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他想:老爷,你生前常说,情之一字生可死,死可生,天地不能违,纵是鬼神也不能问......只
可惜,这一生,你我连做鬼也没缘再见了......
天际渐渐泛白,月色退去,阳光又要出来了。
“魂消泪零,断肠也枉然。” 望着越来越浓的晨雾,少年慨叹着,“原来薄命的,不止红颜。”
邓猷听少年说了什么,却又不甚清晰。
万宁桥头,几颗晶黄的火花,似是信件的残骸尚未泯灭,星星点点,在白雾中渐渐消散。
吉日没有多说什么。他的镜片,正反射着朝霞温柔的色泽。
待那星星点点的火花完全散尽,柔木才又道:
“春华烂漫,晴空遍染。愁绪万千,欲理还乱。如梦似幻,心回百转。思君之意,日月为鉴。
花雨满天,零落如雪。恨似春水,绵绵不断。君可知否?君可知否?思慕至今,心逐云散。
只可惜春尽秋来,好景不再了。”
其七 比目草
1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只于秋季开花,且花开一夜。因它一株上下结双惠,故名:比目草。
现在已是民国,但街头还能看见乞丐,其实,不管在哪一个时代,也不管世道是否太平,乞丐终是不能灭绝的。
她手执一只破碗,彳亍地行着,衣衫褴褛。她没有穿鞋子,从破烂的裤腿处,伸出两只干树杈似的黑脚丫,连脚趾甲也
残破干裂了。花白而毫无光泽的乱发,遮去了她刻满岁月的脸。明显干瘪下去的嘴,时而张开,里面的牙齿竟掉得精光
。唇边一粒不很明显的红痣,因满面灰尘之故,红痣完全呈现出灰黑色。
“咣当当!花啷啷!”破碗里两枚数得清的铜板,相互碰撞着,又时而碰撞瓷碗,发出有气无力的声响。她也有气无力
地晃着那只破碗,拄着一根开叉的藤条,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口里念叨着:“赏口饭喽,谁行行好,可怜我这孤老婆
子......”
她慢慢行着,一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
“死老婆子!没长眼?!敢撞老子?!”
“爷!爷您多多包涵!”她趴在地上,脸吃着土,哆嗦着,脊背上的骨头,明显地从破衣裳里凸现出来,“饶我这穷婆
子,饶了咱......”说着,几颗泪花从她眼角蹦出。这种事,她碰到过几次,每一次,她都吓得半死。
哼!那人揣了她两脚,才半解气地走了。她踉踉跄跄,慢慢吞吞地爬起来,摸索着寻到了落在地上的铜板,重又放回破
碗里,继续在街上行着:“赏口饭,行行好,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穷婆子......”
晚霞洒落,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北平还叫做北京。那时候,满清还没有倒台,她就跟着老父亲,靠开小酒馆讨生活。她
还有个孪生姐妹,三人一起过日子。因她家祖上并非京城人士,所以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朋。后来,老父亲过世,她们
姐妹两个就自己经营小酒馆。说是小酒馆,也不过是在临街的一面,支了个草棚子罢了。至于小酒馆的位置,大概是东
四牌楼一带,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地方,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们姐妹两个,在那个时候,被人称为:大姣,小姣。但她们真正的名字,并非如此,只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这一
对姐妹竟比二乔还要美丽。久而久之,便称她们二姣了。若问起二姣真正的名字,早已被人们忘却。
二姣不仅美丽,又富于智慧。还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一位富家少爷,看中了姐妹俩人,想娶了她们做妾。这位少爷早
就家事败落,人尽皆知,本人更是一无是处,靠着空门面过日子。大姣说什么也不从,还为此撞破了头,幸好没有大碍
。小姣倒是答应得痛快,应了婚事,但有个条件,就是叫这位少爷下聘礼。少爷勉强应了,小姣便请酒馆里的其他客人
们作证,她要的聘礼是:一量星斗、二量月光、三量骄阳、四量浮云、五量花心、六量草肝、七量火舌、八量水泪、九
量风翼、十量雷眼。结果,那位少爷只得打消了娶二姣的念头。
之后不多久,二姣便许了人家。大姣被甄屠户提了亲。甄屠户家里世代屠夫,他承了祖上的好手艺,生意还不太坏,但
毕竟是小本经营,日子难免清贫了些。可他为人最老实,与其说老实,还不如说憨呆,只是一脸胡茬,浑身猪油,让人
看了不很干净。小姣被贾老爷提了亲。这位贾老爷,跟洋人作了些不光彩的生意,发得横财。人家都说:男人一有成就
,就死老婆,最是幸福。这话正应在贾老爷身上。前些年,他才死了结发妻。
晚霞映着她老去的背影。知道她曾经有多么美丽的那些人们,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只留下她一个,仿佛鬼魅一般,在
人间游荡,游荡。
2
“当!当!”室内墙上的自鸣钟报响了时辰。
林柔木窝坐在藤椅里,轻闭双目,一脸倦怠,俨然一只才放松了精神的暹罗猫。此刻,他正游移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房
门静悄悄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但他并不知晓,他正要滑进梦的深渊。
直至那人走近,唤了两声:“柔木?柔木?”然而柔木没有听见,他已经被睡眠拽入了梦的谷底。
