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母亲的病情逐渐稳定,所以也由加护病房顺理成章转入一般病房,只是他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单人房?
每天,他都会来医院报到,在她身边做完几乎一模一样的例行报告后,他便会打开正前方的电视,并动手削起苹果或柳丁;他总边削边听着由电视机所传来的新闻播报,听到情绪高昂处还会转头对她抱怨社会教育与治安种种问题,有时是摇头又叹气,有时也会点头附议,彷佛他俩在对话一般。
虽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却从未感到厌烦,他一心一意在期盼她响应他的那天。
看着柳丁皮一大圈滑入垃圾桶中,他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刀工技巧是越来越成熟,从一开始的削完皮水果只剩下四分之一大小,到现在用起水果刀已是得心应手,他在往来医院的这段期间内唯一学会的只有──削水果皮。
或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已经可以带给他无比的喜悦,第一次,他自己肯定自己的能力,也明白天下无难事的道理。
「妈,妳看,很漂亮吧……」他转头正准备开心炫耀,笑得咧开了嘴时,唇边的笑却在瞬间凝结在脸上。
他看见一双迷蒙的眼正一瞬不瞬的瞅着他。
「妈……?妈!」先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接着他瞪大了眼,喉头一咽,放声大叫。
「小……晏?」虚弱的用手挡在眼睛上方,只感觉到一阵刺眼白光,女子显然看不清来人是谁。
「妈!妈!」君清晏顾不得柳丁已在他震惊之际滚到床下,他只知道要紧紧握住那双干瘦的手,不再让它溜掉。
上帝、阿拉、耶稣、真主、玉皇大帝、佛祖菩萨……不管是哪个神,我都由衷感激祢听到我的祈祷!
「已经很晚了,请不要在医院喧哗好吗……!」被叫声引来的护士长先是不满的嘟哝,在看见床上半睁着眼、一脸迷蒙的人时,嘴巴也张成O字型。
奇、奇迹!
她急急忙忙按下紧急钮,巴不得能向全医院的人宣告这样的奇迹发生了。
很快的,大批医护人员蜂拥而至,原先宽敞空荡的病房转眼间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主治医生在跟君母简短谈过后先是啧啧称奇,然后带着褒扬拍上君清晏的肩。
「小弟弟,恭喜你,你终于等到了。」他也天天看见他往这跑,起先,他还一直泼他冷水说清醒机率趋近于零,就算醒了也可能是不能言语的植物人,没想到醒了,而且似乎除了下半身因为脑干部分受损而导致多发性硬化症外,她还拥有自己的意识与清晰的表达能力,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上天还是眷顾好人的。
「谢谢!谢谢!谢谢医生伯伯们与护士姊姊们的帮忙!」向后退一步,君清晏深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感激在心头。
他要告诉他,他等不及要告诉时文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小弟弟,你母亲还要再观察几天,等到确定没问题了,我们才能放心让你把她接回家去照顾……」顿了顿,老大夫脸上有着犹豫。「不过,她也有可能终生下半身瘫痪。」
但是能醒,已经胜过一切了。
「没关系,我会照顾她,她照顾了我十六年,我为什么不能也用相同的方式来回报她?只要她醒,什么都好……」说着说着,最后的话已哽咽。
「那好,我们先出去,你们先聊吧,不过别让她太累。」叮嘱完后,主治医生半推半赶一屋子医护人员离开,将那一方天地还给彷佛阔别一世纪之久的母子。
「小晏,来,让妈摸摸你。」由于太久没有见到光,她的眼睛还无法适应,只能用触觉去感受。
温驯的趴在病床前,君清晏将她的手拉向自己脸庞磨蹭。
「瘦了?」她露出心疼的表情。
「没有,是妳瘦了。」住院期间,她都靠点滴维生,虽然医院强调营养足够,但她还是像消了气的皮球,从瘦骨嶙峋变成一具枯骨样。「妈,等妳出院,我一定要把妳养得胖胖的。」
