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了拉快滑落的毯子,伸过手在腰上比了比,未等我惊讶出声,他又将手上移放在肩头。
“哐当!”那个下从手一抖,脸盆在地上摇晃了两下,水洒了一地,还好没有溅着人。
那下从慌得立刻下跪,头抵住地面,急声道来:“公子,不可!千万不可啊!”他双手撑在地上,肩膀瑟瑟发抖。他跪的那块地儿正是
被他倒掉的水打湿的地方,潮湿阴冷,难为他这么为自家公子着想。
“继续。”虞星辰一句话就喝得那奴才呜呜地哭了起来。
虽然关心自家主子是应当的,但虞星辰既没骂他也没打他,这也未免过了点。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是旁人无法看清的。
“咔咔咔——”缕缕发丝,飘摇而下,那个下从红着眼,伸手接过,又仔细得放在干净的布上包好。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修剪了,剪发的启蒙是来自父亲,而实践从牙晓那里得来的。
牙天宇不喜欢太长的头发,他闲它乱,可常年驻兵在边境,军人只要仪容干净整洁,并没有其他太多的要求。可这个男人就是喜欢拿各
种小事麻烦父亲,似乎看到父亲皱眉,微微叹息,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所以父亲常教导我——风儿,你是我最乖的孩子。
那是自然,为了不加重他的负担,我一直都表现得很乖。即便那男人戏虐我是假正经,小小年纪就知道迎合人了,我也不会恼,反而看
着他,冲他笑,学父亲那样儿。男人便会摇头,说——就知道学这些敷衍人的伎俩。
可这些话只会告诉我,他到底有多在乎父亲。
恩——好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以前思绪只要一有空隙,就控制不了自己,反复地摩挲右眼的锁泪珠,反复回忆有关父亲的点点滴滴。
回神时,虞星辰的声音也钻了进来。
“第三年底,他突然跟我说——我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我很慌,他十六岁正好上任主军上将,我便求父亲让我从军,父亲不允,我
便跑到营地里,但父亲的熟人偷偷告诉了父亲这件事。
修剪完毕,放下剪刀,细细端详,不错——短是短了点,但虞星辰脸小,短发更衬他!
虞星辰问:“好了吗?”
“恩。”要养一头像他原来那样长度的头发可不容易,瞧那奴才从我开始动手起脸色就阴沉着,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
倒是虞星辰浑然不在意,叫那下从端了面铜镜,打量,长时间没有反应。
“星辰?”有些担心,不会剪好了却后悔了吧?
“呵——”他反复摇头,短发凌乱飞扬,笑着说:“十四岁进庄,深得将军眷恋,多次留宿松寒阁。将军喜星辰灿眸如星,久凝不放。
一日,将军叹:你让我好等。星辰惑,将军笑,星辰,你真像他。星辰才知,替身。”
他语气古怪,像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赫得我不敢加重呼吸的声音。他却突然扔了铜镜,转身看我,说:“残风,都过去了。”
“牙晓等到了他,而我也终于自由了——”
我点头,完全不明所以,只感到心某块地儿被人踩来踩去,好不难受!
虞星辰,如果我自私地想,你这是在拐着弯在责备我,要我自责,要我难受。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但我还是要告诉他:“作茧自
缚。”
他垂头,前额的发滑落,遮去一半的脸颊,吊起嘴角笑得别提有多勉强,“是,自作孽。”
“我死活赖活从牙晓那里讨了那架屏风,现在看来真是一点都不像!还留着青丝为谁?”临走的时候虞星辰问我,我又该怎么回答?
见我呆愣着不知所措,他欢愉地笑了出来,“呵——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呢,值了。残风,记得要经常来我这里,下次,星辰一定为你奉
上好曲一首。”他拍拍我肩膀,豁达而不做作。终于是找回了自己——
屏风上的少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缥缈动人,我从未仔细看过。草草一瞥,只记住了少年侧身抚琴的模样,竟出奇的熟悉。
夏日的某个傍晚,牙晓缠着我非要我弹琴。我知道自己琴艺不精,会得也就那几曲,而牙晓任是不肯放过我。
“你说过的,只要我把牙狼打败了,就抚琴给我听。”
缠不过他,只好粗粗拨了一段,待我回头,他却盯着我发呆。
在他面前摇手,嘲笑:“怎么?看什么看得傻了。”
牙晓当时还跟我吵了一顿,几天没离我,后来还是我先低头,他才瘪着嘴说:“残风,你这人奸诈。”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教育这个孩子——奸诈的人到底是谁啊?
最后我还是没有闹明白他当时是为何看着我不放?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不!或许是我从来都不敢这么想!牙晓他,牙晓他,竟然是怀着这样的情愫等了我六年。我怎么敢有如
此的奢望呢?
一直拿他当孩子,理所当然的认为那只是他对我的依赖,从没有想过……
牙晓,你画下屏风少年时,是不是在恨我呢?恨我的言而无信,恨我的不告而别?