风穿过敞开的窗子,翻乱了书桌上的纸张。那人悄悄来至桌前,将乱了的纸张重新整理好,又随手看了看,见上面有刚
刚写好的笔记。记录的是一个月前,万宁桥上渡送情鬼的事。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将一叠整理好了的纸压在石砚之下
,转过身,见柔木还在睡,方无奈地笑笑,又望了望窗外,天色将暮。
那人来至柔木面前,小心翼翼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柔木感到一阵窒息,才睁开了眼,见来者正是杨吉日。
“诶呀!我竟忘了煮茶呢!”柔木稀里糊涂地从藤椅里起身,他刚从梦中醒来,头脑尚有些迷茫。
“不必了。”吉日止住他,“我已在万事斋备下茶了。”
此季又值十月,暮色绯红。
万事斋的宅院里,紫藤淡淡的甜香还未散去,落下星星点点的紫,隐在稀稀疏疏的草间。白玉兰花,早于四五月份就榭
了,只是虬叠的枝叶间,还缠绕着一丝丝青烟,那是香茗的青烟。紫藤搭架而就的凉棚下,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两只
琉璃盏里,琥珀色的茶水,正升腾着温热的青烟。
“我觉得啊。”柔木看了一眼草间那朵即将绽放的花,说,“看到花开花落,就叫人有无尽感慨呢。”
“你又有何感慨?”吉日问道。他唇边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在柔木看来,那笑容仿佛淡淡粉红色的桃花,既不白得
刺目,也不红得灼人,是红与白恰到好处的融合。
柔木不由咬住了嘴唇,不说话,只是看向友人。
温暖的霞光映在吉日的眼镜片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然而那霞光,又好像是穿透了镜片,被吉日一双眸子吸进了茫茫
深处。
......花开花落,正因为花期短暂,才越觉得它美好而珍贵吧?柔木想。
吉日眯细了双目,盯住友人,不由一阵微笑。
3
世间有那么一种草,名曰:比目草。比目草一株之上结两花。
她在夕阳下行着,时而晃动手里的破碗,发出“花啷啷!咣当当!”的声响。
她的手像老树皮一般,粗糙干裂,指甲也是灰黑色。许是很久没洗过手了,她双手黑乎乎,指甲缝里、皱纹之间,全是
污泥。
......又到晚上了?她想。怎么办?怎么办?又是晚上......
她害怕夜晚。不行!得找个有人家的地方躲起来!想着,她加快了一瘸一拐的步子。
这儿!就这儿!她穿进一条胡同,在一户人家门口,慢吞吞地坐了下来。这户人家门口,有棵几乎嵌进墙里的树桩。她
就坐在那树桩上,背靠着墙,迷迷糊糊睡着了。
此刻,天完全黑了下来。
她在梦里,蜷缩起身体。
......又要来了?!她正想着,只见黑暗之中,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走进。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风中的火苗一般,幽
幽地移了过来。红衣女子心口处,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刺穿了,从内向外淌着血。红衣服被染成了深紫色。红衣女子至她
面前,没有预兆地停住了,裂开嘴,朝她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而齿缝之间,竟是鲜红的血。
“......姣......”红衣女子开口,声音就像北风吹进干枯的树洞。
红衣女子是在唤她。但她因为害怕,没有听清。
“滚!快滚!”她胡乱挥舞着胳膊,蓦地睁开了眼。原来她是在做梦。许多年来,她时常被这个噩梦纠缠,不知哪个晚
上,这个梦就会来找她。所以,她恐惧夜晚,甚至憎恨夜晚。
“啊!啊!是大姣,又是大姣......”她自言自语着,用她那双干老的脏手搓了搓她干老的脸,说话时候,小小的痣在
她唇边的皱纹间时隐时现。每次被恶梦纠缠,她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又不是我害死你的,是甄屠户!甄屠户!干什么来
找我?!”
她还记得,她们姐们两个是同一日出嫁。
甄屠户与贾老爷恰在同一条街上。甄屠户家在街头,贾老爷家住街尾。她们同一天出嫁,出嫁路线又相同。不想,途中
遇上了大雨。于是,两只送亲队伍同时挤进了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避雨。
送亲的人们将两顶花轿抬进尼姑庵的正殿,安置妥当,便纷纷从正殿跑去了偏殿,他们是去烘烤湿透的衣服。因二姣姐
妹都坐在花轿里,所以没被雨水淋湿。
......明明那时候,大姣还活着的......她背靠着别人家的院墙,怀里紧紧抱着破碗,不敢再睡。
......在尼姑庵,好像说了些事,说的是什么呢?她竟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许是岁月久远吧?她忘得一干二净。
......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她盯着破碗里两枚一动不动的铜板。那是前清时的铜板,在民国,已不能用了,但她还留着
它们。
夜更深了。她越发缩起身体,觉得这样可以更暖和些。其实,初秋并不很冷,只是微凉。可她身上薄而破烂的衣服,没
办法带给她一星一点的温暖。
一丝淡淡的香,从别人家的院子里飘了出来,是花草之香。
年轻时候,她们姐妹身上也飘散着天然的幽香。
......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她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大姣是给甄屠户害死的......