她笑。「傻孩子,以后,我要靠你照顾了呢……」话中有着感慨。以往,都是她为了他挺身而出,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角色对换了。
「应该的!」君清晏急急接下她的慨叹。「我孝顺妳,天经地义。」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他不能再失去了!他怕到时候他会再度崩溃。
「好,你最乖了。」沿着脸颊,她顺着侧脸线条抚上他的发,温柔的轻拍。
忽地,她皱了皱眉。
「妈,怎么了?有那不舒服吗?」他好紧张的上前端详她,深怕她有哪不适。
「不,只是……消毒药水味好难闻。」她频眉。她最讨厌医院的味道了,那只会让她回忆起小时候天天得打营养针的不愉快。
君清晏愣半晌,浅笑。
对啊,他母亲最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与药味,她说那会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医院度过大段日子的不好回忆。
「可是妳还要住几天啊。」没办法呢。
「恩……」孩子气扁嘴,她的眉头始终纠结在一块儿。
「那……我明天帮妳带衣服过来?」或许,换掉病患服能除去点药味。
「好呀。」她兴然。心中有着激动。
他变了。她纳入羽翼去小心呵护的雏鸟长大了,在她不知道的期间内,他变得成熟、懂事,已然是个有担当、有想法的小大人。
只可惜,她没来得及参予他蜕变的过程,只能静静感受他的成长。
「唉……」轻微得听不见的叹息却被人察觉。
「妈?怎么了?」又是哪不舒服吗?
刚弯腰从床下把柳丁构出来,君清晏一起身便听见幽叹。
「我只是……很感慨。」从前就知道他乖巧,只是没想到宛若大梦一场后初醒,那个自幼便在她身边转圈的人似乎已逐渐变成她所不认识的了,这样叫她如何不慨然?
「感慨?」他不懂,能够再清醒是好事,为什么要叹息?
「你不会懂……」做母亲心底的失落,他又怎能明白?看见他成长是好事,那却也间接代表了他将离开她独自振翅飞翔的日子即将到来,她不免会感到失落。
「我愿意听……」握紧她的手,他说得好真诚。
他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听她说话,他要永远守在她身边,再也不离开。
「小弟,你母亲刚醒,不可以让她太累哦,所以访客时间要提早结束了。」礼貌性敲了敲门,护士长推门提醒,脸上有着不容异议的严肃。
「我可以再留一下……」他欲讨价还价。
「不行喔,不过明天等医师替她做过检查确定一切无恙后,你就可以待晚一点。」决绝,不容置喙。
「小晏,你先回去吧──你现在住在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很用力回握他的手,脸上有着一阵慌。
她记得……记得……虽然很模糊,但是她记得当天事情的发生经过,依照那男人的个性,在小晏这么以激烈的手段与他撕破脸后,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那他……要何去何从?
「妈,」君清晏好温柔的笑,对于母亲记忆的逐渐回流感到心情放松不少。「我有跟妳说过,我现在住在桀哥那,他很照顾我。」
「桀哥?他是谁?」该不会是哪个黑道老大吧?
「他是我老板,一个不苟言笑但是很体贴的人……」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的人正准备继续下去,却被护士长的轻咳打断。
「小弟,别让我们为难。」挤到床边,护士长索性半推半拉起的将他带向门边。
「妈,那我明天再来陪妳哦,妳要好好休息。」拿着在地上滚一圈却还没洗过的削皮柳丁与搁在地上的背包,君清晏边走边朝身后喊着。
「好,那你明天要跟我讲那个叫……叫什么『桀哥』的人的事情哦。」紧张兮兮说着,深怕她保护好久的宝贝在最后仍误入歧途。
「好、好。」朝看不清他笑脸的人扯了个大大笑容,君清晏消失在房门外。
◇◆◇
双手插在裤袋里,踩在红砖道上,一阵冷风吹过,仍冻得君清晏不觉瑟缩了下脖子。
好冷。明明才初秋而已,怎么会寒风刺骨?