还是,你从来都没有恨过,只是让思念淹没自己的心。
我该拿你怎么办?这一次,若是再一走了之,你会不会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思绪乱飞,季节的风将脚步催动,珠玉清脆,悠扬缠绵。熟悉的白色身影站在园门,直勾勾看着我。
明白了,才发现,他一直都是用这样直白而饱含热情的目光注视着我。
牙晓三步两步靠近我,未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拥紧。
他问:“怎么在哭?”
我摸摸眼角,湿的。
真的,是在哭——
“我知道了,我会把思园拆了,反正也不需要了。”
“不!”怎么可以呢?
他扶住我的肩,视线凌厉,盯住我,似乎在探索什么。最后,轻叹气,重又拥住我,温暖的气息一下子又包围了我。
“我知道了——什么都听你的。”
俯在他的肩窝,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开春,无论老夫人答不答应,我都要离开,离开荼焱,离开牙晓!
二十二:十月芙蓉
十月初十,立冬。
晓风山庄朱红大门外,停了一辆亮晶晶华丽丽的四匹马车。光马车上的装饰,一看就知道是垄断珠宝行业的杨家大少的车。
连续放晴,好兆头。
啪啦——极不和谐的声音。
接着爆出一声更不和谐的大喝,“牙晓!你这人也太霸道了!”
凤眼半遮半启,淡淡扫一眼,淡淡抿一口。
暖室里,茶香也是淡淡的飘荡着。
“这里是晓风山庄,可不是你的杨府大院,杨函没教导你吗?”牙晓不管和谁说话,语气都生硬冷淡的很。
杨珑脖子一梗,骄横跋扈,“我是在征求残风的意见?与你何干?”
牙晓收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支肘侧脸,看向我。
拜托——别拿我当话题,好不好?
颔首,表示我明白了,转头对杨珑,谢绝他的好意,“残风不胜酒,怕会让杨珑失兴。”
“无碍,无碍,只要是残风,怎样都好!”
这……实在是……我赶紧扭头不敢看牙晓,怕会被现场解决了。
不就是一场生日宴会嘛——有必要非拉上我不可?
良久,牙晓才开金口,“杨珑,那天残风会去便是,你可以回去了。”
“啊?”杨珑目瞪口呆,想不到牙晓会这么快赶人。
“还有什么事吗?”牙晓斜着眼瞧他,直把我憾出一身的汗,杨珑才瘪着嘴道来,“那我下次再来好了……”转而对我说,“残风,明
日我请你去喝茶。”
喝茶?这倒可以接受,忙点头答应,“好。”字音还没拖完,腰部上的衣服被人往后轻扯,见牙晓一脸闷色,朝我摇头,心下了然——
答应得太快了。
是我自己决定,在剩下的三个月里,尽最大的可能依着他,顺着他,把能给的都给他。反正孤寡一人,又能怎样呢?
杨珑却是万分高兴,从椅凳上一跃而下,跳到我面前,歪了脑袋说:“呐——说好了。”
轻击掌,誓以为盟。
送走个大麻烦,回身,是牙狼与牙晓耳语的画面。
牙狼在牙晓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只看到牙晓姣美的眉头皱起,咬咬牙,急不优雅地骂道——杂碎!
发现了我,又换了副表情,微吊了凤眼,说:“今日就由牙敏陪你吧?”
知道他事多,自不会多要求他,像这样一日见一次,已算难得。虽明白他的心意,然自己,却还是在徘徊,在挣扎。
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牵挂,那种感觉很奇怪。总之,是无法一颗心载满一个人了。
朝食过后,辰时三刻,望天多次叹气。
小小的院子里,小洁牙敏伺候一旁,查拉继续他的护卫工作,查米一如既往没事找事做。而我,李族李残风,快要疯了!
原因只有一个,自从浅云居一别,闲月他再没有来找过我。
牙敏是个聪慧的孩子,攥了裙摆,挪到我跟前,小声试探,“残风哥,心情不好吗?可以告诉牙敏哦?”
