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反对他的照料,不然现在就不会在这,推着小推车朝每个兢兢业业、汲汲于工作却对他相当友善的大哥大姊们微笑。
被时文桀领回家后第二天,他就被带去四方集团的台北分部报到,他也才赫然发现那个有着洁癖的男人竟然是睡在自己公司顶楼加盖,这也让他揣测他必是个工作狂;果不其然,在将他带入公司、随口朝一个带着书卷气的主管交代两三句后,他便拋下他径自与秘书并肩步入透明电梯回办公室,不再搭理他。
一开始,他有些忐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又被遗弃了,这次却孤立无援,连个救兵也没有。
正当他在心底咒骂那人的不负责任时,被叮嘱要好好照料他的主管微笑了。
很浅但是很温和的笑,就像冬天的暖阳一样,化开了他心底的不安与烦闷,轻而易举夺取了他的信任。
他是之后才知道和煦如暖阳的主管叫做路放洋,是四方集团亚洲区的副总,在这的地位仅次于时文桀。
与老冷着张脸的时文桀不同,路放洋就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平易近人,不但带着他一层又一层的走着、介绍着,还细心讲解公司的营运过程与事业所深及之触角,也因此让君清晏大吃一惊。
原来那个冰山男这么有本事!他一直以为他只是空有一张不错的俊脸,充其量只是一间小小公司的挂名负责人,没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跃级取得哈佛企管博士的学位,甚至旁通资管与机工硕士!
他是怪物啊!?君清晏闻言咋舌,随即又想到那人的一丝不苟有迹可循,也就没渐渐平抚了情绪。
带他逛完一圈后,路放洋才笑咪咪的交付他工作──打杂小弟。
在君清晏的目瞪口呆之下,他毅然塞给他一辆装满文具用品的小推车,又将不知打哪来的小地图摊开在他面前,一一复习着各楼层的分布位置,在确定某人脸上表情由惊讶转变成呆愣又转为理解后,路放洋才打气似地拍了拍他的肩,带着春风的笑脸离去。
赶、赶鸭子上架啊。这是君清晏唯一的感想。
虽然,坚持要赚钱独立生活的人是他,但他没答应要推着有点丢脸老气的小车车整栋大楼跑吧!?才逛一圈外加地图扫过一眼,这叫他怎么记得住位置?
有点生气。总觉得,有人是故意希望他吃鳖,期望能让他明白读书才是最容易的事情,好打消满脑子钱钱钱的赚钱大梦。
一想到可能是某人的恶意挑衅后,君清晏抖擞了精神,推着车从一楼第一间办公室开始走起。纵使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不会就此放弃,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实力证明给他看,他也是有赚钱潜力的人。
从此,君清晏将工作当成是另一种战斗与磨练,一来可以在三十多层楼高的大厦里练体能,二来可以训练脑力。
「小晏,我要两盒钉书针。」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子举起涂着荳蔻的手朝他勾了勾。
「小晏,我这也要两刀影印纸与彩色墨水匣哦。」穿著整齐套装的准上班女郎拋给了他一个甜笑。
「我也要两枝蓝色原子笔、一枝黑色钢笔和一卷粗的透明胶带。」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招了招手。
「我要一盒回纹针、一刀影印纸和两个黑色墨水匣哦。」一个灰发的小主管也挥了挥手。
「好、好。我这就送来。」小跑步,他抱起三大刀影印纸、左手抓紧两盒钉书针和三枝笔,右手捧着双色墨水匣与回纹针,手腕上还串着一卷粗的透明胶带,三步迈作两步的跑着。
「孙姐、方姐、高大哥、冯伯伯,这是你们要的东西。」经过一星期的磨练,他的打杂工作也渐渐上了轨道,他现在不但能准确叫出所有叫过他的员工的名字,更能迅速且确实的将东西递送给需要它们的人。
「真谢谢你。」他的努力与用心大家有目共睹,所以他们也不吝啬的给了他一记肯定的赞赏。
在腼腆微笑回复大家谢意后,君清晏原本打算转身走回手推车边,却被穿著套装的女子拉到一旁。
「方姐?」他一头雾水。他们向来鲜少互动,除了点头微笑的基本礼貌之外,他们之间可以说是毫无交集。为什么,她会忽然拦下他?
