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施主。”近尘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不瞒杨施主,僧人早有云游之意。因近日寺里出了些变故。”他说的变
故,正是无法安睡之事,“僧人想借此机会,也可方便去了。”
吉日并不迟疑,答道:“全凭法师了。”他又问了启程日期及寺中事宜等等。
近尘回答他,如今战事频繁,只得遂缘而去。庙中事宜,悉交门人,至于归期,则尚无定论。
近尘就在吉日走后,也离开寺庙,去了。
6
夜晚子时,雪早就停了。月色清明如水,几丝游云浮动着,没有风。
柔木还是白天的打扮。他按照约定,在柏林寺后院墙外等待。他没带着小手炉,所以将双手插在袖子里,呼吸间,吐纳
出若有似无的白气。他站在雪地里,静止的时候,竟叫人分不出哪一个是雪,哪一个是他。
柔木觉得有些无聊,就徘徊了几步。步子踏在雪上,发出吱吱呀的声响。突然间,他感到有人拍上了他的肩,转过头来
,见友人已至。
“好慢呦!”柔木抱怨了一声,向吉日身后望去,见雪地上并无脚印,才知对方是踏夜而来。他又注意到,吉日的鞋上
,竟未沾染半点雪尘。
“抱歉,有点事情给耽搁了。”吉日道。他拦住友人的腰身,只轻轻一跃,就入了柏林寺,正要落地,忽见前方有灯火
闪近,便又转了方向,飞上树枝。柔木手心早就渗出了汗水,他贴紧友人,紧紧揪住对方不敢放松,就是连呼吸也忘记
了。吉日见状,不禁低低笑出了声,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加揽住他。
他们正踏在高高的柏树枝上,枝上的雪还未融化。柔木神情紧张地朝下看去,见一个门人提了只灯笼前来巡视,他知道
,这人便是聋子门人。柔木担心脚下的积雪会不小心掉落,而引起门人注意,他下意识地朝脚下看了看,竟吃了一惊。
原来,吉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虽然落在雪上,而雪却依旧完好,未损分毫。待看门人离开后,他们才从树上落下
,没有惊落一片积雪,亦没有一丝响动。
柔木稳住脚步,地上的雪不小心沾染到鞋面,他赶忙抬起脚,踏上了积雪较浅的地方,却还是留下了脚印。这时候,他
又有意看了吉日一眼,见对方刚刚的踩踏之处,竟未留下一丝痕迹。
踏雪无痕吗?柔木不禁在心里乍了乍舌。
“走吧。”吉日看着他笑了笑。
他们来至大雄宝殿前。
琉璃瓦上的的积雪尚未融化,白蒙蒙的轮廓,好象是被罩上了蒙蒙雾气。殿前的松柏枝杈上,尖叶上,也是未化的积雪
,猛得看来,果然真有一夜春风至,梨花万树开的感觉。
柔木大约夏末秋初的时节,来过这里。那时,他还把近尘误认作吉日--但他并不知道风影正是近尘。那时候他心里只有
害怕,根本顾不得欣赏美景。现在又至此地,他心上竟泛起一丝感慨,他见大殿檐下悬着一匾,书为:万古柏林。两边
楹上有一幅对联:
恐坏流水干净土
唯好白云妙高台
这幅楹联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经残破,虽有金漆点染,却也大部分剥落了。特别是那个“好”字,不但金漆整个剥落
,就连木头也朽了大半。若没有月光照明,恐怕看不出是个什么字。其实,柔木也猜了一会儿,才知道那是个“好”字
。
“是这个吧?”柔木似明白了什么,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觉得未免太过神奇。
吉日点点头。他从袖子里取出那只湘妃竹笔,又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他将毛笔整个蘸进了瓷瓶里,那里面盛的是金漆。
吉日将毛笔蘸上金漆,补全了那个“好”字。
“ 原来这只毛笔竟是填漆用的。”柔木感慨了一句。它大概是因为朽烂得不能再用,才被寺中僧人当作无用的东西给
丢掉了。而一对子女,正是那个“好”字。
这只毛笔果真尽职尽责,就是被人丢掉,也不忘填漆的本职,只是倒霉了近尘,谁叫寺里只有他一个和尚了呢?毛笔化
作人形,不找他还能找谁去。
他们将毛笔,和一小瓶金漆留在了柏林寺,现在已回到家中。
“你那小瓶里的金漆,神采奕奕,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柔木问。
吉日难得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那里,轻轻一笑,回答:“好漆自然出于名家之手,北平除了明顺局于老板那里,再也找
不到第二家了。”
许是隆冬之故,朝阳还未升起。然而屋里的炭火与桌上的灯光,一下子温暖了整个房子。黑暗被橙色的光明一扫而空。
“吉日啊。”柔木又开口,“你到底为什么......”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吉日却眯细了眼睛,盯住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没告诉近尘,关于毛笔的事?”柔木的意思是:如果你告诉他,他也不必走了。柔木害怕友人心有他想,所
以迟迟不敢开口,却还是给对方看穿了心思。
“我遇见那只毛笔的时候,它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近尘他其实是......”吉日顿了顿,才道,“近尘这和尚,未免太近红尘。他倒真是英雄气概!”