恋恋不舍地从温暖口袋中掏出左手,看了看某人丢给他的腕表发现时间还早后,心念一转,脚跟也转了方向。
表,是他的顶头上司扔来的,就在他得知母亲所在医院后的第二天深夜。由于那日去医院时没注意时间,所以他连末班公车也没追上,只得硬着头皮用公共电话打给时文桀、请他跑一趟来载;那天他虽仍是万年不变的冰寒,但他依稀感觉到他为了他拋下未结束会议的不悦,果不其然,一回到家,寡言的人便难得的开口叨念他没有时间观念,二话不说马上回房取了只昂贵的表给他,从那天起,他多了一只表。十六年来的第一只。
先回家一趟好了。反正时间还早。
招了不甚熟悉的公车,他第一次发现「家」,竟然是如此遥远。
应该有带钥匙。挑了个座位,他将背包卸下放在屈着的腿上,动手翻了起来,歪着头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才在背包底摸出一大串钥匙。
有些惊讶。
天天都在用,他已经成为习惯而没去注意,等到静下心来看,他才赫然发现原先只挂有一只很可怜小钥匙的钥匙圈上,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挂满各式各样的钥匙:桀哥家外那扇表面复塑钢门、桀哥家内侧的不锈钢门、桀哥家客厅落地玻璃门……算一算,每把钥匙上都被他贴了小卷标,单单是写有「桀哥家」的就占有三分之二……
君清晏露出一抹苦笑。
其实,他好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会注意时文桀,他的皱眉、他的嘴角上扬,每个小动作他都深深刻在心底,或许,从自己那个莫名奇妙的不经意献吻动作起吧,他就开始眷恋上这么一个将所有痛苦悲伤与温柔体贴的情感都深藏在心底,拙于表现又不善言词的男人。
他知道他其实不抽烟的。除了在海边那一次,他再没看过他碰烟,更遑论身上沾惹烟味,在他身上,顶多有薄薄的古龙水与麝香;在他眼里,时文桀有很怪的洁癖,他会把家里与办公室整理得很干净,但他不会像其它有严重洁癖的人一样三不五时洗手,相反的,他会在不小心与他人十指接触时,眼神凶恶的叫那人去洗手,彷佛他自己才是不洁的那个。
好象永远也不会了解他。就像上了一道无形的锁,时文桀似乎拒绝任何人的关心,纵使他们现在朝夕相处,他还是不懂他在想什么,他对他的认知始终停留在他有感情不睦的兄弟上,再无其它。
他曾想过要大胆对他告白,只是在公司工作这段期间内,他听到很多流言蜚语,大家都在私下传闻他们看似冷酷的大老板其实有个亲密爱人,只是碍于种种因素,所以不便让他曝光;其实他也多少猜得到,因为时文桀常常会选在他洗澡时打电话给不知名人士,而且打完之后,少有表情的脸上也会出现淡淡的异样神色。
每次跟情人情话绵绵都讲到翻脸吗?他很想问他,但是看到那张带着受伤神情的脸孔,他就又不忍心落井下石,只得将这个问题放在心底,一次又一次的自问。
也由于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个习惯,他会每天黏在时文桀身边亲昵的向他半开玩笑说着「喜欢」的字眼。
或许,有一天他会了解自己的心意吧……或许……
想着想着,他已经回到原先称为「家」的地方。
匆匆将钥匙塞进大外套的口袋里,按了下车铃,他在台北街头迷惘着。
他想回去替他母亲拿几件御寒的衣服,心底却又排斥再回到那个充满反感与厌恶的地方。
他恨那个男人,就算他母亲大幸醒了,他也永远记得他伤害了她,那种苦痛比打在他身上还要疼。
又一阵寒风袭来,他索性拉起外套的连帽,安安稳稳盖住自己的浏海与眼睫,恨不得,能将整张脸都隐藏起来。
踏着不稳的步伐,他觉得自己在抖,不明白是恨还是惧,一股颤栗从脚底板传来,直扑向他的胸口。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重复了几次,他才缓慢爬上既窄小又漆黑的楼梯,隐隐约约,他嗅出一丝不对劲。
他家没有人,怎么会……唯一的木门半敞?
