他一样的畸形病人。
他这里无名无牌,也没什么规矩,甚至连治病钱都可以不要,医生和病人互相看对眼了就给治,不图名不图利,只为了帮助同样囿于残缺的可怜人了却执念。
救不了自己,就尽力救别人。
“你别和我说你今天来也是割瘤子的。”徐云惊讶地望向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我看你控制得挺好啊。”
季临川摇头:“我不做手术,我今天来制衣。”
“什……什么?”
徐云手中折扇“啪”地掉落,嘴巴张了张,还未开口眼睛就先红了,声线颤抖道:“你也要死了?”
季临川:“……”
季临川:“多谢关心,暂时还不要。”
徐云这才大松一口气,脸上恢复几丝绯红血色:“我就说你不该死我前头嘛,那得多倒霉啊。”
他向来口无遮拦惯了,季临川见怪不怪,只问:“今晚能做?”
“你先等等。”徐云摆手:“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你健健康康的没要嗝屁你制什么衣?”
所谓“制衣”,不是指做衣添妆,而是畸形病人在临死前取下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做成独一无二的礼物,留给亲人和挚爱,守护他们平安健康。
这算是从他这里流传出去的风俗,后来世界各地的小“整形”医馆纷纷效仿。
同病相怜的人觉得浪漫,不谙此道的人却只觉得恐怖。
因为畸形病人大多早逝且容貌丑陋。
他们其中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人本体是昆虫,在幼年时期想要尽早摆脱昆虫模样化成人形而去吃违禁药,到最后把自己变得不人不鬼,更加畸态。
生来是一只怪物,死去是一抔黄土,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昂首挺胸自信展颜的时刻。
甚至都不敢在墓志铭上刻下自己的本体是什么。
直到几年前,徐云救助了一个濒死的畸形女孩儿,本体是玫瑰红枫蛾,颜色粉嫩嫩的像一勺草莓香草冰激凌。
她去世时刚十岁,因为药物后遗症死在了徐云的诊所。
女孩儿在临终前拜托徐云把她身上彩色的粉末收集起来放在小瓶子里留给妈妈。
她说:“我妈妈是一只漂亮的天鹅,却生了一只像我这样丑的虫子,我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知道她爱我,但她不敢把我带出门。是不是装在小瓶子里就不会给妈妈丢脸了呢?到时候她会大大方方地把我带出去吗?”
小女孩儿咽气前紧紧抓着徐云的手,半边脸都被畸形的肉瘤覆盖,但却笑得非常开心,满足且释怀,仿佛这段为期十年的冒险终于结束。
当丑陋的身体变成粉末的那一刻,是她短暂一生中唯一漂亮和安心的时刻。
女孩儿去世后变回了枫蛾,徐云就将她身上的粉末收集到琉璃瓶子里,交给她的母亲。
那只小瓶子成了母亲的吊坠,无论她出席任何场合,都会大大方方地把粉末露在衣服外面。
后来徐云把这件事命名为制衣。
他告诉所以来这里治病的畸形人:如果有一天你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刻,但却还想给亲人、伴侣、挚友,或者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就来田水巷找我。
我会把你做得很漂亮,独一无二的漂亮。
同时他也会偷偷告诉病人的家属、伴侣和挚友:不要等他变成了小瓶子,才敢把他带出门。
第51章 “我为你制衣”
每年都有数十名畸形病人来找徐云制衣。
他们有的已经病入膏肓,半条腿没入黄土,有的是表面坚强,就害怕自己哪天突遭不测。
毕竟这个社会对畸形人几乎没有任何保障,尤其是畸形的虫类,如果昆虫本体是他们从出生起就遭遇不公的原罪,那昆虫再加上畸形,就是罪上加罪。
这类人即便是走在大街上被变态的激愤人士当街砍死了,都不会引起别人同情。
算上那个枫蛾女孩儿,徐云已经为近千人制过衣。
他手很巧,各种脑洞也天马行空,大海里孕育出的美人就连做出的东西都带着浪漫深邃的气息。
他经常说,每制一次衣,就像解救了一个可怜的灵魂,衣主经受过的所有苦难都随着死亡消融了,最美好的模样和祝愿则留给亲人。
他曾把蛾类的彩色粉末黏在星星形状的珍珠上,把狗狗锋利的虎牙磨成可爱的挂坠,把青蛙先生皲裂的皮肤晒干做成嫩绿色的树叶,把猫咪玳瑁般的眼珠做成精美的玻璃弹球……
这些都是畸形病人的“遗物”,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证明,徐云把这些奇特漂亮的东西装在小瓶子里,稳妥地送到他们的父母爱人手中。
算是帮他们了却一个愿,让灵魂心安。
不光有牵绊的病人,还有一些孤苦伶仃的畸形人也会为自己制衣,但不知道要送给谁,就会半真心半调侃地说送给徐云,保佑他后半生平平安安。
徐云只笑却不收,伸手撸一把旁边醋得要磨碎牙的黑猫,淡淡道:“多谢您,心意我领了,但没人能保得住我平安,就连我也是要给自己制衣的人。”
来这儿的病人都知道他的畸变很严重,活不久。
他们不避讳谈生死,早晚的事儿,就权当开玩笑一般问他:“徐大夫制衣送给谁呢?”
徐云挑着黑猫下巴,笑得极明艳:“送给一只小畜生。”
*
季临川把碗底最后一点茶喝了,又提着壶想给自己再续一碗,结果干倒倒不出来,开盖一看才发现壶里空了。
“只给一碗,多了没有?”他挑眉看徐云。
徐云笑骂他:“你他娘的也忒能喝,我头一回看到能把这一海碗干没的客人。走前儿把茶钱给我付了。”
季临川也跟着笑,笑完问他:“我其实一直想知道,我如果找你来制衣,你会把我做成什么?”
“那得看情况。”徐云说:“你要是活着来,那就从你那大翅膀子上敲点粉,拿去给宣纸染色,然后用染过色的纸做一朵风干的朱丽叶塔。不能太大,最好弄成巴掌大的胸针,方便你家那小熊戴着。”
季临川点点头,觉得这创意不错,又问他:“那我要是死了再来呢?”
徐云表情一僵,水红水红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季临川身后,很空洞,像两只被挖空的血洞。
良久,他说道:“那我就做不了了,我活不到那天。”
季临川动作顿住,没抬头,按在茶碗上的指尖在轻颤。
他早就知道这位挚友的结局,徐云恨不得把短命鬼三个字刻在自己身上,近十年来短暂相处的每一天他都在给季临川做“我要死了,你们好好过”的心理建设。
好像等那一天真的来了,就没那么可怕了。
“过两天我叫上老戈和小余,最后再聚一次吧。”季临川轻声说着,这些都是他们在疗养院认识的朋友,如今分散在世界各地。
徐云摇头:“有什么好聚的,让我消停走吧。”
“是……快了?”季临川问。
徐云坦然承认:“快了。”
沉默几分钟,季临川最后问:“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徐云苦笑,望了一眼躲在门口偷听的黑尾巴,抬手饮尽碗里茶:“有时间的话,帮我照看着点儿我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