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陆祭揉着自己的手腕,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犹豫的样子,呈现在赵邺心里是被扩大了的意外的寒冷。多么想听到的‘不是’或者类似于这种任何的一个否
定答案,都变成心里最深切的奢望,他突然有了一种没办法说清的感觉,就像是脚下的秦江水,20年如一日的流
过,却没有带走过一丁点的东西,哪怕是回忆。
自己连一点权利都没有么?或许这一切都是强行的,是由着自己的性子的,连短暂在一起的时间的理由甚至都是
被标上‘还债’了的,这些都深深的痛在了心里无法自拔。
陆祭看见他愣在那里的样子,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最恰当的。“那个……‘长安’门在子时之前要关闭的
,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你是在关心我么……”赵邺看看他,嘴角是无可奈何的笑,“‘你们’?……我反而会感觉这个地方更适合我
吧?毕竟是‘长安’呢,而且一切都还没发生过,是不是这样下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陆祭没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却突然发觉有一丝丝凉意打在脸上。刚才明媚的阳光早已经隐去,替代的是漫天冷
淡的云,像一笔无意迤逗的墨迹,凌乱的涂在他们之间。
“要下雨了!”陆祭发现赵邺随身带着的伞,忙伸手取了过来,想撑开挡住这声势渐大的雨幕。
可是,就在他忙着撑开伞时,无暇注意到厚重的油纸和青竹的伞骨是怎样渐渐盖过赵邺认真凝视着的眼睛,而就
在伞打开的那一瞬间,在自己脸颊上产生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温热的触感。
是赵邺俯下身,穿过自己的手臂,和那把红木伞柄。对自己,毫无预兆的,深深的一吻。
陆祭呆在了原地。
头顶上环绕起雨滴打在伞纸上特有的清脆,桥栏上,江水里,一点一点的漫延开来,从近到远,再折回去,渐渐
生成薄薄一层氤氲的水汽。
模糊的让人看不清楚。
“衍哥!我回来了!”
眼神里透过的是密集排列的树干,在细雨里呈现出雨天旖旎的姿态,地上湿漉漉的草,还正散播着的安静的芬芳
。
闻人衍仍在坐在那里,仿佛在看什么正出神。
“喂!不耐烦了吧?”陆祭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想将自己刚才盘算了一路的话全部说给他听:“衍哥~我想好了
呢!等会咱们回到梨州,就去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了~……不知道咱们梨州有没有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其实我
也是挺希望回到以前的日子呢,无忧无虑每天走在大街上也是挺享受的!就是不知道董大人愿意不愿意原谅咱们
……”他突然发现旁边没有任何的反应,就推他一下,“不是睡着了吧?给你说话……”
手掌是毫无力度的推出去的。却没有任何的力量被反弹回来,就那样推了出去。
闻人衍的动作瞬间散了开来,冲着某一个方向倒了下去,身子擦过脚下的竹梯,发出咕咚咕咚的滚动声,深远和
悠长。
“……衍哥?”
陆祭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到他身旁的,双手想拉起他的身体,却如同在拉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和印象中的温热
的身体截然两样。“衍哥……衍哥!”陆祭的声音不由自主的蒙上了水汽,他捧着闻人衍的脸,用颤抖到呜咽的
喊声,声线断的几乎连续不起来。
“你不要吓我!衍哥!你怎么了……你快起来啊……”
可是手掌接触到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凉,紧绷的皮肤恍若隔了千年是陌生到极致的触感,陆祭大声的叫喊,但是
有一股自己控制不住的干涸正在自己身体里面渗透,他抱起闻人衍,使劲的抱着,希望用自己的体温能抵抗住来
自他身体内部的冰冷,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没有丝毫的效果,无情的寒意依然是大面积的覆盖了过来。
刚刚才住了的雨又重新密集了起来。声势比刚才似乎还要更猛烈一些,雨滴划过天际带着厚重的粼光,漂泊在他
们身边。
陆祭背上的衣服被一点一点的打湿,一片连着一片,深深浅浅的颜色,组成斑驳的痕迹。
“衍哥……衍哥……衍哥……”
陆祭从心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嘴里到底再喊些什么,没有了字句,只是从心底传过来
的呐喊,浮上来已经漫过自己能承受的住的水平线,任何的声音,夹杂着那些所有不知所谓的记忆,像大海涨潮
一般,一层一层的被推向岸边。
——想什么呢?又看到‘盛世’啦?
——可是我说过要保护你的啊,你这么笨,又没大脑,还不会说话,要是不看着你的话……你不就死定了?