......那时候,甄屠户不也为此自尽了?他害死大姣,才又自尽了......
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在刑场上受别人的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个更像条汉子!从前知道此事的人们,都这么解释
甄屠户的死。
......饿!
她今天没讨到一粒米。她经常回忆自己年轻的时候,小酒馆前面有乞丐路过,她都要施舍他们一口饭。她闻着淡淡的花
草香味,心想:亏得不是饭香!
4
庭院里的紫藤,因季节更迭,已经渐渐榭了。
吉日与柔木正在紫藤搭架而成的凉棚下饮茶。一串串紫花正飘落榭去,然而那淡淡甜香,依旧叫人回味。这紫藤的凉棚
,要等花都凋谢的时节才可拆去。
夕阳之下,盛有香茗的琉璃盏,正闪烁着斑斓的光泽。
“吉日啊。”柔木喝了口茶,然后开口,“那个故事,你知不知道呢?”
“......啊......”吉日大约猜到了友人的心思,“你想知道大小姣的故事?”
“正是。”柔木回答。
吉日轻轻一笑,推了推眼镜,道:“我多少知道一些......”
大姣与小姣是在同一天出嫁。因为甄屠户与贾老爷恰好住在同一条街上,所以她们就连出嫁的路线都相同。
大姣嫁去了甄屠户家,小姣嫁进了贾宅。就在那天晚上,也就是拜堂当晚,身在贾宅的小姣突然接到甄屠户的口信,说
是大姣死了。小姣连衣服也不急换,就那么穿着嫁衣赶去了甄屠户家,连贾老爷也吃了一惊,跟着去了。
赶到屠户家时,大姣的尸体早就装进了棺材--是甄屠户给装的,但尚未钉棺盖。只见大姣穿着出嫁时的红衣裳,心口处
染了一大片深紫,是干涸了的血液。尸体心口处曾被什么利器给刺穿了,虽不是太大的伤口,但却是一下子至人于死地
的。
大姣死后第三天,身在贾宅的小姣,便托贾老爷将甄屠户告到了官府,说是他杀了大姣。
出嫁之前,大姣还活着,就是在尼姑庵,大姣还是活着的,而到了甄屠户家,人竟死了,如此凑巧,任谁都会怀疑到甄
屠户头上。青天老爷盘问时,屠户自己也痛快地承认,是自己杀了新娘子。当问到他为何杀人时,甄屠户迟疑了半晌,
最后咬舌自尽了!
甄屠户突然自杀,任谁都有这样的想法:犯下杀人的大罪,与其在刑场上受别人的刀子,还不如自己结果自己个更像条
汉子!
“他到底是为什么杀人呢?”柔木看一眼草间那朵绽放了一半的花,望向友人,“那可是他的新娘子啊!”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一丝淡淡的香,从半开的花蕊处飘散到空气中。用不了多久,这朵花就要完全开放
了。
“他的新娘子?”吉日反问了一句,“你也觉得是甄屠户杀了人?”
柔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眨巴着眼睛,看向对方。
吉日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他从椅子里起身,来到那朵半绽放的花跟前,弯下腰,伸出手指,将那朵花给折断了。
“吉日!”柔木吃了一惊,也站了起来。那朵花只于秋季盛开一夜,所以非常珍贵。不过,柔木想的并不是这朵花有多
么珍贵,而是友人眨眼工夫便夺去了一朵花的性命。
“不用担心。”吉日手中捏着那朵花,重又坐回椅子里,“最美好之事莫过月未园满,花未全开。花开必有榭,与其这
般,不如留住它最美好的回忆,也算是对圆满的憧憬吧。”说着,吉日将那朵花泡进了自己的琉璃盏中。
花之香,与茶之香溶成一体,生成了另一种特别的香。被水浸湿的花瓣,宛若薄得透明的玉片,花朵在茶水里慢慢打转
,之后,渐渐静止,就好像是被嵌进了琥珀之中。
“不过,还是好可惜!”柔木摇摇头,叹了一声。在这里坐一整晚,为的就是看这稀世之花绽放的全过程,没想到,竟
看不到了。
“柔木。”吉日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声音比往常还要低沉些,却没有一丝笑意,“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你又当
如何呢?”
“干什么说这个!”柔木局促地笑了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友人的问题。吞吐了半晌,他才道:“你如果不在人世,又
去了哪里呢?”
“如果我死了的话......”
“死?”如果你死了,被诅咒的命运也有了尽头,若真有那时,你我又当如何呢?柔木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显出一脸的
忧郁。
看出了友人的困扰,吉日又说:“诅咒也好,命运也罢,不过是随缘而来,因缘而散。”
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柔木扬起脸,倔强地道:“说这些干什么?你放心好了,若说死,也是我去死,于你没有关
系的。”
吉日微微一笑,转移话题:“最近,你没去广和楼?”
“......”柔木咬了咬嘴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路过万宁桥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件事。”那件事,指得是一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