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那些包裹好了藏进身体里面的苦楚,不知觉已经微微探出了头。“其实有时我会想,这难道就是宿命吗?
早知道如此,当时就真不如随了小桥他们夫妇一起,粉身碎骨也好,身首异处也好,也不必捱这么多年了吧?”
“薰儿……”董知府闭紧眼睛,这些东西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当初背叛了柳秉修和婉桥是他董肖书这辈子做的
唯一的也是最不可饶恕的事情了,是怎么都弥补不了的。自从那一刻起,心里的煎熬18年来度日如年,竟活生生
苍老了许多。“你我真的是苟活了这么多年……或许明日死了,也算是解脱。”
“书哥。想当初九王爷要挟你我四人共制那返魂香,他的目的谁又能猜不到?‘返魂返魂,起死回生,魂知途而
往返’——无论他的想法多怪诞多荒唐谁又能说些什么?又敢说些什么?只是返魂香这种上古秘药岂是想制便制
得的?从最开始接下来就注定好了不会有好结果的吧?接,会死;不接,一定会死……横竖都是那一个结局,但
当初小桥她为什么硬要接下来呢?”
“为了‘活着’吧……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不管怎么样,她和大哥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的…
…但当初事情差一点败露,是你向江管家揭的底吧?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同生共死的……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情来呢?!”董知府抬手轻轻击在茶几上,引起茶盅碎响一片。
“哼。她知道‘活着’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了?如果没有我的‘海棠红’这最重要一味料她又如何能做出‘返魂香
’来?!整件事情本就由她接手,可是无论我催的多紧她却迟迟不肯动手,仿佛事不关己一般,那时眼看时限就
要到了,谁知道此事却被泄露了出去……按理说我们根本是一个也逃不掉的,若不是我及时向江管家说明,你我
怎么又能活到现在?”
“你说明……你说‘事情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而我能继续做得出返魂香’是不是?!九王爷单单饶了我们的性命时
我已在怀疑,他与你我订出18年之约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害死柳大哥夫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们!!”董知府一下
站了起来,多年的罪责折磨了他十多年,现在终于要揭示出来了。
“书哥!!……我当时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难道……难道你已经忘了‘生儿’了吗?”贝老板痛喊出声
。
“……生儿?”董知府愣了。
“哈……书哥,当年我要嫁入江南谢家的时候你丝毫都不阻拦,当你知道是我告发的真相时又决绝拂袖而去发誓
跟我断绝一切关系……我怀着你的孩子又把他生下来……我的苦楚你又如何能知?!”
“我的孩子?!……他!他是谁?!”董知府大惊,他知道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薰儿一怒之下嫁去江南,后又回来
重与自己共同承担返魂香一事,却从来不知她还有一个孩子。
“……你见过的。生儿他后来跟随我来到梨州,在惊蛰桥畔开了一家胭脂店,就名‘海棠’。”贝老板垂了眼睛
,“他随了那家姓谢,但名字是我起的,叫‘君生’!”
“谢君生……谢君生……”这个名字的意思难道是为了证明自己从来没后悔过么?……董知府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他一把拉住贝老板。“薰儿……那他现在在哪?!”
“在哪……我也不知道……书哥,胭脂案之后我担心他出事就将生儿送进了‘长安’,但我现在却怎么都找不到
他了……”贝老板声音里透出惊恐来,她以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的无助望着董知府:“书哥……书哥你说生儿
在小桥她们造的那个‘长安’里面,小桥不会对他不利的是吗?我在他小的时候因为返魂香就来到梨州,然后再
也没回去过,生儿他一直到前不久才寻到梨州来……为了他能平安我还不能与他相认……现在我找不到他了怎么
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长安’?!……你进的去‘长安’么?你怎么把生儿送进去的?”董知府知道整个‘长安’是婉桥自己用糜
香加术法制造出来的幻境,里面记录着什么大概除了她之外谁都不知,当听说贝老板能将生儿送进那里,重重的
疑惑顿时涌上心头。
“你也许不知道,小桥在临走之前已经将这‘长安’留给三个有天分的孩子,现在只有他们才打得开这长安门。
我千方百计打探着了一个收在自己身边,指望着哪一天要是捱不过了就逃进里面去的……可是我将生儿送进长安
里之后没多久,那孩子竟也跟着不知所踪……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贝老板已然六神无主,她索性把一切都
说出来:“另外打听到那个在‘海棠’店原址上做锦缎生意的于老板,他竟然也是那‘长安人’!我总记得在哪
里见过他的,但一时想不起来,就准备去找他时……“
“‘长安店’?……是了,那里的老板姓于,那日竟然离奇死在店里,莫非也是你……”董知府回忆起来,贝老
板为了达到目的绝对会不择手段的,他太了解她了。
“不……我没有杀他。”贝老板懂他的意思,“我若杀了他谁还能带我去找生儿?我到了那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
了,那不是我干的!”