——那么……我答应你这个愿望。
——乖啦,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是一直一直的保护你,直到……直到再也保护不了你为止。
——不是每个人都会那么轻易‘失去’的,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要胡思乱想啦。
——呐,假如哪一天我也死了,你还是不是也哭成这样啊?
——可是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比起这件案子来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诶。
——呐,你别想赖了,注定要赔给我了。
——可我一直都喜欢你。
——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我……甘愿替他受罚。
——这次,你再也跑不掉了。
——我说过的,无论是天涯是海角,我都愿意陪你去。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自己能好好照顾自己么?
——我在这里等你。
太长了,太久远了,可为什么我会记得这么清楚?我原本以为这都是要忘掉的,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我没有必要
去记住以前所有的东西,而你会提醒我的。而为什么……这些话都像是刚刚发生过,你的话音似乎还没有完全从
耳边消失掉,便已经全部都变成回忆了?
为什么?
陆祭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回忆中还是在梦中,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心里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悲伤,他
只是毫无目的的哭着,怀里死死抱着的是说好了要跟自己厮守一辈子的人。
可是那些誓盟呢?
都没了。
全都没了。
天已经没有预兆的黑了。子时到了。
陆祭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光圈,周围摇曳着的是特们看惯了的波澜,交错着苍白和幽兰融合的光影——长安
门准时的打开了。
陆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种引力吸住,而自己连丝毫的反抗里都没有。
他死死的抓着闻人衍的手,但他的手指突然从自己的手掌里滑落了下去,陆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一点一点的变小,直到莫名的强光填满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
这就是永久的分别。
“啊————”
半空中,好似是已经被隐藏进了的夜幕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撕心裂肺的恸哭,然后响彻天际。
雨好像又大了些。
树上的叶子在雨线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似乎能看的清楚油绿的叶面上,水滴四溅的慢镜头。
而又有某些被遗落的种子正在萌发出来,推开了厚重的土壤,已经悄悄地冒出头。
更新换代,轮转交替,生生不息。
缓慢的,迅速的,不能猜测的,无法控制的。
一只鸟栖在黑暗的树枝上,忽然扑啦啦的飞走,穿行了过去。
在远处传来一声悲伤的啼声。
——长安。
——那是长安。
返魂香
1 奢华戏
雨打晚秋,桃生寒霜,乍看胭脂红似嫱妆,一宿梦浮香。
忆旧时光,愈忘愈长,回望长安痛能断肠,夜夜蛩声伤。
——自题
随着马僮的一声轻喝,宽大的车轮在路面上碾成一条厚重的痕迹,慢慢停了下来。
“公子……已经到了。”
车上的宝蓝纹缎帘子被掀起,赵邺探出身来,眼睛猛然间触到外面直射过来的阳光,视线瞬间被大片亮红的色调
横切,他不禁打开折扇遮上额头。
依然是以前来惯了的地方,几乎因为某一个人的缘故已经化作心里一个无比冗长的记录点,在尘灰交错的记忆里
仍熠熠发着光。
其实才并没有多长时间,但暗铜色的大门在错觉里变得更加古旧,厅堂上挂着的匾额模糊的几乎要看不清楚。
“梨州府么……”赵邺翻身跳下马车,稍稍仰头微笑。
“距上一次来……究竟又过了多久了呢?”
似乎前几天天还阴着要下雪,却又在忽然之间晴朗起来,初春的暖阳将整个梨州笼罩,每一个细节里都被镀上金
黄然后静静流光溢彩。
熙攘的街道繁盛一如往昔,像依然碧波荡漾的秦江水,只是偶尔流动出细微的水褶。
“喂!!——小贼!别跑!!”
人群之中,一个小捕快正气急败坏的来回穿梭,跟着前面正急速奔跑某位君子的背影穷追不舍,口中喊出来的是
相当生涩的调子,之中偏偏夹杂着丁点的家乡口音——应该还是刚上任不久。在梨州街市上,官兵捉贼这种事情
,像是长久存在并不间断的风景,人们顶多会驻足观望,想起来摸摸自己钱袋是否还在,然后就是侧身躲避飞跑
过来的兵或者是贼。
等小捕快气喘吁吁的跑到拐角,才发现前面的目标早已经逃得不知踪影。他茫然的站在那里左右张望,拿袖子不
断抹着脸,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浸透呈现出鲜艳的歆红色。
“……追不上的话,不如就放弃吧。”
忽然有声音传来。某一处用来歇凉的茶棚靛青的颜色恰好遮住余光一角。小捕快就茫然转过头去。
“陆……陆大哥?”
