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回望慕青,少年如初升朝阳一般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笑容爽朗坦荡,眼神坚定执着,极具感
染人心的力量。他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迅速成长着,终有一天他会超越他变得真正强大起来,这令他感到欣慰,却又
有些失落。
如果有一天慕青真的功成名就光耀武林,放眼是整个浩浩汤汤的江湖时,会发现自己年少时对他曾经怀有的青涩懵懂
的迷恋有多么幼稚可笑,然后他就会退缩为一个久远模糊的记忆残片沉淀于他的脑海深处……
渔舟唱晚夕阳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之时,卿尘与慕青在一条宽阔的河道入口处作别,“后面的路比较好走了,顺着
这条河前行,若遇岔口只管拣右边的走就是。大概五日以后就可以转入巨江主流,然后再一直朝北就可以渡江了。”
慕青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也没有理由请求卿尘与他再继续结伴而行,当下抱拳深鞠一躬:“多谢。”
卿尘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礼,然后淡淡道:“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日后好自为之吧。”然后调转船头朝南而去。
慕青下意识跨出一步,唤道:“卿尘!”
卿尘停了桨,侧过身来看向他。一日过后,他对这个新的称呼已经不如昨晚初听那般别扭了。
晚霞瑰丽绚烂,在天边蔓延如火,可却及不上慕青眼中热切眷念的目光那般明亮夺目,卿尘有刹那的恍惚晕眩,隐隐
感到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想听,却又怕听。
慕青终究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轻声叮嘱道:“快要入冬了,谷里虽然气候比外面暖和,但遇到雨雪天气会比别处湿冷
,注意及时添衣保暖保重身体。”
卿尘说不清自己是解脱还是惆怅,点头应道:“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说罢长篙一点,小舟霎时破开江面滑出数丈开外。
慕青原地凝望那个孤单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没入天边再也看不见,才顺着河道继续前行。
五日后,慕青顺利离开支流驶入巨江主流,然后继续溯江北上。大半个月后,江上纷纷扬扬下起第一场冬雪时,他终
于停船靠岸重返陆地。
向渡口一个卖河鲜的渔民稍作打听后,慕青了解了清平镇的大概方位,裹紧身上那件跟江上渔民购置的有些窄小的半
旧棉袍,踩着过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朝东北方向行去。
他身上一共有八九两银子,其中有八两是威远镖局出镖前结算镖师上月例银时按他进入镖局的实际天数发放下来的。
在江上这段时间靠水吃水,这些银子基本没怎么动用。
他盘算了一下,自觉省着点用的话这些钱应该够他开销一年半载的,撑过紫澜限定的任务完成期没什么问题,心中不
觉有了几分底气,不似刚从沉香谷中出来时那般落魄狼狈了。因此,来到最近一个集市后,他给自己从头到脚添置了
两套崭新舒适的冬装。
徒步两日后,慕青终于来到清平镇。站在商铺林立热闹喧哗的大街上,他觉得很不真实,这就是他曾经生活过四年的
地方么?他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来到清平镇,慕青首先想做的不是去探查商家堡打听商千奕,而是强烈地渴望去看看自己与卿尘以及后来四个师弟妹
们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小院落。
还是跟一个卖烧饼的大爷问了路,慕青才找到那个隐于小巷中的不起眼的小院。
小院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里面寂静无声。透过残破的院墙看进去,地上堆着尺余深的积雪,几间厢房窗棂
上糊的窗纸破烂不堪,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