“这么照你说……如果他也算是的话,然后能进去长安里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了?这最后一个又在哪里?”董知府
锁了眉头,他已经完全提不起精神去追查什么离奇案件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能找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剩下的
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找最后一个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与九王爷的之约是个必输之赌,你知道我也
知道……若是你我就这么去了,剩下生儿一个人留在那长安里,教我如何放心的下?!而且……说不定、说不定
那返魂香——也就藏在那长安里面的!!”
“返魂香?……你说小桥最终说没有返魂香是假,其实她造出这场幻境就是为了藏匿返魂香的?!”董知府身子
猛然一颤。
“如果是这样的话……”贝老板倚在椅子上,斜看氤氲的烛光在地上映出光影分明,终于她再也按耐不住,缓缓
说出自己酝酿了好久的念头来。“书哥……看来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办法了。”
“是什么?”董知府愁眉不展,他正苦苦思量在这短短时间内怎么才能找出那第三个孩子进入长安时,贝老板的
话犹如漫天波涛中的一根救命稻草。“什么办法?”
“就是……你留在府里的最后一个筹码,”贝老板顿了下,盯住董知府的眼睛突然变得深不可测。“小桥留下来
的儿子——陆祭那小子了。”
4 梨州灯
“陆祭!”董知府脸色惊变。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贝老板。“你……你怎么会知道他……他是柳大哥的……”
“书哥。”贝老板却是意外的平静,“小桥他们被杀的那一天,唯独她的儿子幸免于难,就是你悄悄带走了他吧
?其实在当时胭脂一案时我就已经发现,这孩子本该姓柳,却被你取谐音然后化为‘陆’字,另外他和小桥的模
样实在是太过相像,怎么都瞒不住的。”
“……不错。是我收留了他。”董知府转身,“为赎我们当年对他爹娘犯下的错,我只能这么做。”
“……为赎罪也好,求心安也好。书哥,你一定不会知道,你留下他来养这十年也许正是为了今天啊。”
“你是说……”
贝老板抬起脸,灯影在她脸上分割出来明显的明暗面,明艳和深邃,张扬和内敛,跋扈和幽怨,一面盖过了另一
面,然后最本性的东西浮现出来,既坚硬,又柔软。“我说……陆祭他定然可以再次打开长安门,我们就能找得
到生儿,甚至是……返魂香。如果能将他交给九王爷的话……说不定……说不定就……”
在她余音还未吐完的时候,紧闩的门突然发出嘶哑的吱呀声,似乎有风吹过门槛。董知府一惊,赶紧跑过去扶住
静听,发现只是月影摇晃树枝轻颤,并没有人,这才稍稍放下心。但是汗水像涌泉一样悄然浸透了衣衫。
“你……到底在怕些什么?”贝老板眼神复杂,“书哥,你从来都是这样,十几年了竟还是一点没变么?”
董知府回头望她,似乎想说什么,又重新咽回肚子。只是定定地望着她,抑或是包括她在内的那一片空间,所有
都被概括进目光里,之后呈现出来的是温吞到不确定的犹豫光景。
或许将陆祭交出去就能保得住薰儿,生儿和自己。
或许要陆祭打开长安门就能找得到返魂香。
但是。
18年了,自己几乎无一天不悔恨在自己犯下的罪孽中,越想解脱却被压得越紧。若是继续延续这罪恶的话……自
己若真能活下来,那以后的岁月里,究竟又会是什么样?
