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去看他,他便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边说边哭,甚是可怜。就是同来的柔木,也不觉动情。吉日回想起不久前,逢他
不在店里,这位三爷从万事斋伙计手中讹去了不少东西,因他讹去的都是些仿制品,事后也不了了之了。
“这三爷实在可恶!”吉日从吴佑处回来说。他表情异常阴郁,看来真的生气了。
“吉日,你?”柔木怕他作出令人担忧的举动,所以问道。
吉日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才道:“你放心,只是叫他把欠下的帐还上。”
那一日下午,吉日独自去了北新桥附近的寺庙。
风雨归舟,真是张好画儿呢!沈三爷仔细端详着墙上的画作。
宣纸发黄,说明它年代久远,却又十分完整。画中远处,青山隐隐,河川由远及近,川中孤舟独行。木桥横跨江上。一
个小童,头梳双髻发式,撑着把枣红油纸伞,从桥上经过。
正是暴雨之时啊!沈三爷觉得这画作与现实之景万分贴切。这个时候,窗外正雷雨大作。他的五姨太近日迷上了佛学,
原本在家里就可以建个佛堂,但三爷不信这套,他跟五姨太讲:“什么神不神佛不佛的,老子就是神佛!有钱烧香,都
得来拜老子!”他不叫把这东西弄到家里 ,但他又最宠五姨太,便陪她去庙里进香。这日既如此,只是正要回去,就
遇上了暴雨,于是在庙中耽搁了。姨太太又去礼佛,他一个人在禅房中休息,用过一盏香茗,他觉得睡意袭来,见外面
依旧风雨大作,索性在禅房中打了个盹儿,等醒来时,雨不知几时已经住了。
这时候,五姨太也礼佛完毕。他们打算回去,却正听见有人对话,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
“师傅,我此次前来讨扰,还是为了禅房中那幅画作。”
他知道,那幅画作,指的就是风雨归舟。于是他先打发回了五姨太,自己不由听了下去。
“杨施主,此画乃本寺之宝,岂可轻易让与他人。”
“出家人心无杂念,又岂能被世俗之物束缚呢?”
沉默良久,只听法师道:“杨施主有理,僧人惭愧,既是如此,僧人愿将此宝赠与施主。”
“多谢了。我日后当奉斋十日以为回报。”
说着,僧人走进禅房,见了沈三爷,不觉一惊。
“施主还在?”僧人问。
三爷亦觉难堪,不多说什么,退出了禅房,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在庙门口等着。
不多时,有人从寺中出来了,三爷虽未见过那人容貌,但通过那人手里拿着的一卷画轴。他还是上前拦住了那人。
“原来是沈三爷。”那人微微一笑,约有二十几岁模样,俊秀清雅,面上一副银丝水晶镜,越显气度不凡。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对于别人知道自己,他不觉希奇,毕竟是北平市的名人,家喻户晓,理所当然。
“在下姓杨。”
“原来是杨老板。”他并不知道对方身份,如此称呼,不过客套,“你手上的画本是我先看上的,所以......”
“沈三爷原来是想要它。”那人微微一笑,似不怕三爷的威风,言道:“不瞒三爷,我本是做古玩生意的,如今凭白得
了一件宝贝,怎能轻易让人呢?”
“好说,你开个价儿,多少我都要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顾主。”那人依旧笑着,雨后的阳光打在他的镜片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三爷够爽快,我也
算您便宜些,十万块。”
“两万块。”十万太贵!他还了价。
“恐怕三爷还不知此画绝妙之处!”说着,那人将画展开,“请看。”他右手指上了画中桥上的小童。
奇怪?!沈三爷望去,不由张大双眼。那小童分明是撑着雨伞的,怎么......
此刻过桥的小童,竟是腋下夹了把枣红油纸伞。
......难道说......他似是悟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了天上的太阳,阳光不很刺眼,却明亮异常,“果然是个宝
贝!”他不由赞叹。
“沈三爷,如此宝贝,是不是该值十万呢?”
“这......”十万确实很贵,“五万!”
那人似是犹豫片刻,才回答:“三爷面子,岂有不给之理,我当双手奉上。”说着,他将画卷捧到沈三爷面前。
三爷很是得意,接了过去,又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张一万块的钱票,递给他说:“我出门不带那么多钱,你过后自到我府
上来取,剩下的四万,绝少不了你的!”
“多谢三爷。”那人说。待沈三爷走远,他露出一丝淡淡的笑。
2
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难道这一次又要等待了吗?他蓦地睁开了双眼,从恶梦中惊醒。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呢?他向
四周望了望,一片漆黑,隐隐地能听见雨声。
是什么时辰了?这栋房子没有窗,只有一个敞开的门。而他刚刚睡去了,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除了雨声,四面死寂,他被软软的黑暗包裹着,竟有种脱离了现世的感觉。
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他的轮廓倏地从黑暗中凸现,面色有点苍白。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吧?一个人,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谁也没有......好像觉出自己此刻脸色苍白似的,他突然
伸出左手,摩挲上了自己的面颊。
好可怕啊!他想,这种孤独感已经久违了呢!
