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清晨,露水尚未退去,月色半透露。
林嗣环不惊醒家人,悄悄起身,轻轻来到书房,独自收拾了一个包袱,又书了一封信,也塞进了包袱里。他忽然忆起了
不久前,邓猷给他唱过的一支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只、只是这、这、这良辰美、美景、景,真要辜、辜负、负奈何天、天、天了......”他原就口吃,说这一番话时,
越发吃得厉害,不禁叹了一声,望向了窗外。
此刻,睡在窗下的荼蘼还未从梦中醒来。
日又西斜,车马喧嚣,是赶回家的人们。
玉石桥下金川汩汩。邓猷双手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独自站在玉石桥头,翘首盼着。因他春色如许,美艳绝伦,经过此
地的人们时而忘却脚步,驻足向他观望,而他对这一切并不注意,也不知晓。
五个时辰前,林大人将这个包袱交给他,并告诉他,还有些事情要办,他不便前往,叫他在这座桥边等待。
包袱沉甸甸的,他虽然未将它打开,却也能够猜到,包袱里应该是银钱。许是路费?他想着,望向了桥的另一头。那里
不远处有个火神庙,再过去些就是个小饭庄,酒旗飘摇着。
......想去买个馒头,想喝口茶润润喉咙!他舔了舔干破而没有血色的唇,怎奈连舌头也是干的。
......不行啊!我若是跑去饭庄,万一老爷正好赶到,又不见我,该如何是好?于是,他打消了念头。
......老爷!你到底办得什么事?!他等的心焦,想去找林大人,却又不知对方去了何处。
......老爷是不是又返回家中了?他皱上眉头,琢磨着,不会的。如此一来,岂不耽误行程!若真如此,老爷不会把我
丢在这里的......一定是让事情耽误了!
他胡思乱想,等得有些累了,又打算回家中等待,但害怕林大人来时,与之错过。结果,他依旧在桥头等着。
紫红色的阳光,轻纱一般,披散到他身上,那是夕阳对他的怜惜。
马车吱吱呀呀,踩踏着崎岖的道路,夕阳下,一阵清风吹过,风儿无意间掀起了车帘。林嗣环就顺着自然展开的缝隙,
朝窗外望去。
......已经三天了,不知他有没有打开那包袱,里面的信,他可曾看过了?林嗣环想着。如果等不到我,以他的秉性,
恐怕也不会恼怒......他何等聪明,看过书信,就知我的心了......
已经三天过去了,又是夕阳。邓猷还等在那里,却依旧不见老爷前来。
......是丢下我......不会的,老爷不会骗我,只要耐心等着......就回来的......他几乎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
是依靠栏杆坐在地上,望了一眼那个小饭庄。
行人以为他是无家可归,有好心的,竟朝他丢了几个铜板。三日来,他仿佛是换了付皮囊。他好像也察觉到这一点似的
,摸了摸明显消瘦的面颊,皮肤也晒黑了一圈......想吃个馒头......喝口茶......
......不行啊......万一老爷正好赶到......他紧紧抱着那个包袱,这是老爷交给我的东西,要好好看着......待来了
,再交给老爷......他始终没有打开那个包袱,闭上了眼,心想:睡一会儿,会好些吧?
他沉沉闭上了眼。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曲声,正是他曾经给林大人唱过的那一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对老爷说的话: ......老爷,只可惜春已尽,若非清秋,映着桃花玉兰歌唱此曲,想必更是美
妙......
......待明年,花都开时......
睡梦中,他淌下一滴泪。
泪水划过他姣好的面颊。
醒来时,连他自己也不知睡去了多久。
4
紫红色的云团,堆成一朵朵牡丹似的模样,在空中缓慢地游移着。阳光透出云层,几份温暖。
时值傍晚,广和楼散了戏,柔木叫了辆洋车,准备回去。原本吉日要与他同来的,只是万事斋突然出了事--是些醉了酒
的官匪前来闹事。
柔木独自回去,坐在车上,风从身边经过。他焉焉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将他叫醒:“客人,这位客人?”
柔木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天已经半暮色,原来的紫红早就退下,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深蓝。
“ 到了吗?”柔木问,朝四周望了望。他尚未清醒过来,视线还有些茫然。
“客人,已经到了。”
柔木这才发现,已到了地安门和鼓楼的交界处。
“就这里吧。”柔木付了车钱,剩下一小段路,他打算徒步回去。
前面就是鼓楼,与鼓楼正对着的,是万宁乔,过了桥再往前去一些,他便到家了。
柔木行至桥上,只见; 秋色撩人,最是今年。淡墨泼去半面天,枫红点点,睡去暮春,唤起秋莺。听风起兮,奏松筝
柏箫,玉粼金波,只恐青泥湿罗袜,好不醉人也!
都说清秋肃杀,不曾想,乱世中也有如此美景呢!柔木被秋色绊住脚步,不禁在桥头驻足,这许多年看过来,唯独今日
景色最是美好!