屋檐下的墙角里躺着一张做工粗陋、断了一只手柄的小木马,那还是桐花初到小院后整天哭泣不止时,他为了哄她亲
手给她做的第一件玩具。
满是积雪与枯草的院里唯一还有一点生气的,是生在墙角里的一株老梅,枝干虬劲疏落,虽然压着一层冰雪,却有点
点红花不畏严寒兀自倔强地绽放枝头。
慕青心中既觉酸楚又感欣慰,酸楚的是眼前景象一片破败萧瑟毫无半分人气,仿佛被这个喧嚣的世界所遗弃;欣慰的
却也恰恰是它孤零零的存在着,未被他们师徒以外的人所打扰,好像它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他们之中有人有朝一日能
够重新回到这里。
接下来慕青忙碌了一整天,将小院收拾整理了出来。他给院门换了一把新锁,清除了院中的积雪与枯枝败叶,将屋里
早已朽坏腐烂的家具被褥扔掉,重新糊了窗纸,又按照原先的格局置办了一整套全新的家什器皿。
还好他们师徒六人一向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新购买的器具也是价廉实用的,全部加在一起也才花了一两银子而已。
日落时分,慕青站在屋里看着整洁干净焕然一新的环境,心中感到格外踏实安逸,除了沉香谷,这里就是他第二个家
了。
脚不沾地地做了一天家务活着实有些累了,慕青关门落锁再次上了街,寻了一家人气旺盛的小酒馆进去犒劳一下疲劳
的自己。
越是粗俗市井的地方越是鲜活生动,小酒馆里人声嘈杂热气腾腾,人人都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同时口沫横飞地与同
伴交流一天以来的所见所闻。
慕青一边喝着小酒吃着小菜,一边饶有兴致地听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喷着酒气吵架一般嬉笑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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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赖,你行不行啊?已经喝了一坛子酒了,再喝下去又得醉成一摊泥,你那婆娘这回肯定连门都不会让你进了!”
叫老赖的横了那幸灾乐祸的人一眼,口齿不清道:“狗日的牛二,你他妈胡说,她敢!反了她的,三天不打,上房揭
瓦……你要再跟老子开这玩笑,别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
“得得得,你也就是背着她过个嘴瘾,老子成全你,不跟你一般见识。”
“老赖啊,不是兄弟我说你,你家那口子原来对你不是挺温柔体贴的么,怎么这阵子突然变身母老虎了,不会是你真
的不行满足不了人家,所以……嘿嘿!”
一阵猥琐的大笑。
老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掌拍得桌上杯盘乱跳,“王大麻子我日你祖宗!敢说老子不行,你把你那小媳妇儿叫来老子
上给你瞧,你看老子行是不行!”
“……”
“想起来老子就一肚子鸟气,那婆娘不知被谁灌了迷汤,硬要老子想办法把狗剩子送进商家堡的武馆学武,这不是白
日做梦么!老子一没钱二没门道,上哪里给她儿子弄一个名额去?再说了,就狗剩子那柴火棒一样的小身子骨儿,就
算进了武馆也是白糟蹋银子,还指望他真能练出啥名堂来给她长脸么?不丢他老子我的脸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要进武馆啊,这事儿还真不那么容易,人家门槛高着呢!算了,别郁闷了,回头劝劝嫂子别想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早点找个学堂让狗剩子念几年书是正经,我看那孩子挺机灵的,武不成兴许能文就呢!”
“就是就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话是这么说,你们是不知道我那婆娘固执起来那比犟牛还难拉回头——算了,不说这丧气事儿了,继续喝酒!”
“老赖,你还是别喝了,五日后商家堡要在武馆前摆两年一度的以武会友擂台赛,咱们早点去凑个热闹,你把狗剩子
好好打扮下也带过去露露脸,兴许商大少爷看他伶俐,一喜欢当场不收分文就招他入馆了,上一回不就有两个家里穷
得揭不开锅的孩子这么进去的嘛。”
“操,你不说老子倒忘了,这倒真是个路子,说不定狗剩子这回也能走个狗屎运呢!得,老子这就回家去跟婆娘合计
一下。那什么,今儿的酒钱老子先欠着,改天我请你们上得意楼吃顿好的!”
