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桀选择沉默以对。
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碗,他放进托盘准备拿去厨房收拾。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迟早会被这张万年无表情却不时散发出哀愁的脸搞到高血压、爆血管!
不知哪来的神力,他一把将正欲转身离去的人拉倒,双双倒进温软的大床,托盘因骤来的动作翻倒,瓷碗也顺势坠地,跌了个粉碎。
「……」他果然是麻烦。很好,又搞得一蹋胡涂了。
吐了吐舌,少年眼中有着歉疚。
「我、我会收拾好的。我保证。」从他清醒后几乎天天都是狼籍的收场,而男人总是不吭一声的沉默处理善后。
这样会让他更加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个总会招徕麻烦的孩子,谁要?
「不用。」时文桀淡漠的开口,撑着床边起身,拍了拍整洁的衬衫,动手做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习惯的事情。
等他伤好点,他一定会把他丢出大门外。绝对。
「让我帮忙……」他是个累赘,在家里面是,在外面也是。他需要人给他信心,让他肯定自我存在的价值啊。
「不必。」只会越帮越忙。一点点脏就会使有洁癖的他痛苦万分,让笨手粗脚又负伤的小鬼整理,只会弄得更乱。
「我就这么差劲吗……」不知道哪来的悲愤,少年坐在床上,没形象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母亲爱护他不让他做粗事、呵护他不让他受伤害,因为他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唯一骨血,那是母爱的伟大,他可以那样自我安慰着;但是眼前陌生的男人打死不准他碰任何东西,绝对是因为他在他眼中是能闪多远就闪多远的麻烦精,只是不希望他弄脏了他的东西吧。
「哭什么?」果然还是个小孩。他不爱揣测人心,更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的小鬼总有一大堆丰富的表情,还有直率的性子。
对时文桀而言,眼前哭哭啼啼的人是很奇怪的生物。
他也有认识坦率天真的人,但她们不像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完全是翻脸比翻书快;他附近也有笨手笨脚到令人咋舌的人,但他们却又不像他这样坦率,喜怒哀乐会尽现于陌生人面前。
该说他是天真还是愚蠢?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鬼。
「哭够了?」又用面纸在地板上彻底来回抹了一趟,时文桀才满意的停手。
「你是不是嫌我脏!」他脏也是他害的,虽然他喜欢年纪大的老男人,那不代表他不需要爱情的滋润便会甘心将自己的童真白白送给另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啊。
他怎么能在将自己连骨带肉的吃干抹净后,抹一抹嘴就潇洒走开?
「脏?」不明白他打哪来的怪念头,时文桀也懒得去开口深问,爱怎么想都与他无关。
看见某人依旧板着张脸准备离开,少年再也忍不住的大吼。
「你怎么可以因为我是同性恋就这样贬损我!」他大声谴责他的不负责。「你都把我……你怎么可以说抽身就抽身的一走了之?!」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不是女人,虽不会为了贞洁问题而哭得死去活来,但还是会有个疙瘩在心底。
「所以?」因他突如其来的大吼而微震了下身,时文桀端着托盘的手在空中抖了抖。
同志,有差吗?不都是平凡人,只要忠于自己,对得起自己,没有做错事,没有碍着人,无愧于心就好吧?其它的,很重要吗?
他不会因为这样而看不起他,也不会因为这样而对他敬而远之,他只是试图在年幼的他身上做一些弥补的动作,好逐渐圆满自己心中无法填补的缺憾。
「所以?!」少年气急败坏,他居然跟他说所以!怎么一点愧色也没有!
「我,没有其它意思。」只要别赖着他怎么样都好,因为他绝不会给予任何响应。
「你不觉得、觉得……」看见那双狭长又冷漠的眼眸凝结在自己身上,少年的脸顿时急得发红,差点说不出话。「不觉得你该负责吗?」
好丢脸的话……一个男孩对着另一个男人要求负责……
「为什么?」要不是了解他寡言的个性,自己真的会冲上前去拧下他的头当球踢……等等,谁了解他啊!?少年为自己荒谬的想法肯定感到错愕。
但,要他怎么说?生米煮成熟饭?!这象样吗!
诡异的气氛流窜在两人间,少年只能用泛白的指节紧紧抓握丝被,哑口无言。
明明、明明他是受害者啊,现在怎么开不了口指控他的恶行?