渐渐地,月色明朗起来,金川河水也化作银川汩汩,涟漪起伏。清风吹来,微微有些凉,淡淡的雾气自水面升腾,幽幽
扬扬直入了天际。此般景象世间难寻。
......真想叫他也看看这景色呢!柔木心想。“他”指得是吉日。
正想着,只听,
“柔木。”
他心上一惊,寻声望去,来者正是杨吉日。
“你怎么在这里呢?”柔木十分讶异,却又有几分欣喜。
“你去广和楼久不回来,我才来看看的。”吉日微微笑着。他有工夫来此,想必是白天官匪滋扰万事斋之事,以无大碍
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个教坊传出了曲声,听他唱的是:
......不由俺无情有情,凑着叫的人三声两声。冷惺忪红泪飘落,怕不是梅卿柳卿。俺说着这花亭水亭,趁得着风清月
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
吉日望着眼前景色,微微笑道:“美景如人,怕不待岁月蹉跎,明朝实难再见了。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
“被美景断送前程?就是做了鬼,也是个情鬼呢!”柔木轻轻一笑,说道。
“可惜这样的情鬼尚不能自知。”吉日又道,“他若是明白,又怎会做了鬼?”
这时候,夜色越发深沉。 二人说着,便下桥回去了。
5
于半梦半醒之间,邓猷自己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只听得“轰”的一声,像是炮火之声,又是一阵嘈杂,接着便宁静下
来,宁静异常。邓猷感到不可思议,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天色已黑,他还靠坐在白玉桥头。
......老爷还没来么?
想着,他站起身来。
简直不可思议!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许是久没吃过饭的缘故?再摸一摸脸颊,也不似之前那般消瘦。
......这便好了!待到老爷来时,好叫他不需担心!他想。
醒来后,他神清气爽,竟感觉不到饥渴了。
好轻啊!他怀疑自己几乎要腾云而去。手里也是空荡荡的......包袱......
包袱不见了?!
他大吃一惊,焦急地朝四周望了望。
景色熟悉,却又不是临睡前所见到的。在桥另一头的那个小饭庄不见了?然而那小小的火神庙还在。
此刻,光线昏暗,要到哪里去寻包袱呢?
街上行人寥寥,但他并没有注意,只是为丢失包袱而沮丧。
......若冒冒失失地去寻包袱,待老爷来时,岂不错过?还不如等老爷来了,将此事告知,再图其他......
他才打定了主意,正见对面走来一位少年。那少年身着浅葱长衫,却没有去发,更没有梳长辫子。
......好稀奇的人。他想,不由皱了皱眉头。
少年似是没有看见他,径直走上桥,又住了脚步。
......好美的人!他注视着少年,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就顺着少年的视线望了过去,看见的是不可多得的秋之美景。
这景色多美!老爷,你快快回来吧,也能看上一看!他欢喜地笑了笑,心上却又莫名地涌起一丝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轻轻呼唤:
“柔木。”
是有人前来寻那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呢?”少年问那来人。
“你去广和楼久不回来,我才来看看。”
......怎么?只是归家晚些,就来寻了么?他想着,不禁有些欣羡,朝那人望去。是个白净俊雅的青年。
他觉得眼前这两人站在一处,倒比秋之景更加美好!然而,这斯文的青年,竟也没留辫子?!
......怎会如此?!他没来由一丝恐慌,但越发叫他恐慌的是,那青年好像也看不见他?!并且,青年刚刚似乎是直直
穿过了他的身体!
......到底是怎么了?!
他正搞不清状况,突然远方传来了悠悠的曲乐声。一曲即将唱罢,只听的青年开口,说:“美景如人,怕不待岁月蹉跎
,明朝实难再见了。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被美景断送前程?就是做了鬼,也是个情鬼呢!”少年也回应了一句。
......情鬼?他心上没来由地焦躁起来,又听得青年道:“可惜这样的情鬼尚不能自知,他若是明白,又怎会做了鬼?
”
青年说这话时,似是望向了他。
他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他想找青年问个明白,怎奈天色已晚,那二人飘然离去了。他只好坐回桥头。从桥上望下去,是河川,里面却没有映出
他的影子。
......怎么回事?竟没有倒影?!他惊诧不已,仔细回想了一番。
......这就是了!这就是为何小饭庄会不见;为何所见之人服饰稀奇,为何会不见了包袱,为何人人都看不见我,为何
水中没有倒影......原来是日复一日不曾进食,终于元气衰弱,像泡沫一样消散了,原来我已死了!
......是什么朝代了?是什么朝代了?他还记得,那是明朝末年,满人入关,他与老爷被迫减了头发,梳起了长辫子。
他不由抹了抹眼泪,但魂魄没有泪水。他只是依着生前的习惯,抹了抹干枯的眼睛。
......是满清?不......恐怕连满清也不在了......