话未说完,老赖已经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小酒馆。
余下几人一起摇头,不愧是老赖,又赖一回酒钱,等他请他们上得意楼吃饭,那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慕青暗道,这商千奕经营武馆倒真有一套,擂台赛可以炫耀实力拢络江湖人士,适当向穷苦百姓示好又可以积聚名声
博得美誉,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
酒饱饭足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小酒馆,过两天应该有热闹好瞧了。
这晚睡在阔别六年的小院中,耳听大雪落地的悉悉簌簌声,慕青心中一片宁静,刚刚踏入清平镇时的些许无措紧张感
已然消失无踪。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商千奕实力比他高出多少,他都不允许自己无功而返。
接下来的几天慕青没做任何具体的事情,整日只在清平镇的大街小巷上闲逛,很快就将这个镇子的大概情况摸了个七
八分清楚了。
商家堡座落于镇北地势最高处,高墙大院朱门碧瓦一片大好庄院,慕青只是路过两回远远地随便瞅上几眼就离开了。
商千奕在本镇名头比当地父母官甚至来得还要响亮,慕青无论在茶楼还是酒肆中都经常能够听到邻桌人提到这位商家
堡大少爷的雅闻逸事,全都带着向往不已的艳羡神情,比如哪一日县太爷又请了他去府上听戏,哪一日他经过某员外
府第时院中传出一曲缠绵哀婉的琵琶曲,又哪一日他打败了第XXX个上门挑战者并令对方输得心服口服……如此种种不
一而足。
此外,清平镇上也有一家威远镖局的分局,看门面气势比玉河府的规模要大出不少,成立时间也更为久远一些。慕青
每每经过此处都会想起巨江上不愉快的回忆,因此也总是隔着老远就低头匆匆而过。
第六日一早,慕青在街边用过简单早点后朝镇中心走去,商家堡的武馆开在本镇地段最好的位置。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一座彩旗招展的高台与台上悬挂的一条“以武会友”的宽大横幅,此时台上有两个人腾挪跳跃打斗
正酣;台下围着许多指指点点看热闹的百姓,中间夹杂着三三两两劲装结束佩带刀剑的江湖人物。
高台后就是商氏武馆,最前面是一间巍峨矗立的高大门楼,上面悬挂一张一人多高的巨大牌匾,黑底金漆写着一个大
字——武,隔着两条街就能看到。
慕青和另外几名本镇百姓匆匆奔到高台下加入围观者行列。
他今日戴了一顶斗笠,围了一条遮了大半张脸的围巾,一来下雪可以挡雪御寒,二来不会引人注目惹来事端。商雪如
是认识他的,虽说她嫁给了数百里以外望郡的济沧海,但说不准她今天会出席自家两年一度的擂台赛事,他可不想一
下子就被她认出来,否则他还没摸清商千奕的实力,就要被迫与他正面对上,那对势单力孤的他而言相当不利。
紫澜给他定下的期限是半年,除开来回九霄宫路上需要花费的两个月,还有四个月供他完成任务。既然时间如此充裕
,他就不必急于求成鲁莽行事而令自己迅速出局,他必须有足够的耐性与商千奕打一场持久战。
只瞄了两眼,慕青就看出台上正比试的两人功夫都相当不错,其中稍占上风者一身黑衣劲装,左襟上用金线绣着一个
“武”字,应该是商家堡武馆里的武师了,一套伏虎拳打的虎虎生威大气沉稳,看得出来内力颇有些年头的火候。另
一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一拳一脚打的极有章法,只是稍嫌拘泥了些,没能发挥出他的十成功力。
慕青暗道,难怪这武馆开的如此风声水起,随便一个武师就有如此水平,看来是有真才实料的,绝非只是炒作出来的
花架子。
未几,台上两人分了胜负,年轻后生被黑衣武师一拳打下台来跌进人群中的雪地上。
那武师抱拳作揖道:“承让了。”
台下观众立即凑趣地鼓掌叫好。
一个目露精光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步入台中高声宣布道:“此局商家堡胜。”然后一脸和气地躬身询问坐在雪地上仍
然有些犯晕的年轻后生:“潘少侠,你没事吧?要不要进武馆喝杯茶歇歇脚?”
