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奶奶讲过一段家事,说的是太姥姥的娘家,姓刘,太姥姥的爹爹--在鄙人,当叫这位太姥姥的爹:老祖爷。这
位老祖爷,以捉鳖为业。乡里有条大川,老祖便在此川中劳作。那个年代,乡人以为鳖是河川之主,劝老祖不要捉它。
老祖爷哪里能听得进这无稽之谈呢?他依旧终日捉鳖。且说有一年夏天,川中洪水大作,也真是奇了!大水绕过乡里,
单单淹了老祖一家,好在家人无恙。又过了许多年,老祖也因年纪太大,直升南天门去了,在他活着的许多年里,他以
捉鳖为业,就连大水冲了他家后,他还是如此。家人将老祖爷的棺材安置在祖坟里。才下葬的第二天,竟没有预兆地发
了水,还是原先那川里的水。大水冲入祖坟,偏偏就将那位才入土的老祖给冲了出来。乡里及家人以为奇事。从此祖上
不再捉鳖,而是进京改做了漆匠。解放前,北京城里有名的“明顺局”油漆行,便是鄙人的祖上了。
当然,这一回说的,并非家事。
再说一代才子苏东坡,主政杭州时,某日与有人携歌女泛舟于西湖。歌女手提一把锡壶,给东坡斟酒,不慎将壶掉入湖
中。席间友人触景生情,即刻出一下联,叫东坡做上联,东坡经一时语塞。
且听那友人说的是: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又有一联,至今无人能对。则普天之下,才子辈出,有心者不妨一试:
月照纱窗 个个孔明诸葛亮
“哎,柔木,你猜这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正是万事斋老板杨吉日 。他造访友人林柔木,是农历腊月的某一日。那时节,北平又升格成了北平院辖市,
既是政府行政院的直辖市。
明明才过了晌午,天空却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迟迟不肯散去。院子里的桃树,墙角的牵牛花,草丛与草丛间的野菊,
全都榭了。只剩窗下的几株绿竹,还隐隐透出些青色。
房中的火盆里,木炭噼叭噼叭,时而蹦出些火花。凳子上,藤椅里,都上了厚厚一层棉垫。
“不是传说,西太后临死也不愿光绪帝比自己活得长,才秘密叫人害死了皇上吗?”
柔木身着万字牡丹暗纹牙白锦的棉袍,怀里抱着个小手炉,半卧在铺了厚绒棉垫子的藤椅里,正用好奇的目光望向友人
。
吉日笑了笑。他身穿墨绿闪缎棉袍,外罩缠枝暗纹的皂色马褂。马褂上还镶着攒金丝的小扣子。他正翘起一条腿,神情
悠闲地坐在友人对面。他喝了口热茶,行动间,不经意地露出了马褂月白绸子的里衬。他开口说道:“哪有这等事。光
绪帝是日疾难医,病死的没错。只是他活着的时候,与慈禧素有过节,便是死了,也要化鬼叫上她。”
“果真如此?”柔木越发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他真得变鬼缠上了西太后吗?”
吉日盯住小孩子表情的友人,不禁一笑,才道:“我未曾见过他的鬼魂,又如何知晓呢?”
史上记载,光绪皇帝只比慈禧早死了十个时辰,以现在的时间说,就是早死了二十个小时。那时候,有人传言,是慈禧
--也就是西太后,叫人秘密害死了光绪。不过解放之后,人们给光绪的遗骸作了检查。什么因毒而亡啊、外伤致死啊,
全都不攻自破了。光绪大约是长年体弱,宿疾难治而亡。至于他跟西太后死了个先后脚,也许只是个巧合吧?
