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两个做生意的小贩正拢着手聊天,陆祭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望望戏台,怎么都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戏,只
好等着开场。他们面前的烧饼锅随意的架在炉子上,冰蓝的火苗卷着煤灰正徐徐冒出,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
一小阵微风卷起,陆祭一下感觉被迎面吹过来的煤渣迷了眼,他忙向旁边退了两步准备揉一下,却刚好看见——
透过手指和前面来回晃动的人影,街口缓缓正走来一辆马车,被浅浅的银灰绢布缠绕,刚生出嫩芽儿的柳条柔软
的摇曳在轿面上如同上演着生动的皮影戏,一长串的铜铃用绒绳串起来,底下是长长细细的流苏。
还有那股熟悉到能透进骨子里的檀香。
是赵邺。
2 唱九音
“公子。这里正搭戏台呢。”
刚刚路过小柳巷,赵邺便命令停下车子,隔着帘幕就能听见外面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喧嚣声,整由远而近地传过来
。
“……戏台么?”赵邺挑开帘子,颇有兴趣的望出去。相比起刚才一路寻过的几条街相比,这条小巷应当算是最
为令人不起眼的,浓郁的柳荫几乎遮住小半个巷口,显得窄小而偏僻。而此时——极不相应的嘈杂中,隐约含着
一丝一缕,是那种敲在铜锣上又轻轻弹回来的金属质颤音,像极了热闹非凡里突兀的一点凉,一波,三折,过滤
了还残留着余热的空气,任凭生出了无限的吸引力。
“——那走,咱们也过去看看。”
“公子!”管天彤有些慌张,日头已然开始偏西,苍茫的天际边缘泌出来一点点的血红色,云被映的泛黄。“可
是老爷特意吩咐过的,不能太晚回去啊……”
“担什么心?——回去就说为了搜罗给老爷寿辰上要订的戏班子耽误了会不就成了?”赵邺依然是很好奇的样子
,眉头稍微一皱,不再给她任何相劝的机会。“走。”便一下放下帘子来。
微风从重新滚动起来的车辕中间穿梭过去,向上卷过檐角挂的铜铃,带起一阵断绝不开的串响,然后散播出去—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陆祭转身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擦到一串铃铛,身后急促而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他一跳。赶紧伸手去扶,才发现竟然
什么都没有。
叮咚叮咚叮咚。铃铛响得意似的变得声势浩大,故意炫耀般的声音一不小心生出枝蔓,牵绕在陆祭眉心不忍散开
。又在耳边突然延展出来持续磅礴的轰鸣。
“这……这是……”
陆祭下意识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空气般无孔不入——从指缝里,发丝间,甚至每一寸的皮肤纹理中逐渐渗透。
自己整个身体形同虚设,任由这种声响滋生出嚣张的丝线,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恣意穿梭。
“你怕……这个声音么?”
当声响达到了某一个顶端,陆祭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都几乎快要被剥夺的时候。一切动静都戛然而止,继而被
代替的是一个陌生的询问语气,声线是如此纯净,让人错觉像是鼎沸噪杂到极致却生出美妙的花。
陆祭惊呆了。这句话持续环绕直到贯穿自己,藏在暗处却摄人心魄。
他有点不可思议的回过头。
宽大的墨绿布幔后面,露出半边单薄的身体,浅白调子的衣服从肩膀垂下层次分明的布折然后微微翘起。是个好
看的少年。年纪仿佛与自己相若。
“你……你是……?”陆祭不敢相信刚才那扰人心智的声响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少年发出的。
少年拨开布幔走了出来,冲他淡淡一笑。“陆,祭?”