「来,这给你。」将一包外国巧克力塞进他怀中,女子眨了眨眼。「我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算是答谢你平常辛苦的谢礼。」
「这、这怎么可以!」那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呀,不需要这么客气的。
「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喽,不收下我会良心不安的。」装出好可怜的心痛样,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有着孩子气的一面。
「谢谢……」说不出那种温热的感觉是什么,他只觉得有一道暖流流过心头。从前在家里,他做什么家事都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连代替他因赌博而彻夜未归的父亲去工地上工也是稀松平常,做得好,回家只是少一顿打,做不好,即使身体虚弱的母亲护住他也少不了一顿鞭子乱抽,更惨的情况是连母亲也一起被发酒疯的父亲扭打在地。
除了他母亲会小小称赞他外,他长到十七岁再没人夸奖过他,更别说是向他致谢。
他的家庭有问题。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被邻居小孩丢石头,那时候他不明白强暴犯的儿子是什么意思;直到他上了国中,为师不尊的社会老师以他为血淋淋的例子讲解,他才了解那是什么样的意义。
丢脸、难堪或者……不被期待。
那一天,他在大雨中哭着跑回家,母亲先是心疼他未着雨具淋得一身湿,拽过毛巾就要替他擦拭,他却只是挥开她的手,面红耳赤的高声质疑自己身世。
她没有为自己不堪的过往暴露在孩子面前而哭,只是慈爱的看着他,淡淡说着: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我儿子,我最宝贝的孩子。你只要记得我爱你。」
她的话惹来他的泪再度溃堤,紧拥着她不能自己。
他的母亲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喝醉了酒强暴她又害她怀孕的男人,他害在南部是望族的她被扫地出门,转而颠沛流离的来到北部投靠他。但是她却说,最少,他愿意负责,他没有让这个孩子没名没份,她为此感谢他。
或许,他从这时开始憎恶那个男人吧,同时,在心底却又希冀着他微乎其微的父爱……等他发现时,他已经只爱男人,而且,还是比自己大上许多岁、老到可以当他爸的成熟男人。
也许是另一种情感移转吧,他将永远得不到的亲情父爱在他人身上变成了爱情……
「看来你很适应。」时文桀出现在电梯口,一袭铁灰色西装衬托出他独特的凛然气质。
老远就看到他面色凝重的沉思,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被打断思维的人先是怔忡,直觉将怀中那一大包巧克力塞进衣服后,又露出微笑。「大家都对我很好呢。」
「恩。」像是很满意他现在的状况,时文桀只是轻应了声,并不打算深问些什么。
虽然在法院未判定下来前他都是君清晏的代理监护,但那不代表他必须二十四小时管束他自由,他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要去看你母亲吗。」迟疑了会儿,时文桀仍旧一零一号表情。
「嘎?!你说什么?!」君清晏停下欲走的脚步,大动作转身准备再次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时,一个没注意,巧克力滑下衣摆,就这么四平八稳的平躺在两人中间。
「……」工作挺认真的,不过……夹带零食?果然还是个小孩。
尴尬瞪着地上那一大包巧克力,君清晏巴不得能有个洞给他钻,什么时候不好掉,偏偏在他面前出糗!这下他一定又在心底窃笑自己的幼稚行径了。
「……不捡?」如果他愿意割爱,他可以很大方替他捡起来,顺便分给其它因看见这一幕而频频偷笑的员工──顺水人情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涨红了脸,君清晏飞快拾起那一包巧克力,再度揣回怀中。
「……」不是有推车吗,又放进怀里作啥?难道怕他去抢?