「没事吗?那你休息。」难得有耐心等了半晌却等不到下文,时文桀头也不回的端起托盘与瓷碗碎片离开。
好可恶的家伙……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当真连个责任也不担负。
没有担当的男人……
正当他将那个丝毫无愧的男人咒骂得体无完肤、只差没钉草人泄愤时,他又听见了「咚咚咚」踩上木阶的脚步声。
那男人满有钱的。他曾往窗外看过,他在台北市金融商圈的某栋大楼顶楼,还是楼中楼的那种。
「你想通啦──」
「你是不是姓君?」
少年怔了怔,显然不明白他打哪探听到自己的姓名,错愕挂在脸上。
无视他惊讶到合不拢嘴的蠢样,时文桀拿起遥控器将镶嵌在壁内的加长薄型液晶电视打开,顺手转到了新闻台。
「二十八日傍晚在北县某一乡镇发生骇人听闻的家暴事件,一名逆子疑似要不到钱购买毒品,进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痛下毒手,加害人母亲头部因遭重击而陷入重度昏迷;加害人父亲也有多处骨折,他表示儿子虽然才十七岁,却已好赌成性,每逢赌输便回家关起门对他夫妻俩拳打脚踢,他更申明对不肖子大逆不道的举动感到痛心疾首……目前警方正在追缉该名君姓少年,呼吁他出面自首投案……」
「有需要补充的?」看见他脸色由青转白又转黑,时文桀更加确定他便是那名「有案在身」的在逃嫌疑犯,刚刚虽然只是在其它新闻台匆匆一瞥到他的悬赏照,但那清秀熟悉的脸旁却让他想当做没看见都不行。
「他说谎。」几乎是咬牙切齿,少年含恨带怨的说着。「施暴的人是他,染上赌瘾的是他,打伤我妈的也是他……」
好想念她。他现在百感交集。他想自杀逃避一切的那晚,是出于他以为母亲无救的绝望情形,没有了她,他的世界坍塌了、捣毁了,他的存在意义被否决了;但是现在听见她活着的消息,他却是既高兴又担忧,他想就这样跑去看她,却又害怕只听那男人片面之词的警方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逮捕他,如果他被关了,以后,又有谁来守护她?
「但你还是有动手。」打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母辞世很多年,他不明白一个孩子怎么能对养育自己、拉拔自己长大的双亲下毒手?或许那人真该天打雷劈,但也轮不到身为儿子的他来动手,那会变成一种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
就像他跟他的兄弟一样。
虽然留着相同的血,心,却被无形的事物横亘其中,谁也无法真正进入对方心里。
「……」向来暴躁像爆竹的人难得沉静,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起来。」时文桀忽地架起他,惹来一阵惊呼。
「你干嘛!」那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啊,已经弄疼了他啊!
要不是看在他好心收留自己的份上,他一定会饱以老拳!
「如果是出于自卫,检方会酌量减刑。」迟早要面对的事实,不如早点了结,他也不想收留一个有案而逃亡在外的人,那只会替他带来更多麻烦。
「你、你要送我去警察局?!」原先就没啥血色的脸上有着惊惶。他以为愿意照顾他的男人是好人,没想到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到头来,他还是孤独一人。
「对。」先去警局把话说清楚、笔录交代完,之后要告要收押再来研究。
主动做些事总比一辈子当缩头乌龟好。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翻脸这么快?!虽然早就明白人情有如饮水,冷暖自知,但这么急转直下的冲击还是震撼了他。
毕竟,他只有十七岁。就算a庭再怎样不美满,他还是一个未涉足社会的毛头小子。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弯腰替他套上旧帆布球鞋,时文桀向来没啥表情的脸上更是有股冷凝之感。「你站得住脚就好。」
在他眼中,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少年无疑还是个孩子,他虽然不爱笑也不懂得表情放柔那一套伪善的处事态度,那不代表他会眼睁睁看一个小孩就这样因逃避一拖再拖而自毁前程。
「我不要去!」
少年恼怒的甩开他,狼狈抚着才刚结痂却又因他粗鲁动作而撕裂开的伤口。
「我现在就滚,绝不会跟你去警察局。」他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将他如犯人般拘提?
明明就还是个小鬼,为什么要逞能?
「不去医院看看你母亲?」是不是,非要等到后悔莫及才明白悔改的重要?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他明白,可他不后悔,因为不是他没有心而是一切都来不及。
「……」踱步到房门边的人握紧了门把,转身以极度严厉的眼神控诉他。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一定看出自己心中对母亲的挂念有多深,所以才动之以情。
「去吧。我陪你。」想了想,时文桀随手按下扩音键,拨了通电话。
他对法律一窍不通,得找个能人。
(喂?)一个清亮的男声很快地自话机内传出。
「……是我。」时文桀不断把玩着手中的遥控器,显得心不在焉。
第一时间,他能想到的人只有他。一个令他又爱又无奈,想疼却无法正眼面对的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方才用带着苦涩的语调硬挤出一句寒暄的话。(你好吗?)
「还过得去……」再度陷入寂静。
少年侧耳倾听他俩的对话,只觉得眼前的男人比在他面前还要更寡言甚至……带着不知所措。
跟他讲电话的是谁?分手的情人吗?为什么他脸上隐约浮现出不安与哀痛?
虽然气眼前死板男人对自己的强硬态度,但某些程度上,他还是对他抱有一份感激。不过他从来没看过他有冷淡之外的神情,今天,可是第一次。
他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怜悯之情因何而生,只是当他看见那狭长邃眸中的灰暗,他也觉得心痛莫名。
明明,他是个没情趣、更无趣的男人,为什么偏偏会替他感到难过?
(……唉。)对方的叹息轻逸出口,显然对两人间的沉寂感到万分莫可奈何却也习以为常。(有事?)