近尘虽然出家,然而心中始终不能放下红尘之事,他若是像那毛笔一般,紧守自己的本分,即便能看穿人心,也不会闹
得如此尴尬了。
“你在说什么啊?”柔木竟不明白友人的话,望着对方。然而吉日没再说什么,只是唇边浮起一丝笑。
先前,风影不是给柔木的袖子里藏过一张字条吗?写的是:在下曾对杨老板犯下罪过,终不敢坦言,今日将所失之宝寻
回,望赎罪!赎罪!末了还提了一首诗:始来何原由?终去了无情。缘起君自知,情归亦自明。 风影上
柔木把这字条给吉日看时,吉日从上面的字体,大约分辨出,那是友人近尘的字体--其实,风影在偷走眼镜的时候,吉
日看过两张字条,便有些怀疑。然而没有证据,如今猜测竟得以验证了。
这么一来,我便与近尘互知秘密,怪不得他要借故云游。看来,近尘能够看透的,也只有人心啊!吉日想。他觉得,虽
然失去一位朋友很是可惜,但比起再见面时,还要彼此心照不宣的惺惺作态,如此结果要好得许多。
这便是秘密必不示人吧?有所隔膜未必不是件好事。
“柔木......”这时候,吉日望向友人,他依旧笑着。
“什么事?”柔木感到对方的视线,不由垂下眼睛,沉默着,等待了许久,然而吉日终于什么也没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火盆里的炭时而噼叭作响。窗外的月色,渐渐淡了,灰白的天际,泛起一丝朝红。
7
没有风,只有雪,静悄悄地下着。
近尘清早便离开了柏林寺,现在已经下午。他还是和尚打扮,背上却背了一柄长剑,和两只《风雨归舟》的画轴。要去
向何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天清晨,近尘给吉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对方的心思。
......知道了吗?近尘想,真是惭愧!将来更以何面目相见呢?便是努力隐藏,恐怕也无济于事。最后,近尘决定离开
。
虽然这件事全仗杨施主,才得以解决,但秘密泄露,再无颜面相见了!近尘想,作为出家之人,当初要是专心修佛,远
离红尘,就是能够洞察人心,也无所畏惧。然而心有秘密,便怀有鬼胎,终于作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是能揣透人情,
又能怎样呢?反而愚笨些的好啊 !毕竟一事明白,不能事事明白,才终于被一只小小的毛笔给泄漏了秘密!近尘叹了
一声。
他说的秘密,正是另一个身份的事。
“唯请故人多多保重,这便好了。”近尘朝着远去的方向,小声说了一句,怀揣着两个人的秘密继续赶路了,前程一片
茫茫,未可知晓。雪花越来越大,映着灰白的僧服,渐渐地,他的身影于纷飞的雪中隐去了。
8
万物有灵,什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再讲成败皆由人!就是一例尘埃,也可以施有灵性,作为旁证,可知事事需仔
细的好!
敝人亦祝各位看官事事皆好!
多谢捧场 下集再说
其九 吉日
1
淡淡的阳光里,细若银丝的雨飘洒着,细润而轻柔。
雨水泼洒在嫩绿的新芽上,反射出晶莹的色泽。
现在已是民国十九年,阴历四月,然而这细微的雨里,还残存着寒意。
“哎,吉日。”开口的是柔木。他着一件湖蓝常服,坐在万事斋的后堂。难得他来一次万事斋,却懒洋洋地坐在那里。
“转眼又是一年啊!”柔木望着窗外,感叹着,“人生也不过如此吗!”
吉日只是微微一笑。他每一次笑,含义都有所不同。这一回,那微笑,在柔木看来,就如同雨中一丝淡淡的阳光。
“花开了,过季又榭了。来年这个时候,花还会开,可人一旦榭了,就没有再次绽放的机会了。”柔木这么说着,不觉
摇了摇头。
记得有一次,柔木误会了吉日,在一座废弃的庙堂,他遇到一个和尚--这和尚正是近尘,也就是风影,然而光线暗淡,
柔木不能将他认出。风影告诉他:性情也好,命运也好,以及人之心,都同水一样,虽在不同情境下呈现出不同形态,
但水就是水,其本质是不会变的。
柔木以友人的身份看来,吉日也的确像水一样,虽然不变的东西不会变化,但表面呈现出的种种,认真思量,实在叫人
无从捕捉。
还记得有那么一回,忠名雇用风影,盗取了吉日的眼镜,并以此要挟,妄图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计划被吉日识
破,忠名反而自取了报应。柔木觉得,忠名虽然可恶,可凡事都有余地,而吉日竟然用白狐之血整治忠名,未免有些过
分。姬夫人曾说,阎罗王无情。然而有一回,也就是吉日在万宁桥渡送邓猷魂魄之事,又表现出无限温柔的一面。这到
叫柔木觉得矛盾了。
他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呢?柔木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琢磨这个问题。而每当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候,又不禁羡慕吉日
可以看透一切的慧眼--只有人之心,他不能看穿。
有的时候,柔木会独自在院子里看月亮。每每看见时卷时舒的轻云,从皎月旁边掠过,他就会联想到吉日这个人的背影
。
为什么会联想到他的背影呢?柔木自己也说不清楚。
青蓝色的月光。
浮游着的云朵。
琢磨不定,而又清静异常。
或许这就是吉日的内心吧?是与阎罗王迥然不同的内心。柔木想。
然而,我在他眼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2
唉!好薄情的人!她想,事以至此,我又能如何?这只能怨我自己......不行!得想个法子,叫他知道,得拿回来才行
!