啊!又被这家伙给耍了吗?柔木顿时红了脸,心有不甘地咬住嘴唇,朝吉日投去了怨恨的一瞥。
“不过,说到鬼魂缠人......”吉日弯下腰,拾起一旁的火筷,拨了拨火盆里的炭。才奄奄一息的炭火,又一下子旺盛
起来。
“昨天。近尘跟我说,他被什么鬼给缠上了,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吉日接着说。
“亏他还是个和尚呢!柔木从桌上的青花瓷里拿过一块贵妃酥,品过一口,才笑了,道,”和尚遇鬼,超度一番也就罢
了,怎么就烦恼上了?可见他是修行不够呦。“他说得无心,却仔细看了看贵妃酥里面的馅儿。
这贵妃酥是吉日带来的。乃是用京西妙峰山的玫瑰做馅儿,采用酥皮的制作工艺。虽是酥皮,但绵软回味,绝不会一块
块地掉碎渣子,含上一口,更是清香甘爽,宛若吻上玉人之肌。
吉日轻轻一笑,并没多说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这季节,能尝到如此美味的贵妃酥,实在难得!柔木舔了舔嘴唇,问道。
“这事儿,说来挺有意思......”
3
深夜子时,月光不甚明朗,游云时现,古柏黑漆漆的影子,大片大片地投射下来,将整个寺院笼罩。
近尘于睡梦之中,隐隐听到些声响,转醒。
啊!又来了?!近尘想。他披了件衣衫,起身来至门前。
这一回,定要问个明白!想着,他打开了房门。
月亮隐在云中。风过,松柏叶沙沙作响,除了风声,与叶子的声音,一片死寂。柏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阿弥陀佛!敢问......”近尘开口,却又顿住了。他隐约感到,外面这人并非世间人类,但又不知对方是个什么。近
尘只得犹豫片刻,才又道:“敢问这一位......”
这人正与近尘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门槛。
还是不肯说吗?还是说,她根本就不会说话?近尘等待了一阵子,终于叹了一声,算了!随她去好了!他无可奈何地重
又将门关好。
过了好一会儿,近尘躺在床上,他正要游移于梦境之时,“笃笃!”传来了敲门声。
“......不见了......”
细细的声音,跟前天晚上的叹息声,是一样的。
近尘听见声音,不禁清醒过来。他再一次披衣起身。
“......不见了......”细细的声音,穿过那扇门,传进了禅房内。
近尘来至门口,又一次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个女人。她用棕灰色的的披肩将自己的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叫人看不见她的整张面孔,与发
髻。她神情哀怨,正注视着近尘。
“......不见了......”她说。细细的声音犹如风中瑟瑟欲坠的树叶。
“阿弥陀佛,是什么不见了?”近尘问。
这女人已经连续四个夜晚在近尘的禅房外徘徊了。她总是穿着棕灰色的汉服。衣裳都是棕灰色的,那上面有隐隐的斑纹
图案,是什么纹?由于光线暗淡,看得不甚清晰。一阵风吹过,棕灰色的衣衫飘飘,有些地方,已经残破成绺,丝带似
地飘摇着。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用细细的声音回答,听起来有些僵硬。她哀婉地看着近尘。
一对子女不见了?难道她丢了孩子?近尘琢磨着,是在这寺院里丢的?可我怎么没瞧见呢?女子的话,叫他摸不着头脑
。
“......一对子女不见了......”女子并不多说,只是喃喃重复这一句话,好像她只会说这一句似的。
“这位,你不说清楚,叫僧人如何帮忙呢?”