小姑娘,真懂事!你残风哥是心情不怎样,但不能告诉你。
见我耷拉着脑袋不语,她一脸是懂非懂,却突然绽开绚丽的笑容,趴上我的背,撒娇的声音直甜到人心里去,“残风哥,牙敏知道一个
好地方。”
于是,五人义无反顾地出了山庄。
平时若是外出,我都只会带上那三人中的一个,但今日不知为何?小洁死活赖活就是要跟我出去,而查拉一张木头脸无时不在宣告着—
—莫要丢开我,莫要丢开我。而查米就更莫名其妙了,从来都不争抢什么的小傻瓜,一反常态,拖了查拉的手叫嚷着也要跟去。我无法
,只要一个不落,全都上了。
牙敏拖了我的手走在前面,一路蹦蹦跳跳,兴致高昂,欢笑着,像踏青之旅。
她拖着我跑到一个摊贩的前面蹲下,连带着我也无法站立,后头“噗哧”是小洁来不及掩饰的岔音。
无地自容了——
“公子,多漂亮的花啊,买一束吧?”衣摆被人拉住,回头,是个卖花的小姑娘,冲着我笑。
小巧的包子髻,冻裂的脸蛋、鼻头,同样被冻伤的手握了支木芙蓉,半开半就,答答羞羞。
再看卖花女手腕手挽得篮子里,或白或粉或赤,具是娇艳欲滴的木芙蓉。
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上装。
已经是芙蓉花开的季节了——
这一季一度,各色花彩上市。街头巷尾,女子笑颜嫣然,男子俊秀飞扬。团花如簇,到了十月,仍不败。
“公子……”我一时失神,盯了人家小姑娘半盏茶时间,实在过分。
忙想掏钱给她,摸腰带,钻袖口,无奈——瞅查拉小洁。
“出门都不带钱的吗?”救星出现!只是这救星……
若说这木芙蓉是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那闲月便是桃花做的,四处放电。
那卖花女接过钱,一抬眼撞上闲月的视线,又飞速低下了头,原本被寒冬冻伤的脸蛋更红了。
见那卖花女始终没有动作,闲月径直从人家花篮里取了一支,弯眼笑,“谢谢。”
嗖——尘土飞扬。
小姑娘跑得跟兔子一样,飞快,堪比牙晓宝贝坐骑无痕。
闲月却浑然不觉,持了花递上,“真巧——”
我哈哈得点头,“恩恩,好巧呢!”
丢脸——不知是谁极轻的嘀咕了声。待我要去找寻时,闲月挽住了我的手臂,弯头靠在我肩膀,“残风,去哪里?”
我才发现——他眼角泛着不正常的红,朱唇欲滴滴,惹人采颉。
“残风,这花跟你一样好看。”
“残风,你喜欢吗?”
“残风,我将它送你可好?”
“残风。”
“残风……”
……
谁来告诉我?该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理一个醉鬼?
有谁,可以,告诉,在下?很急,很尴尬——
我——
突然肩膀一轻,遥知将他家公子扶住,而童怜朝我曲腰做辑,“公子醉了,李公子莫介意。”
“自然,自然。只是……他,没事吗?”伸手想要去探闲月的温度,却被遥知移步躲开,那个俏皮嘴快的少年瞪了我一眼,扶起他家公
子就要走。
我忙追上几步,心中猛然慌起来,破口而出,“闲月……”
前面的脚步停住,闲月转身,冲我笑得似朵醉桃花。
“残风,这个送你。”他伸长了手臂,但还是无法够到我,有些着急,拿另一只手捶遥知的身体。
眉头紧皱,眼中水波粼粼,跟个得不到糖的孩子一样发脾气。
我上前几步,接过,他又笑了,问:“残风,喜欢吗?”
点头,重重的。
闲月笑得更欢,双眼眯起,嘴角咧开,毫无他公子的优雅形象。
“我也是,很喜欢——”
然后,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闲月!”我失声而叫。
童怜冲我摇头,“李公子不用担心,公子只是睡着了。”
遥知抱起闲月,童怜去叫马车。
握了握手中的花枝,问查拉:“为何阻我?”
没有回答。
我也早料到他个木头,硬邦邦个木头!
“是牙晓的意思吗?”
沉默——
气死我了——
牙晓他不懂得好好照顾闲月,难道也不允许我关心一下吗?
拉起一脸茫然的牙敏快步走在前面,后面小洁急急叫,“公子!公子!您不要生气!”
“残风哥,你在生族长的气吗?”牙敏小心翼翼地问。
我虽在气头上,但也不想为难一个小姑娘。
“不,残风哥是在生气,但不是生牙晓的气。”
“那残风哥是在生谁的气啊?”
“残风哥,是在气自己。”
牙敏无措的望着我,憋得小脸发紫。“残风哥不要生族长的气好不好?牙敏不喜欢残风哥和族长吵架。”
我一时语塞,定在当处,下一步不知掉该怎么迈出去。
牙敏嘤嘤得哭了起来,而我在这个哭声中,更加厌恶自己。
二十三:无情多情
这么一闹,什么地方都去不成了。散心反而散了一肚子的闷气回来。
草草扫了些东西填肚子,美食当前,毫无欲望,人生之大大不幸也。
遣走执意要留下来的牙敏后,进里屋就不再出去。
这时候,牙晓不知在做什么?而闲月……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枕子、被褥小洁已经备好,室内点着安神宁心的馨香。起风了,床帐纱帐飘动,窗子未关。
扯了单袍披身,踱步至窗前,伸手只抓住了一缕来不及逃走的空气。查拉挺拔的身站在窗外,堵了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