一股悲哀袭遍全身,他觉得自己这幅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隐隐作痛。他简直想哭,却挤不出眼泪。因为他根本就没
有泪,更不知道泪水的滋味。
他只是倾听着雨声,让自己不再那么孤单,又蜷缩起身体,让自己更加融入黑暗。
此刻,门外一阵奔跑声,脚步噼叭地踏在泥地上,溅起无数泥浆。
声音渐近,他紧张地屏住呼吸,支起了身体。
又是一道闪电经过,照亮了门口和昏暗的天空,只见一个人影跳了进来。
“阴晴无定数啊,真是!”那人抖了抖身上的水,望了望一天一地的雨,转身朝里面走来。
3
沈三爷自得了那幅画儿后,即刻给几位朋友发了请柬,叫他们到府中赏宝,且要在雨时前来。他如此这般,无非是向大
家炫耀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
且说他只花了一万元就得了这件宝贝。又听府上的警卫报告,并没有人来要四万块的帐。他暗自庆幸,心想:那卖画儿
的还真识相。算他聪明!不然一定讨一顿打回去!这位三爷,真不知他是不是真富豪!!
天公作美,只待两日,又阴下来了。友人们如约而至。
沈三爷叫众人先赏过一遍,再备下酒席,只等下了雨水,画上的小童就会自己将伞撑起来。
“众位。”他说,“此画妙处,待会儿下雨再来看。”
约过了半个时辰,大雨果然倾盆而下。于是三爷从宴席中起身,又一次拿起那幅画,“各位请看!”他展开了画轴,手
指向了画中的小童,得意地说,“奇迹出现了!”
众人纷纷围上来,仔细观看,一阵沉默后:“沈三爷,烦您指点,这绝妙之处是哪一处?”
这幅画纸张发黄,看似古旧,实则今仿,且墨迹轻浮。作者为:近尘。是何许人呢?亦非名家,字体粗糙,更无题跋。
印章是九叠文字,因无防伪之需,故用此繁复文字,实在毫无美感可言!真真一副糟粕之作!只因沈三爷说这是天下至
宝,又有绝妙之处,所以才又围上来观瞧。只是瞧了半天,也还是瞧不出它有何妙处。其实,沈三爷经常拿些古玩来叫
他们玩赏,不过都是些冒牌之货,因畏惧他的势力,大家才时常骗他说些好话,什么这是个好宝贝之类!实则心里唾弃
得很!这回难道又是被沈三爷骗了?!众人不觉厌恶起来。 三爷倒全然不知,自得其乐。
“请看这小童。”三爷暗暗觉得他们可笑--却不知他自己更加可笑,“未下雨时小童收着伞,现在下了雨,他不是把伞
给撑起来......”奇怪?!他只顾得意,这才注意到画上的小童,依旧腋下夹着那把枣红油纸伞。
难道是雨下得不够大?三爷想着,朝外望了望,比起那日在庙里,雨更大了些。为何画上小童没有变化?那日我明明看
得清清楚楚,难道说被骗了?
他顿时觉得难堪至极。咽不下这口气!他翌日去了庙里。
阴历八月,明亮的日光照耀着院子。院子里一棵桃树,枝头叶子颜色艳丽无比,因已过了开花时节,桃树正是一片翠绿
。
“一万块?!”柔木听了吉日的骗局,觉得沈三爷即可笑又可怜。更没想到连寺院的和尚也会参与其中。和尚是吉日的
朋友,而那一幅画作,正是出自和尚手笔。
“我可没动分文!”吉日盯着柔木笑道,他明白了对方的心思,“那笔钱我都给吴佑了,毕竟他那个伙计也伤得不轻啊
!”
“万一沈三爷发现那是张假画,该怎么办?”柔木总有种预感,心里始终不能平静。此刻,好像有什么开始变化
了......这样的心情,想必吉日已经注意到了吧?他想。
吉日转过视线,不再看友人,言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其他,只能由命而去。”
4
那人转身朝里面走来,逆着光,看不清楚脸。
雨声,脚步声,人影晃动着。虽然看得不很清晰,但从刚才说话的声音,及那人渐近的气息来判断,这人不是他唯一认
识的那个人。
谁?他在心里问了一句,不由缩了缩身体。许是雨水带来的寒意,他竟有种想要逃跑的欲望。却来不及了,他正坐在门
口处显眼的地方,不敢看对方。虽然四周昏暗,但对方还是看见了他。察觉到他的害怕,那人有意绕过他,在一旁坐下
了。
雨水渐大。一旦习惯了闪电与轰雷,当它们再度响起时,就仿佛是被乌云吸去了声音,竟觉得异常宁静。
就在这时,只听那人说;“雨水令一切众生、草木、有情无情,悉皆蒙润。百川众流都入大海,合为一体。众生本性般
若之智,亦复如是,汝又缘何独自烦恼?”