“欸?——是啊,你怎么知道?”陆祭听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是别样惊艳的出乎意料。
“我看出来了呢。每人的名字其实都写在自己心里的。——我姓默,名九音。”
少年冲他伸出手来。嘴角扬出去的微笑线条最终消融在旁边一个浅窝里,瞬间光色流转动人。
默。
九音。
“你是这里的——那个?”陆祭看他出现在这里,‘这里的戏子’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看他好看是很好看,但
是戏明明快开场了,却仍然没有上妆换衣裳,好像又不是。
默九音歪着脑袋想了下,还是笑着点了头。
“那你……”他的声音相当动听,但又好像不喜欢说话的样子,陆祭无意识地就开始想找一切话题引他说话,就
像是在逗一只会唱歌的百灵一样。这感觉突然窘迫极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反倒是他先开了口。
“我是因为……”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躲某人才跑到你们戏帐子后面来的’吧?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有更合适的理
由来搪塞。陆祭正在努力勾织借口来填充下半句的空白,却听见刚才的铃铛声,再一次更清晰的响起来。不由得
一惊。
“是不是因为这个?”默九音换回微笑。
“你……刚才那声音……你是怎么弄的?”一闪而过的过程没有被注意到,陆祭打心眼里存在的依然是不可置信
。
微微得意的笑很自然地又浮上水面,默九音轻轻抿起嘴唇,瞬间,悦耳的铃铛摇晃声从陆祭身边幻化而出,洪水
一样从四面八方铺泄而来。——若不是沉下心来能听见中间细微的喘息声,陆祭无法让自己不相信,那些还闪着
璀璨耀眼的光的铜铃,是否还在自己身边。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明知是错觉,依然还是那么的真实。
敏感的声音持续着,陆祭没有勇气再次捂上耳朵。这东西和某些墨迹,某些触感,某些梅树,某些檀香甚至是某
些零碎的马蹄声一样,缠绕住心口里那一根还藕断丝连的软肋,久久不肯放手。
……赵邺。
其实,我是想见到你的,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你怎么从那长安城里出来?你还是否安然无恙。
可是我还是像往常那样逃掉了,只剩下这些繁琐的东西渐渐攒聚终于化成一张惊鸟之弓,不断扯动出空旷的颤音
。和终究流不出经年的响。
叮咚,叮咚,叮咚……
前台忽然躁动起来。
人群不断涌进时的喧哗,夹在桌椅拖动的嘈杂中,纷乱里融合着刺耳,竟然也可以凑出来相得益彰的和谐。
——戏要开始了?
默九音悄悄扯开一点遮在前面的幔子,下面的听众们或坐或站或蹲,不过都是一脸焦急的期待,都想看看这场似
乎连人手都凑不齐的戏到底要如何开场。陆祭也凑着那被拉开的一丝缝隙里好奇的望了出去,目光刚刚抵达,表
情便立即凝固在了脸上。
站在后排的某位公子,与众不同的光鲜衣着格外扎眼,犹如一场淡墨渲染过的雾蔓延到某一角突然明亮了起来。
连扇子合起来轻击手掌的动作都是再熟悉不过。
赵邺——他果然来看戏了?陆祭稍微吃惊了一下,他认为这种小场面的市井戏台怎么可能能吸引住他的视线——
除非……除非他已经看见了自己?
陆祭不敢确定,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再次拨开幔子,小心地探出半张脸去。
几乎在同时。台前搁置的屏风被人移过去了些,自己所在的这一端忽然不知所措的被生生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而从那一处打来了灼热的目光,就如刚刚离弦的箭,在恰好捕捉到了的时机中,滑进了自己的视野,迎面扑来的
气息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
被他……发现了?
陆祭一呆,意识完全跟不上事情的突变,就这样愣在了原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袖子被一把拉住,在被往
后扯过去的力道中,陆祭看见的是旁边默九音凝重下来的表情。
“……会被看见的。”默九音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前,再对他轻轻一笑。“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呃?”
声音究竟是怎样响起的。
是手指抹过琴弦,微风吹过竹林,水滴滴过屋檐,莺啼掠过花枝,忽然聚拢在了一处,似乎暖阳透过了云层,似
乎冰雪融在了掌心,一点暖,又一点凉,一层欣喜,再一层悲伤,四面八方都是被蒸发了正在逐渐膨胀的声音,
交错着溶进各个感官里,沉淀成最永久的绝唱。
陆祭已经听不到台下有任何的杂音,是否他们都和自己一样已经屏住了呼吸。他微仰起脑袋,望着默九音精致的
侧脸,他闭起的眼睛下面是自然卷起的睫毛,轻柔翕动的嘴唇上面,是从另一侧过渡回来柔软的逆光。
是你在唱么?
这么美的声音。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涨在心里满满的究竟是什么?快要溢出来。
陆祭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飘着雪的阴暗围墙下面,冲自己伸出来的手掌。
——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跟你走吧,你带我回家。
在脑海中被剥夺掉了的记忆之后是惨兮兮的空白,直到你拉起来我的手,接续上的是这辈子里最为美好的时光。
然而现在呢。你在哪?
究竟在哪?
默九音抬起眼角,看见陆祭坐在原地出神或者发呆,睫毛下忽而闪出熹微的光。他音调在瞬间高昂了起来,声音
里突然幻化出一只色彩斑斓的鸟,昂头向天际飞去。
——扑啦啦。
3 忘君生
当陆祭从戏台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悄然降临。
自己竟然忘记了时间。就呆呆的坐在旁边,听默九音唱着精美绝伦的独角戏,一出又一出。那种激荡人心的音符
似乎还响在耳旁的,吟唱含糊不清的余韵绕着回忆的轴线,连自己忍不住都要哼出来。
散场的人们已经差不多零零碎碎走开了,要么是静静回味,要么是咂咂赞叹,反正几乎都是带着一路的不可思议
,随着渐远的人声,然后消融到夜色中去。
身旁不知是谁的马车驰过。急促的脖铃儿声拉回陆祭的一根思维来——赵邺呢?