“......一对女子不见了......”女子说着,叹息了一声,便转身隐去了。
第二天夜晚,依旧是子时。女子在近尘的门外徘徊。近尘料到她会再来,就在房内等着,听见动静,他打开了房门。
这一回,女子没多说什么,静静地看了近尘好一会儿,才默默将裹在头上的披肩取了下来。近尘见了女子的面孔,不由
大吃一惊。
4
“结果,就在昨天晚上,女子取下了披肩。”吉日说,“近尘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其实,近尘正是吉日那位和尚朋友--也就是位于北新桥附近那所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法名近尘。近尘的另一个身份,正是燕京一带有名的神盗:风影--风影是那个年代,燕京地区的人们给他取的绰号
。然而这一秘密,吉日并不知晓--人之心,他不能看穿。至于柔木,他与和尚不很熟识,虽然近尘曾以风影身份与之相
见,但那时候光线昏暗,所以柔木再见到和尚时,也不能将他认出。
近尘所在的寺庙,名叫柏林寺,就在雍和宫的旁边。柏林寺与雍和宫,只隔了一条胡同,然而它的年龄,却比雍和宫长
了许多。它建于元朝至正七年。建筑由南向北,依次为:山门殿、天王殿、圆顶殿、大雄宝殿、维摩阁。东西两侧,还
有配殿。近尘的禅房,就在配殿旁边。想来这寺庙,曾香火鼎盛一时,僧人众多。只可惜,过去许多年后,世事变迁,
庙里的僧人都纷纷散去了,只剩下近尘这小字辈的和尚,却还是个偷儿!庙里的香火虽不及从前,但也不曾间断过。当
初柏林寺盛世一时,因它古柏成林,前清的康熙皇帝,还特书一金匾:万古柏林。这匾就悬于大雄宝殿檐下。你便是现
在去了,还可看见此匾额。两旁的朱红柱子上,用缘木雕了一幅楹联:
恐坏流水干净土
唯好白云妙高台
与金匾辉映,也用金漆涂饰。说这寺中,除了近尘一个僧人,还有个不识字的聋子门人。
火盆里的木炭,时而作响,窗外的天依旧阴沉着,却迟迟不见下雪。
“昨晚,近尘真的看见女子的脸了?柔木好奇地问。他怀抱手炉,斜探着身子,盯住友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吉日眯细了眼睛,与对方的视线交到一处,却见对方马上转开了眼睛,他才故意说道:“你猜猜看。”
柔木知道对方想要调侃自己,并不说话,只用眼睛翻了翻对方,心想:我又没办法看穿你的心思,你不说明白,我如何
得知呢?
吉日浅浅一笑,道:“近尘见了那女子的面孔,吓了一跳。原来,那女子,竟没有头发。”
“好希奇呦!难不成是位女僧人?”
吉日摇了摇头:“今儿个一早,我为此事去了近尘那里。”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只毛笔。
“做什么呢?”柔木不明白友人要干什么。
吉日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到书桌前,随手捡过一张白纸,又蘸了蘸墨汁,就在白纸上写了个字。
柔木也至书桌前,见吉日写的是个“烏 “字,也就是咱们现在写的”乌“。柔木正歪头看着,只见那字刚刚写就,就
渐渐从纸面上凸了出来,像极了一个阳刻的文字。只见那字挣扎着,想要脱离白纸,然而它还是与纸张相连,无法脱离
。柔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努力眨了眨那一双猫儿眼,这时候,从指尖传来一丝刺痛,他吓了一跳,竟是吉日刺破了
他的手指头。
“这是干什么呦?!”柔木有点埋怨吉日没有预兆地就将他的手指给刺破。他那根破了的手指,正被吉日捏在手中,一
滴鲜红的血被挤了出来。
吉日就借着那一滴血,在挣扎着的“烏”字上画了一横,便成了个“鳥”字,既是咱们现在写的“鸟”。
“你看。”吉日正说着,就见那“鳥”忽地跳出了纸面,它浮上空中,化作了一只黑羽毛红眼珠的鸟儿。鸟儿扇着漆染
似的翅膀,在屋子里兜了一圈,便顺着敞开的窗子飞了出去,这时候,窗外亦飘起了洁白的雪花。