他听后,渐渐抬起视线,发现那人正注视着自己。
天就在此刻放晴了。
5
沈三爷原想找和尚问出上次卖画之人的下落,不想那人正在寺里。
“三爷。”那人依旧微微笑着,“怎么能说是我骗了您呢?您想想看,这宝贝之所以是宝贝,自然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它原本值十万块,您却只出五万,这也罢了,您还赖了四万不给。它自然有些脾气,是嫌您买贱了它。”
“这样说,我还得把那四万块给补上了?”
“不然,依您看呢?”
“好吧。”沈三爷迟疑片刻,招呼过身边的跟班儿,“你快回去,取了四万块钱来。”
跟班儿依言回去了,三爷又对那人开口:“要是这宝贝还不显灵,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三爷说哪里话!在下于此恭候。”
沈三爷并不多说,待跟班儿返回,交上了四万块的钱票,才转身愤愤地走了。
已经过了四日,心情难以平静,就像是暴雨之前的乌云,翻滚不定。
柔木不由扯紧了自己心口处的衣衫。他想从梦里寻找答案,而忐忑的心却叫他难以入梦。
为友人担心,柔木直接来到万事斋,才知友人已去了北新桥附近的那所寺院。
柔木知道,沈三爷买去的画,哪里是什么宝贝,无非是和尚画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图案罢了。下雨时挂上那幅撑伞的。在
茶茗中放些迷魂散,待沈三爷睡去,天便晴了,再换上另一副收起雨伞的。沈三爷只买去了其中一张,所以那画中的小
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伞撑开的。除非......除非把白狐之血滴在上面!对了,另一幅画应该还在寺里,若此刻赶去
,把血滴在上面,再叫吉日偷偷去沈府,将这两幅画作个调换,沈三爷便不会知晓,要赶在骗局暴露之前......想至此
,他匆匆赶去了那座佛寺。
时以傍晚,虽然夏末,却因乌云之故,不见天日。
啊!又要下雨了吗?真是讨厌呢!他想着,加快了脚步。
6
已经第二天了。他想,雨停了吗?好快呀。还以为会无休无止地淹没一切。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对面的角落。
明明已经晴天了,那人还坐在黑色的影子里,叫他看不清容貌,但通过身形打扮,还是可以辨别出,那是个年轻的出家
人。
世间有那么多出家人,却不知这人是哪里的出家人。
知道他投来视线,出家人轻轻笑了,又一次开口:“烦恼既是系缚,系缚乃由念生,心即系缚,身亦使然,不知你于何
念系缚?”
好奇怪?这个和尚笑的时候,和那个人好像......他想。
“大师。”吞吐了半晌,他才蜷缩起身体,幽幽开口:“为什么世人会一再犯错呢?”
“阿弥陀佛。”出家人道,“凡夫愚昧,只知忏其前惩,不知悔其后过。以不诲故,前罪不灭,后过又生矣。道理肤浅
,而行之又何其难哉!”
大概是说:凡夫俗子,只知道反省过去的罪过与错误,却不知道预防将来可能会犯之错。就是因为不知道防范,才前罪
没有断绝,而后过又生。这个道理虽然肤浅,而做起来却困难非常。
“难道就没人能够改变吗?”
“呵呵。”出家人不由一笑,指向了外面的雨。雨已经停了。
“在你看来,刚刚从天而降的,是什么呢?”出家人问。
“......是雨......”他回答。
“那么,积在坑洼之处的,又是什么呢?”出家人又指了指外面的积水。
他顺着望了过去,答道:“是积水。”
“这就是了。其实,雨也好,积水也好,雪水、露水、就连江川湖海,泪水、汗液,它们也不过是水罢了。”出家人说
,“不管人们叫它什么名字,其实水就是水,水的本体没有丝毫变化。所谓的改变,也是这个道理了。”
“可他的本性,竟比水还难以琢磨呢?”
“呵呵,敢问他是谁?”
“他是......”语欲出口,他却不由咬住了嘴唇。他是谁呢?对于自己来说,他是谁,这一点自己从未想过,而此时被
别人问起,他竟回答不出,不由感到一些无措。
“他是他,亦非他。”出家人又说,“本质就像水,时而温顺,时而暴怒,不同情境下现出不同形态,看似无时无刻不
在变换,然而这不过是表象罢了。至于真正的水,水就是水,不管表象如何琢磨不定,本体终究是不会变的。不只是本
质,性情也好、命运也好、或是人之心,都同水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表象吗?原来,竟是我自己误会了。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好像明白了什么,终于向
门外望去。雨已停了,门口湿了一大片,那是溅进来的雨水,混着泥土。
这是一座废弃的庙宇。两日前,他跑到这里,浑身没一处不湿透。冷!冷到骨头里!他却毫无知觉,只是庆幸这间房子
没有窗户,因为在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也不愿意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