……居然给忘记了。陆祭有些懊恼的敲敲脑壳,自己明明为了匆忙躲开他才一头扎进了戏台子里面的,但是自从
隔着幔子望到他之后,到现在发现已经不见他了的时候,却无论如何怎么也放不开了。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陆祭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始终是撑不住心里那份膨胀的越来越厉害的失落感,还是
下意识回头望望。
然后。嘴巴张开一时竟忘记了合拢。
——颀长的身形在不远处站成好看的姿势,身后的灯光微黄洒下来刚好落在了他身穿的浅色长袍上。华美的光线
反射出去差不多快遮住半张面孔。正抱怀微笑,望向这边。
“——我就知道,你总会回头的。”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戏台子里,现在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因为没有料到会一直唱到晚上,寥寥的数根蜡烛分别在
几个角落里燃起独有的光火,靛蓝一层,暖红一层,明黄一层,之后就沉浸进了无限大的黑暗里。
默九音坐在正台上,刚才轰鸣般的喝彩声似乎仍然还有余音环绕。不过已经是早已预料好了的。
“……九公子。”
背后是戏班老板的声音,他的口气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和谨慎小心,陪笑的脸有一半隐藏进了灯火的阴影里,
皱纹在暗的地方看起来像坑洼不平的沟壑,愈显得狰狞。“今天再次辛苦你了呢……”
默九音稍转回一点身子,轻轻笑了下。“习惯了。您怎么还没去?”
“我只是想问下……王爷吩咐下来要找的人是否已经找到了呢?”
“我不是说过,一旦找到就会告诉您的么?”默九音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只是仍然淡淡的笑。
“呵呵,那是自然自然。只不过,今天唱戏那空挡儿,倒是有个年轻人和公子您呆在一块儿,莫非就是……”戏
班老板故意拖长了音调,斜眼瞅着默九音的脸,努力妄图想看出来一点半点的什么变化来。“当然~这人到底是
不是,那还得公子您说了算的,就是要是您一不小心看走了眼的话……嘿嘿,那可不只是老朽吃不了兜着走的问
题了……”
“……老板。”默九音抬起手腕,将那里无意间压出的褶皱捋平。声音依然婉转动听。“咱们的下一场戏——会
到什么时候开始呢?”
梨州府。
董知府小心翼翼插好门闩,这才回头,稍带责怪的目光里还包含着深深切切的放心不下,一如多年。“你……怎
么就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呢?万一被人看见……”
“看见?……看见又能如何?18年前我曾发誓再不踏入你这府门半步,这次既然破了誓,难道还怕被人看吗?!
”女子转过身,头上凤钗随之摇晃,一身轻响。是贝老板。
董知府摇摇头,“你我现在年纪都老了,当初的事情就不须再提了……你这次来又是为什么?”
“哼哼。董大人,你仍当我是那个无知少女么?当我的花满楼其实仅仅就是座空窑子么?……过几天九王爷就要
下梨州了,今天他家公子不是已经来打过招呼了么?……你让我怎么还能装作不知道?!”
董知府一颤。他掩饰似的坐了下来。躬身的时候恰好把脸埋进灯影里。“九王爷下梨州……梨州灯会就要开了,
王爷说他只是来看灯的……”
“看灯……你这话能骗住自己吗?18年之约就要到了,他是来看‘返魂香’的啊董大人!!”贝老板上前一步,
几乎是痛喊出声。
“……贝老板,当初既然决定了你我二人不相往来,你何苦再寻到府上损了名声?天色晚了……你请回吧。”董
知府挥下袖子,做个请字。
“——你?!”贝老板气急,声音提到极致却瞬间松散下来,眼神里的傲气和凌厉一刹那消失了,接着化作柔软
的悲伤。“你究竟是何苦呢?……书哥。”
书哥。
久违到快要想不起来的称呼。董知府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一切都截止在18年前的回忆,冲破了拦截重新
涌回了原处,如同铺散开无论如何都归拢不住的暖流,泛滥在心中。
他实在是忍不住再次望她,目光仿佛接触到那么多年前的容颜,放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书哥……一十八年了。想想才知道我们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那年你提任梨州府衙,我就伴你在这里开了
花满楼,每日每日隔街相望,可明明同在一处地方,却定好老死不相往来……何苦呢?又何必呢?”贝老板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