「……你们在干嘛!」难得回家一趟的君清晏一推木门,就看见六、七个绝非善类的男人在屋里翻箱倒柜着。
顿时,七、八双眼睛瞪来瞪去,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屋里的人瞠目结舌看着屋外咆啸的人,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踏进屋内的人恼怒的死盯着他们。
「豪哥,他是老鬼的儿子。」看了半天,一个小头锐面的人才凑近看起来是头头的人身边耳语。「我认出来了,他是赌鬼君的儿子,你看,要不要把他带走,然后用他来勒赎老鬼?」
「你白痴啊。」豪哥当场给了他一记爆栗外加白眼。「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家伙重视妻儿过?他是还没输到穷途末路!不然,依我看他烂赌鬼的个性,很可能把老婆孩子都卖给人口贩子去换钱!况且,那老鬼不知道跑去哪了,这么久都不见蛋,你想,他有可能会出面赎他儿子吗?」
他的话惹来其它人的哈哈大笑与君清晏的冷然。
「你们找老头吗?他被关了。」听也知道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如果你们是来讨债的,那可能要失望了。」
他到底在外欠了地下钱庄多少钱?为什么已经事过境迁二年,还是有人找上门来?
算了,不关他的事,他还有其它事。
不理会他们轻蔑的笑声与贱蔑的眼色,君清晏在靠近木门的橱柜边拾起几件衣服,用手拍了拍灰尘硬塞进包包后,转身就准备离开。
被丢在地上了,等等带回去后得好好洗干净才行。
「慢着,小鬼,你是他儿子吧?」豪哥制止手下继续做无谓搜寻动作,长腿一迈,已然挡住唯一的出口。
「我跟他,没关系。」他要快点回去了,不然时文桀一定又会嘴上不说却担心得跑出来找他。
其实,他这个代理监……监什么来着,做得还挺称职的。
「你看起来不错,应该还有人愿意买你的帐。」忽略杀人的目光,一手抬起干净无胡渍的下巴,豪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没听过子偿父债吗?他被关了,我就要你来做抵押。」
「做抵押?卖到牛郎店吗?你还真看得起我,我有几两重我自己清楚,谢谢你的好意。」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人,硬拼他会输。脑袋转了转,他想到另一处打小就常常用来逃家躲避责罚的救命出口。「我还是要声明──我跟他没关系!」不留余地拨开他的手,君清晏转身就要往后阳台跑,却被早就识破他动向的人紧紧抓住。
「跑去哪?」几个虎背熊腰的人将他狠狠按倒在地,来不及躲,脸直接撞上破了一角的磁砖地板的下场是顿时血流满面,原先浅放在外套大口袋里的柳丁也滚了出来。
「哭夭啦。」豪哥朝害他脸部直击地面的人脑袋上用力一拍,大声啐道:「他就张脸不错,你还要给他毁容喔!再搞下去老子要找谁收钱?」
豪哥显然有些恼怒手下的粗手粗脚。
他是商品咧,残缺的货物有谁要?
「你打死我,也没有人会给你钱。」君清晏倔强的抬起脸,沾了血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欠了一屁股烂债的人被关在牢里,他的母亲还躺在医院里,他身分证上唯一登记的两名监护人都无能为力,他们要找谁去要?现在就算把他砍死丢在荒郊野外,可能也不会有人记得要替他收尸。
脑中霎时闪过时文桀的影像。冷酷、淡漠。
对啊,他跟他是什么关系?就算百般依赖他,他们终究是陌路的两个人,要不是那夜在海边「巧遇」,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
那为什么,他对他,还有那么一点期待呢?
蹲下身,一把揪起他的头发,豪哥笑得很鬼祟。
「小子,你的价值是我订的,我说你换得到钱,你就换得到,至于用什么方法嘛……」语带玄机,双眼不安分的打量着,「那就看你的能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