陆祭将搁在对面凳子上的腿挪下来,站起来双臂向外伸展使劲伸了一个懒腰,才慢慢走过来。
“你看——人都跑了老远了,就这么追下去可是会累坏的。”陆祭拿手压住他肩膀,然后抬眼望过去,通往的两
条路上阳光刺眼,车马行人,亭台楼阁,影子相互交错不断浮动,映在眼里突然生出海市蜃楼一样不真实的错觉
来。
“可是……”小捕快有点不甘心的望着他。
陆祭嘴角一扬,使劲拍了拍他肩膀,“回去吧,这边两条就交给我了——记住,以后若是追不上的,就直接放弃
好了,否则只会白费力气的。”
追不上的话,不如就放弃吧。
很熟悉的话,曾经明明是某人拍着自己肩膀说的,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这样说出来。
看着小捕快渐去渐远的身影,陆祭出了一下神,但还是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刚才自己坐过的地方。
破旧的桌椅在藏蓝色的篷布下隐约能感觉到有时光流动,曾经熟悉的触感残留在上面似乎正随风微微发散,像酝
酿了已经很久的老酒,其味清香甘醇,下肚之后却潜移默化变成辛辣无比的痛,始料不及。
而两盏山前青还兀自微微冒着热气,只是一杯满,一杯残。
陆祭站在原地,微笑忽然消失在嘴角。
“官爷,是不是茶凉了?小的给您重新端来。”小二看他对着桌子发呆,就以为是嫌茶冷了,赶紧跑过来凑话儿
。
陆祭才回过神,摆摆手示意不用,然后摸出几两钱,扔在他手里。接着便走出了茶棚。
“好——官爷您慢走。”身后留下的是赔笑的吆喝。
自己从长安回来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了,只记得当时还是朔雪腊月,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陆祭懒得去算计日子,
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董大人仍旧收留了自己,就像是多少年前一样,依然是没要任何的理由,似乎什么都还没
发生过。
陆祭甩甩胳膊,瞧瞧日头似刚过午时,却并不准备回去。——房间里也是空荡荡的,因为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家里
,都只有自己而已。
“衍哥……那么咱们现在去哪呢?”
每当要计划着去下一个地方的时候,总会有熟悉的声响突然浮出来,相应而来的是怎么样的画面——平常都是自
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逛街和喝茶,看戏或泡澡,全部都是听着闻人衍相当干脆的一个响指。“啪!——那我们
现在去……好了!”
于是手指不由自主捏成响指状,干涩的响在自己面前,声音细瘦干巴,刚刚冒出头便被微风带走然后消失的无踪
影。
“那我们……”
我们……我们去哪里呢?应该去哪里呢?又能够去哪里呢?
陆祭就这么站在街头,前后三条岔口通往着各自的方向,皆丈量着一定距离的遥远。午后骄阳似火,影子缩进脚
底浓的像砚台里纯粹的墨点,衣褶上却勾出耀眼的毛边,金黄色亲密连着紫红的衣服,一面亮,一面暗,都摆出
来呈现在那里。
可是又泱泱飞走。
“哎……听说了没?小柳巷刚搭的那个戏台子要开场了!”
“咦?这么快?……不是昨儿个才来到的?我打那儿经过的时候可是明明连个拉唱的家伙都还没瞧见!”
“……先别瞎猜,看看去。”
两个人从陆祭身边经过,接着便甩起袖子急匆匆的说着跑过去了。
“小柳巷的……戏台子?”陆祭歪着脑袋想了想,最近并没听说梨州有新来的唱戏的,明明是想让人凑热闹的场
子,为什么又偏偏选在小柳巷这种偏僻的小巷子里呢?
“那么……去看看吧?”
陆祭还是头一次看到小柳巷里还能有这么盛大的集会。
看起来的确是刚搭起来的戏台子,油绿的麻布铺在脚底,而外面挂的是猩红的大宽幔子,卷在旁边的柱子上呈现
出无比厚重的质感,而顶上未盖严的篷布一端还露着暗黄褪色的竹竿。
小小的帷幔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是呆着没事跑来准备听闲戏看热闹的,一个一个张头探脑的往里瞅着。
陆祭站在最外面,使劲踮起脚都望不见里面,他跳了跳,才发现那台子不过一丈见方,只是除了一座屏风,几乎
别无他物。
“听说这个班子前天才从钱塘赶来,谁知今天就租了场地开了场子!”
“我见过的——来来回回不过就是三五个人而已,根本连出《鸳鸯枕》都凑不齐,就搭了这戏台子——倒想看看
他们到底卖的是哪一出!”
“哎哎哎……听说第一场是白听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