挑了挑眉,时文桀对自己的威望一再被眼前小鬼蔑视感到有一丝不满。
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会去跟个未成年的孩子抢甜食吗?也太看不起他了吧。
「不、不是要去看我妈吗?」其实他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她被送进哪家医院,所以才迟迟没有动作。这下有人主动提议要带他去,他当然很期待──虽然明白她的情况可能并不乐观。
「恩。」听她的主治医师说她头颅内血肿,且脑干受到广泛损害,就算上苍保佑的清醒了,也有可能变成无法行动的植物人,好一点的话可能是半身不遂,不好的话,可能连哭笑的能力都被剥夺;但,即使现实是如此残酷,身为她独生子的君清晏还是有权利知道所有真相。
这几天,他一直在观察他,虽然他在大家面前总是一副无忧的笑颜,但在四点、比其它员工提前下班时,他脸上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抹落寞与孤独。
他再怎样坚强,还是个孩子。
「不是说要带我去医院?走啊!快走啊!」君清晏见他没有反应,急得扯紧他衣角猛拽。
「有话,我得先跟你说在前头。」挥开他急躁的手,时文桀将被扯皱的衣摆用手熨贴成原状。
「什么?」这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虽不是第一天明白他温吞得有若老牛拉车,君清晏还是抱怨连连在心底。
「你母亲──并不乐观。」这是狠话也是实话。
将手推车上剩下的文具分门别类放进仓库后,君清晏动手将小推车折叠起塞进置物柜,小心翼翼上了锁。
「我知道。」捧紧怀中的巧克力,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虽说是预料中的事,亲耳听见却还是感触良多。
想了想,时文桀将手放在他头上,动作忸怩地轻拍了拍。
「有我在,你不会是一个人。」
◇◆◇
预料与听他人转述有一段差距,听闻与亲眼所见更是相差甚远。
原以为已经坚强到男儿泪不弹,没想到乍见时竟是悲从中来,连抑止的时间都没有。
君清晏站在加护病房外,泪眼婆娑看着里头安祥躺着的人。
他曾想象过更凄惨的母子重逢画面,没想到现在仅是隔了扇门,他的心却已如千斤沉重。
生他、养他、保护他的伟大女人现在正躺在那与死神搏斗,看着她缓慢且不甚稳定的心跳,他恨,恨自己竟无法保护最爱的她。
他可能变成不良少年的。在他国中时,曾数度误入歧途,是她的泪眼、她的包容与她的教诲让他重新走回正途,是她让他明白人要活得堂堂正正,不在乎别人的异样眼光,只关切自己是否仰不愧天俯不怍地。
他的纯真是她用爱所育化出来的,虽然在气到爆血管或感觉无力回天时仍会有不雅字眼出现,但大致上来说,他还算乖巧。
他不爱念书,因为每当他准备专心看书时,他差劲的父亲便会进来讥讽他一番,连带讽喻他母亲虽有学士学历,最终仍落得走入厨房、成为他糟糠妻靠他养的下场,所以他有根深柢固的观念,读书无用,金钱才是万能且唯一。
「在你有能力负担前,我会支付所有医药费,这点,你不需要担心。」不过以后得偿还。
凝视着玻璃窗内头上缠绕纱布,全身插满仪器管线的女人,时文桀心头有种很奇异的感觉闪过。
原来,这就是「母亲」。
刚上小学一年级,他的父母就双亡于一场空难,那时候他不懂自己兄长为什么搂着自己哭哭啼啼说再也无法见面,也不明白为什么照顾两个襁褓中婴孩的责任会落到自己头上,他只认为一切很新鲜。等到年岁渐长、知识丰富后,他才晓得当时的分别是永世诀别,从此,他的生命里再不会有名为「父母」的足迹,年幼的片刻记忆已然成为仅有的最后回忆。
依稀记得曾有个男人用宽大的手掌将他扛上厚实的肩,那时候,他以为这个肩膀的主人会是他永远的避风港;半梦半醒间,他老感觉到有人用温暖的手心替他抹去梦魇或者温柔盖上棉被,甚至偶尔在他耳畔用轻柔好听的嗓音细述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给他筑梦……
那是他脑海深处对父母的印象。
很多年,他不曾这般想念过他们,他只记得兄长照顾自己与弟弟们的点点滴滴,只清楚自己抱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好声好气哄着时,其实理智已经快要被惊天动地的哭声拗断。
是君清晏让他再度想起父母,也是他让他有接近另一位母亲的机会。
他看过很多书。虽然最后因被收养的缘故,他是在外国受西方教育长大,不过他最爱的书籍还是中国圣人先贤所奉为圭臬的四书五经,他常常在古文行句间看到形容母爱伟大的词句,那时候他只以为是很遥远、无法理解的感触;直到在海边捡了这样一个麻烦,明白他的家庭背景是破碎不堪,了解他身后有个愿意为他拼上性命的伟大女人后,他才对母爱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我、我一定会拼命工作来报答你!」脸几乎是贴在玻璃窗上,君清晏双眼盯着病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手却不由自主伸过来握紧了他的。
「……」感谢就感谢,握着他的手做什么?还有,他不需要他为了答谢自己的帮助而「拼命」工作,没有这么严重。
不着痕迹抽开了手,没有不悦,可以说是仍旧没有情绪起伏。
「我跟你说过了,她的情况……」很想叫他不要哭得眼泪鼻涕全恶心的和在一起,但觉得那是人之常情后便又作罢。
等等要叫他去洗手了。
「我知道……」用袖口抹了抹脸,鼻涕泪水全沾上,惹来某人斜睨。
他的衣服,好象穿了很多天吧?现在又用它来擦脸,不脏吗?