“薰儿……”
不如就这样吧。就这么去面对吧。生或者死,总会有来到的一天的。
“天太晚了……”
似乎已经拿定了信念,心里竟凭空生出不一样的踏实感。他轻轻扬起嘴角,看着贝老板,眼睛里有不知名的东西
模糊过去,仿佛一下又回到了18年前。
——幽兰生前庭,含薰带清风。泛黄的诗句忽然间就这样弥漫了天地。
“该回家了……”
贝老板的身影就匆匆消失在了尽头的暗夜里。华服带过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如水里飘散过去的波纹。
董知府呆呆的看了一会,就准备回身进去。却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唤他。“董……大人。”
本能的回过头来,身体不由自主的猛然一晃。
月光正好打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升腾起来不真实的虚幻感——像极了幻觉。
是陆祭。
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这场灯会与往年有多么不同。
人们照样供上火神娘娘的画像,香烛烟炉,鲜果米酒——无论是形式还是规矩都与以前一般无二,自吃过午饭之
后,老人小孩们就迫不及待等着晚上那奢华无双的盛大灯会了。
傍晚来临之前忽然下了一阵小雨。路面接着就泛起了天青色。刚刚挂起的灯盏映出潮湿暖黄的光。长街两色,一
眼望过去,就是先一片浅青,再一片淡黄,地上的积雨变得明晃晃般不清楚,不过也就这么交错着连到尽头了。
陆祭漫不经心的走在街上,夹杂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任眼角里掠过去大朵大朵浓墨重彩忽明忽暗鲜艳的色块,
似乎再也没了以往那种在灯会前几天就已经开始的兴奋难耐了。就像是刚才还在天边缱绻的残云,忽然就被风吹
散了。
于是再也找不到了。如同永远的消失了。
从身后跑出来一群小孩,嬉闹着蹭过陆祭的衣角,接着就散开消失在了前面的人群中。陆祭本能的躲闪,也许用
力稍过了些,头顶上帽子随即冲某一个角度倾斜了下去,刚好盖住了眼睛。
又是帽带松了。陆祭伸过手准备重新系好,却似乎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扶住了帽子,手法娴熟到系的完美。
——“哈哈,笨死你算了。”
伴随着响起了熟悉而久违的声音。
陆祭愣住了,接着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去,跌入视线里的果真是那张再熟识不过的面孔,正带着戏谑的表情对他嗤
嗤的笑。
——衍哥。闻人衍。
“你、你……”陆祭脑子里延伸出去一段空白,却在某个位置被狠狠截断。他来不及给自己反应的机会,赶紧伸
出手去抓他衣襟。手指却触到冰凉的空气。
于是对面的笑容一下模糊了,接着就如同片片雪花从自己指缝里一样飞离,四处飘散然后消弭于沾染着光火的夜
色中。怎么抓都抓不住。
莫非是幻觉。
——“衍哥你过来看看啊!”
——“好。”
陆祭似乎看见自己从自己身边跑过,死命拽着闻人衍,一起捧起某盏灯煞有介事积极讨论着,笑声里偏偏衍生出
古旧的甜蜜。然后消失不见,然后再出现,再不见。直到充斥满了整条街。
全是我俩。全部都是。
无数个声音破空而出,在自己耳畔绽放出微小的火花,带点沙哑的回忆,混合在刻印进脑海里挥不去的景色里,
竟生出别样相得益彰的悲伤。
‘镜前红妆无人弄,花下单饮相思露。水旁自唱谁人顾,月上独砍桂花树。’这是多久之前的灯谜了?也记得已
经有人说过答案了。陆祭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一笑而过得忘记,现在却又清清楚楚的记起。
——镜花水月的寂寞,自然是个‘情’字。
是情字。好像昨天你还在跟我说笑,一转眼,却已经天人永隔。
陆祭有点感觉快控制不住自己了,眼眶里有东西要满出来,忍了很久的悲伤变得沉重非常,压的就要喘不过气。
他赶紧跑起来,埋着头绕过繁华的灯市和熙攘的人群,直到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缓缓蹲下身子,眼泪霎时像绝
了堤的洪水。
衍哥,衍哥。已经多久了,我到现在都仍固执的感觉你在我的身体里还没离去,我当时发过誓要代替你活下去,
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的,无论多困难都会坚持下去,可是这诺言……我终究快守不住了。
昨天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所困扰的——身世,长安,爹娘,董大人他们的对话让我多难承受你知道吗?我多希望那
都是假的,都是梦,可还是都残酷得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眨眼间,最亲密的人,最信赖的人,最相信的人
,全部崩塌了。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该做什么,该怎么面对,想不起来了,全部都忘了。现在就只还剩
下一副躯壳,在世上苟延残喘。
我是不是该去继续弄清真相?继续装作浑然不知或者……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