......老爷,只怕也不在了......
“为何?为何啊......”他凄婉的夙怨,世间已无人能明白,更是无人听见了。
......只恐鬼宿前程,也要被这景色给断送。
他又忆起了青年的话,不禁怅望夜空。过了这么久,今生今世果真不能再见了么?
老爷......
夜将深,他的魂魄依旧驻立桥头,望着渐渐消散的美景,等待着永远不会回来的旧人。
6
圆月清朗,高悬在天际,美好得简直叫人叹息。
夜的气息中,弥散着淡淡的甜香,是紫藤的味道。万事斋后面的宅院,也就是吉日的住所,那里只有一株藤蔓,尚未凋
谢,正开着紫色的花,一串串,飘散着浓郁的芬芳。
吉日正在房中。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柔木正坐在桌前:“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摆弄起木匣子。
从万宁桥回来的路上,因吉日说要给他看件东西,所以他与吉日一起去了万事斋。
“说来,我为这件东西,倒真费了不少功夫。”吉日说着,打开了匣子,里面有个旧得不成样子的信封,“幸好它没被
人丢掉。”吉日仔细地从信封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柔木。
那信纸也旧得发黄,一些地方已经残破,好在并无大碍。柔木小心地接过来,只见上面的字迹,颤巍巍好似冷风中的枯
叶。想来作者写就这信时,异常激动,墨迹溅得满纸都是,上面写道:
至邓卿:
提笔间,衷情,浑欲诉,却难诉。
番禺前程不甚渺茫,路远山高,怕累尔一世孤独,蹉跎了帐年光。
实难忍!实难忍!
依稀往事,分明昨夜。当年景,有影无形。再难分别终需分,此番辞得天涯路,各两端!
从今后,尔当移红枕,点花烛。休再忆剪袖残桃!镜花水月,旧恨星星奈何一场春梦!
终需忘!终需忘!
林铁崖
拜辞
勿念!
柔木看罢,皱着眉头道:“依我看,这个林嗣环不过是个忘情人!但不知邓卿是哪一个倒霉鬼,被他撇下了!”
“怎么能讲林嗣环的不是?”吉日看他小孩一般,不禁一笑,重将信纸收进了信封里,“该说是情之所及吧?”
“怎么讲呢?”
“你想想看,林嗣环调任番禺,那里如何比得京城?叫情人跟他一起受苦,倒真是情之不忍了。况且,日子一久,二人
又如何承受唇舌之词。”
“原来是他想的长远呢!”柔木只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言。什么倾国倾城、冰清玉洁、天生尤物这等等等等,不是终究
难逃一个“老”字,到那时,花再难绽放,人们又当如何呢?他左思右想,亦不胜感伤。这么看来,世间叫人难于割舍
的事,实在很多!
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光线明暗不定。
吉日盯住他,沉默了一阵,才微微笑了笑,道:“柔木,你未免太多心了。”
柔木知道心思被对方看穿,后悔自己心上敏感,不由红了脸,好像是为了掩藏,他又问:“难道你已知道,这位邓卿是
谁了吗?”
“亏你常去广和楼,怎么就没发觉?”吉日推了推眼镜,“你来去经过的那座万宁侨上,有个望情而死的鬼,死后不觉
,无法升天。想必邓卿是他无疑。”
“说起来,你倒是知道他的模样喽?
吉日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柔木不甘心地用眼睛翻了翻他,又说:“恐怕他还不知道有此信存在呢!”
“就猜到你要管闲事,我才寻来书信。现在天色未晓,赶去桥头还来得及......”吉日说,却在心里暗想:若是知晓,
不知又是怎样结局!
7
此事,到底为何!到底为何......邓猷望着桥下的一江秋水。他虽然死去,而魂灵尚在,能够残存至今,反叫他痛苦。
他想即刻纵身跃入川中,以了去这残魂剩魄!可惜他已然是鬼,竟如何也不能消散此恨了!
他只恨时间不能倒流,否则,真要向林大人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桥头处远远有两个人走来。他认得,这两人正是几个时辰前,在此欣赏风景的两个俊美人物。
......是他们......
美景早就淡去,恐怕不是来观景的。望着这两人,他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突然,见青年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怎么回事?!他想起几个时辰前,青年说过的一番话,不由吃了一惊,然而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愁云密布。
“愿此烟渡你一程。”青年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在破晓的雾气中,青年将它点燃。
很快,信就飞成了灰烬。
然而,信的模样,又在邓猷魂魄的手中,渐渐显出形体来。
......是老爷的笔迹?!
是百年以前,林大人写给他的信,曾经就在他至死抱着的包袱里,可惜他对此一无所知。至于林大人,他没有猜到,邓
卿会痴到这般,更不会知道人纵有一死,由有情恨可长存于世。
由此看来,人世间到底“痴”字最是毁人!对于事事果真不可太过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