「……恩。」依旧是淡淡的响应着,彷佛一切都是那样的机械化、那样的没有情感波动。「有些法律上的问题。」
少年忽然兴起一股想插话的冲动。
他很想对着眼前不断散发出孤独感的男人大吼大叫,根本就舍不得对方,为什么还要佯装坚强而不愿吐实?
(……终于想到要逃漏税了?)对方刻意打哈哈的态度反而将气氛弄得更僵。
「……别闹。」是不是不管自己说了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闭了闭眼,时文桀又恢复一贯的冷漠。「如果有官司,想要你帮忙。」
(官司?谁招惹你了?)有着清亮嗓音的人显然有些惊讶,语音不自觉上扬许多。(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还来不及再度侧耳聆听,时文桀已经在扫了身体贴在门上、眼睛却直盯着他瞧的少年一眼后,将话筒拿起,彻底断绝了他偷听八卦的来源。
「小气。」低声咕哝一句,人却还是贴在门板边,直勾勾紧瞅抱着电话有一句没一句说明的人。
「是我想太多了。」只听见最后一句不甚甘愿的话,男人决然将电话挂上。
「你……怎么了?」少年语气中透露出担忧,因为他似乎看见某人脸上带着微愠与掩不住的失望。
「没事。走,跟我去警察局。」将额前的发丝拨拢固定好,时文桀大步一迈,又一把将少年拎了起来。
那人不肯帮忙,不代表他就找不到其它帮手,他会证明他的能力。
「我不要、我不要──」不明白他哪来的冲劲,少年只得引吭,死命的以大叫抗议。
第二章
他不想见到那个人。
即使是听他说教、猫哭耗子的意愿也没有。
他想离开。
他的亲人只有一个,就是那正躺在医院、陷入重度昏迷却不后悔用生命保护他的伟大女人。
「哩几勒猴仔婴囝,系细奎都委?」一连串的咆啸谩骂自那人来了之后就没有停过。
这时,他忽然恨起了在不远处作笔录,那个坚持将他「扭」送警局的人。
对啊,扭送。因为他的高分贝抗议与强势不服从的态度,那个可恶的男人便扭了他一个擒拿,并很有良心的在他肩舺补上一记手刀,当场痛得他眼睛里泪花乱转,没想到他的下个动作却更劲爆。
那个可恶至极的男人利用他俩身型上的差距,不容分说的一把将他扛上肩,就这么一路很丢脸的扛进警局;也让他从刚开始的抵死不从、痛殴那该死的宽阔后背出气到默默垂首,将所有委屈往肚里吞。
「猴仔婴囝,你有没有听我讲话!X!」被冷落多时的人再也受不了被人彻底忽视的感觉,也不顾场合对不对,抡拳就要往正坐在板凳上等候发落的人腹部挥去。
「不要动粗。他还只是个孩子。」刚完成笔录的时文桀将他老拳接得正巧,硬生生档了下来。
他闻到,一股酒气。
因为有这种不象话的父亲,所以小鬼才会异想天开的跑去海边自杀吗?
「我管教我家不肖子,关你屁事。」被挡下一拳的人脸上挂不住面子,恼羞成怒的改朝眼前气宇挺拔的男人破口大骂。
「跟他没关系,你骂他做什么?」听他吼了一整晚的少年也按耐不住火气,跳起来与他对呛。「什么样的老子教出什么样的儿子啊,我这个样子,都你带的啦。」
「X!林杯是哪对不起你,轮得到你在那哭爸哭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又瞟了眼前伟岸的陌生男人,君父带着嘲讽的开口:
「你这个夭寿细婴囝,他是不是你的情人啊,不然怎么才认识几天就帮你说话,啧啧,我以为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也是一个死玻璃啦。」
「你怎么这么说话!」少年气炸,明明就跟那人没关系,人家只是好心救他也是错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去污蔑照顾他的人!「是啦,死玻璃是你儿子我,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让你丢脸难堪的也是我啦,你满意没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为第三者报屈的成分居多。
是同志,那又怎么样?真有这么见不得人吗?那个没修养的男人知不知道他的话有多伤人?有气,他大可朝自己来,何必去骂无辜的外人?
曾经对那个失格的父亲失望透顶,如今,却是绝望。
「同志,不是错,他们也不比你低下。」时文桀微瞇起眼,冷淡的睨着君父。「在我眼里,你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不讳言,他有点生气,他为了眼前毫无教养可言的人所说的话感到不悦,因为他看见被他捡来的麻烦脸上有着心碎。
他曾经因为疏失而失去一个亲兄弟,自此之后,他对那些年纪尚轻、血气方刚的少年便会多份包容,他想将来不及灌注于自己手足身上的疼爱转移到他们身上去,那样,会让他觉得罪恶感多少减轻一点。
「啊厚,我教训儿子,你反而教训起我来了。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君父伸手要推陌生男子,却反而被自己儿子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你丢不丢脸,讲不赢人就要动手,有什么火气都冲着我来啦!」挽起袖子,少年脸上有着怒气。
「我白养你了!真该在你一出生就把你掐死!夭寿哦,现在连老子都想打了,我不整治你就不是你老子!」君父索性将汗衫拖脱掉甩至一旁,架式十足的准备好好修理眼前不断与自己唱反调的不孝儿子。
「来啊,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