柔木痴痴看了一阵,才笑了笑,对吉日道:“真是有趣呢!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指的是,那个字怎么就从纸面凸出来
了?此刻,他手指上的小伤口,已经不再出血。
“这支笔,正是那位没有头发的女子。”吉日将刚刚用来写字的毛笔递给了友人。
柔木仔细地将它接了过来,端详着。
这一只毛笔,是用湘妃竹做成的笔管。湘妃竹从南方运至北方,再加年代久远,早就变了颜色,呈现出棕灰色。笔管上
还有几处裂痕,是一绺一绺的裂痕,只那如血似泪的斑斑纹理,还依稀可见。笔头是白色兔毫制成,没有染上墨水的地
方,还洁白如雪。
柔木看罢,不禁笑了,对友人道:“原来是新配上的笔头,怪不得没有头发呢。”他竟将那场面自行想象了一番,觉得
十分可笑。
毛笔因年代久远,原先的笔头,早就朽光了。
“这是今天早晨,才从柏林寺里捡回来的。”吉日看穿了友人的心思,也不禁笑了笑,“恐怕它长年在寺庙之中聆听佛
音,才沾染了灵气,化成人形。倒是近尘,因它之故,已经几天不能入睡,今日清晨,他与我辞别,云游四方去了。”
“你怎么没将这件事告诉他呢?也省得他躲出去了。”
吉日只是敛去了笑容,却没再说什么。
柔木没有注意友人的表情,接着问道:“对了,她说的一对子女,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件事,要到今晚才能解决。”吉日唇边又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他躲了出去,倒省了许多麻烦事。”
柔木不懂友人的意思,注视着对方,只听吉日对他言道:“你若想知道,今晚子时在柏林寺后墙外等我。”
5
清早,天阴沉着。
近尘从浅睡中醒来。他因睡眠不足,头疼得厉害。
昨晚,那女子给他看了自己的面孔,然而近尘还是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来,还是躲出去为好!近尘想。
近尘想要再睡一会儿,奈何佛祖喜欢早起,也累得伺候他的僧人不得不早起了。
真搞不懂!近尘一边皱着眉头打扫大殿,一边抬眼望了望早早进香的人们。
这木疙瘩果然救得了谁?早早来礼佛,又能明白多少世理?近尘叹了一声,还不如回家睡觉的好!他正为近日来无法安
睡的事情烦恼。
真亏他还是风影!人们以为风影该有多大的能耐,却原来,也有烦恼之时。想一想,世人常说:人生十分,不如意有十
之八九。竟是真真无疑了!
近尘将一切收拾妥当,正打算念经,就在这个时候,友人造访。他的友人,就是杨吉日。
“阿弥陀佛!”近尘迎了出来。昨天白天,他还向吉日诉苦。他深知吉日的来历,却又不能说明,只得以诉苦来暗示对
方,希望这位友人能帮他解决烦恼。
“法师可好?”吉日双手合实,向他还礼。
近尘只长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便引友人向后堂走去。才刚刚到了后堂,就听大殿里有人要添香火钱,他便匆匆去了
前面。
阎罗王保佑,替僧人拨除烦恼!近尘心里默念,“这次,要用什么方法叫杨施主明白呢?”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便走远
了。
吉日独自在后堂,觉得有些憋闷,又步出屋子,见古柏成林,苍翠可爱,虽然肃穆,却无隆冬寒意,仿佛呼出的白气,
也被这些树木给吸了去,直叫人忘却了幽暗的天。吉日正缓缓走着,突然间,他心上感到了什么,低下头,见一个古柏
的树根处,浅埋着个东西。他上前,将它拾起,才知道是一只朽烂的毛笔,笔头早就没了。他将笔捏在手中,仔细端详
了一阵,心上却吃了一惊。但他不动声色,遂将这毛笔藏进了袖子里。这时候,近尘亦回来了,两个人才又进了后堂。
这么说,已经发现女子的真身了吗?近尘想着,他心上一喜 :如此一来,也不需躲出去了。他放下心来,给吉日倒了
杯热茶,又递了过去。
吉日接过茶杯的瞬间,近尘心上不由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