衡量下,时文桀选择递出自己的手帕。
「拿去。用这个擦,但是要洗干净。」长这么大,除了以前替自己的小弟们擦嘴之外,似乎再没有谁有这等荣幸能接受他的手帕。
「谢、谢谢……」接过手帕,泪掉得更凶。
妈,你知道吗?现在,这个男人在照顾我,他是我的上司兼代理监……监什么,随便啦,虽然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他对人很好,只是不爱说话,妳可以放心,他绝对是个好人;不过妳要快点好起来,因为比起和爱挑剔又洁癖到气死人的他一起生活,我更想念妳……
擦完脸后又用力擤了擤鼻子,君清晏顿时神清气爽许多。
「我明天……还可以来吗?」眼巴巴问着,就像一只随时担心被人遗弃的小狗。
好不容易知道她在哪,他巴不得天天来这陪她等待奇迹发生的那天。
「恩,不过你知道怎么过来吗?」他要是有空当然可以开车载他来,只是明天他议程满满,可能得叫他自个儿想办法。
「我知道这是什么医院,回去时我顺便看看公车路线就好,不会麻烦你的。」对像他这样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来说,时文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也不好意思再欠他更多,那样,只会让他更明白彼此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
看习惯张牙五爪的他,忽然客气起来反而让时文桀感到一阵怪异。
「好。」用一贯招牌的冷凝峻容响应,体贴的话说出口似乎也降了那么点温度。
「谢、谢谢。」鼻子一擤,眼泪又要决堤。
见他又热泪盈眶,时文桀微扬眉。
有必要这么感动吗?她是小鬼的母亲,他没有任何权利阻止他来探望她吧?
果然,是个小孩──还是爱哭的那种。
第四章
自从去探望过一次之后,他几乎下了班就往医院跑,二年多来都是如此。
将母亲喜爱的甜食摆放进置物柜后,习惯性的坐在沙发上、身体趴向病床边,君清晏将手托在自己下颚,对身上插满管、仍旧陷入昏迷的人喃喃自语。
「妈,我是小晏,我有跟妳说,我碰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吧?妳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吧?对,就是那个看起来酷酷的桀哥……恩,他说他不喜欢听人叫他『喂』,那样感觉很不被尊重,所以他叫我改口喊桀哥,妳说,他这样算不算有一点点以「麻烦」以外的身分接受我呢?他赞成我天天来陪妳,不过我得赶搭十点的末班公车回去,不然又要劳烦他来载我。是啊,我现在借住在他家,只是很单纯的代理监……我又忘了,哈哈,其实是从来不记得,反正,很单纯的关系,不过,我好象有一点点喜欢他呢,别看他老是板着张脸,其实他人很温柔,我还偷偷抓到好几次他溜进来帮我盖被子哦……说远了,他不仅帮我先支付医药费,还让我去他公司打工赚钱好养活自己呢。别看我这样哦,我已经有一小笔存款了呢!」顺了顺早已拆去纱布却仍旧闭着眼的人额前的发丝,他脸上有着心疼。「都是我不好,妳不用替我挡的;因为我年轻力壮啊,被酒瓶敲一下不会有大碍的……妳要快点好起来,等妳好起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那个人已经被抓走了,以后妳不用担心他会又拳打脚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