说起人生恨事,世人常说有三: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及红楼梦未圆。抬头望见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中,眼底
竟是无际的恨事!
话说去年发生过一件事。这件事除了吉日自己,别人并不知晓。当然,柔木也对此一无所知。
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阴历三、四月份。
清明时节,淅淅沥沥的雨水,不很大,却很急。噼噼叭叭,仿佛从天而降的蜘蛛丝。
“小姐,咱们出门时还好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
“唉!只求雨快些停,咱们好赶路。”
这两个姑娘,一个丫头,一个小姐。她们用手绢遮着头,在一棵柳树下避雨。
“哎,小姐,你瞧那个人。”
丫头说着,小姐便顺着望了过去,不由心上一惊:呀!莫不是天公作美,让我遇见了这样的少俊!
吉日办完事,正在返回万事斋的途中。他身着缠枝暗纹赭青色常服,外罩墨绿吉祥纹对襟马褂,银丝眼镜架在笔直且高
挺的鼻梁上,撑了把素白的油纸伞,神情娴淡而优雅。再穿过前边的胡同,他便到家了。从那边老远的地方,就瞧见柳
树下有两个女子一直盯着自己,吉日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后来仔细琢磨,才笑了笑:想必是身在雨中,羡慕我
的伞,反正也快到了,不如将伞送与她们。
半月后。
轻白如雪的柳絮还未散尽,飘荡在空中,一阵风吹过,便飞进了铺子里。
宝剑出鞘,由青铜打造而成的薄薄剑身,寒光乍现,即刻在空气中激起了微微震荡,发出轻轻的虎啸龙吟之声。
剑鞘由黄梨木制成,上嵌镂空攒金丝,坠五色玉石。剑身持在手中,也重心刚好,有四两拨千斤之感。
真是把好剑!吉日在心里攒了一句,却没有流露于面上。他微微一笑,对持剑前来的人说:“您开价多少?”
“此剑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依着老身看,当值不少钱。”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要不等急用,老身绝不变
卖此物。至于价钱,您给个靠谱儿的,老身便满足了。”
吉日将宝剑收回鞘里,微微笑道:“您说是祖传的?不过依我看来却是品相平平,钢口也一般,算不上什么稀罕物。我
只出三十钱,您若不卖,就请带了回去,只是别处再也找不出我这样好的价钱了。”
唉!做买卖的都忒狡猾!老太太叹了一声,摇摇头,直想把剑带了回去,却又终于变了主意:“罢了,罢了!老身只求
您一件事,您若应允,三十就三十了。”
“请讲。”
“切莫将此剑再转与他人。”
“这是为何?”
“不需多问,老身只求您应了!”
吉日不禁皱起眉头,随后依旧笑了笑,道:“您这是何必呢?我不过是个做买卖的。收进来的东西不转手出去,不是没
饭吃了?我看您还是拿了回去吧。”
“不!这剑老身无论如何也......”
“既然如此,到也不难。”吉日微微一笑。
“怎么讲?”老太太问。
“您若是肯将此剑白白赠送与我......”
3
“这还真是美味呢!”柔木刚刚喝过一口,就用勺子在白瓷碗里搅了搅,那汤水就像粘稠的浆糊一般,化不开了,原来
竟是浓浓的高汤。
“一定是鼓楼前那家铺子的羊汤呦!”柔木将汤喝了个干净。他刚才还在感叹人生,但人生不就那么回事吗?他现在竟
将那些感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品起羊汤来了。
吉日笑道:“你可真是吃遍天下了。”说着,就将自己那一碗也推给了他。
羊汤正是吉日才着伙计从鼓楼前那家店买来的。且说这汤,用的是羊大膀骨大火熬制,里面再放上细若龙须的粉丝,黑
木耳,与各种佐料,喝上一口真是爽滑浓香,鲜美不腻,回味无穷。
柔木并不客气,接过来又将这一碗喝了个干净。他抬起头,突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件东西,便开口问道:“吉日啊,我
以前就觉得奇怪。那把剑到底是几时挂上去的呢?”柔木记得,他很久以前来这里时,墙上还没挂着那么一把剑。
“啊,那个啊。”吉日起身,从墙上取下了剑。
吉日似乎总有许多秘密,他也不喜欢与人说起。有时候,柔木问他,他也只是敷衍过去,或者巧妙地转移话题。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