那姓潘的后生看来没受什么大伤,略显狼狈地从雪地上跃起来,拱拱手道:“谢乔磊大哥关心,小弟无事。商家堡的
武师果然名不虚传,小弟输的心服口服。今日喝茶就免了,两年后小弟再来领教。”然后分开人群退出场外,倒也走
的干脆利落。
接下来武馆方面重新出来一名武师做擂主,跟着台下又有一人上来挑战。这次比试的两人一用剑一用刀,比刚才打的
更加惊险刺激,台下观众显然看的十分过瘾,个个伸长脖子一脸兴奋。
擂台周边围的满满当当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慕青正举目四望判断哪一个会是商千奕本人时,一阵有些耳熟的喝骂声传
入耳中,“妈的,净跟老子丢人现眼!赶紧把你那鼻涕擦擦,脏死了!”
慕青侧头一瞧,正是前几晚小酒馆里借酒浇愁的老赖,手上拽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细瘦如柴的小男孩儿,应该就是他
怒其不争的儿子狗剩子了。
狗剩子巴掌小脸冻得有些发青,眼里噙着泪水,鼻下挂着一条清龙,一脸要哭不敢哭的委屈模样。挨了老赖的斥骂后
,他赶紧抬起袖子在鼻子上胡乱抹了一通。
老赖继续训道:“呆会儿商大少爷出来了你给老子机灵点,如果不好好表现今晚不许吃晚饭!”
狗剩子仰起脸可怜巴巴道:“爹,我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商大少爷注意到呢?”
老赖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喝道:“你问老子老子问谁?总之你脑子放灵光点,见机行事就是了!”
狗剩子听得不明所以,却又怕继续问下去还要挨打,于是抱着脑袋浑浑噩噩应了一声“哦”。
慕青暗自摇头,这老赖怎么当爹的,自己都搞不清楚状况,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表现?太难为人了。希望这狗剩
子真能走一回狗屎运,不然跟着他这个混帐爹有得苦头吃了。
他抬头继续去看台上的比试时,不经意从前方密集的人群中瞥见一个熟人。那人仍旧穿一件耀眼醒目的绛色宽袍,外
面罩着一件十分华丽的火狐皮大衣,此时正眯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懒洋洋地看着台上的打斗,唇边挂着不以为然轻蔑
嘲讽的冷笑,正是一个月未曾见过的无邪。
无论是无邪的穿着打扮还是他的长相神情都十分招摇显眼,站在一群灰头土脑的平凡老百姓与面色肃然不苟言笑的江
湖人士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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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青不免有些惊疑,这小子怎么也跑到清平镇来了?不会是专门来看这场擂台赛的吧?
他心中立即予以否定,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看无邪模样明显是瞧不上这种比试的。
要知道他之所以会提前离开九霄宫,连鹤九霄的五十寿宴都没参加,就是因为跟无邪话不投机被他给气走的。现在无
邪会出现在清平镇肯定不是巧合,以此人凡事都要与他较真抬杠的性子来判断,他多半是冲着他来的。
不过他离宫时无邪刚受过伤,这么快就追到清平镇来,行动还真够迅速的。
慕青正揣摩无邪时,无邪也恰好回头朝后张望,他赶紧将帽檐拉低了些。这小鬼捉弄人的本事他是十分清楚的,他现
在有要务在身,没空陪他戏耍,还是能躲就躲吧。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台上又分了胜负,这回却是上台挑战的江湖客赢了商家堡的武师。
主持擂局的乔磊出来宣布了这场比试的结果,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了胜方到台下侧边铺着红毯的贵宾区上座喝茶。
这时,台下人群出现轻微骚动,有人低呼:“看,商大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