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僵直的腰背,白圭又将几份需要核准数目的折子抽出来准备验算,忽然徐宸英的话撞进了心坎里,"你太宠陛下了","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不在陛下身边了",而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另一个声音,"看他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遥峰,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心上不由自主地袭来的一团烦乱心绪让他蹙紧了眉,半晌才回过神,艰难地舒了口气,重新翻开手里的字纸时,白圭发现皇帝正在端详他,好像已经注视他很久的样子。
四目相对,无语,唯有顾望。有些情愫,便在这无语之境里交流:
原来你一直装睡,为了看我替你做这些事?
原谅我不知道除了公事之外哪些东西还能绊住你,将你拴在我身边。
"折子我已理好了,要不要--"
"为什么不问我给了徐寒山什么官职?"
"文华拟的旨已经传给了吏部,写得清楚,已经看过了。"
"那不是你替他求的?"
我?白圭诧异,对啊,那日还没来得及说,他其实是给另一个人讨恩典的,可是,选后妃不是他这个外臣的职责所在,"是,代寒山谢陛下。"
一段心思翻腾的沉默,好似这是个注定心领意会的夜晚:
我做的事,你好像全然不在乎,徐寒山的统领之职你大概都没有上心。
比起什么封官颁赏,我在意的只是你,如何做这皇帝。
"饥民是哪个州的?"
"由青州流入徐州。"
"师父看呢,如何批复?"
"岁饥并非民愿,应准户部所请,安置赈济移徙之民,蠲二州税赋--"忽然抬眼,皇帝的脸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往后挪了挪。
"还有呢?"皇帝把折子和笔都拿在了手里,将白圭方才的话一一写了。
"命都察院传令,严辨盗匪、流民,不准滥捕。"
"还有?"皇帝刷刷刷写完了,还在问下文。
"裕儿!"
"什么?"
什么?!这些难道不应该你自己来想吗,还有三日我便要离京,怎么你好像没有一点觉悟,"两日后就不能陪你看章奏了,有不明之处可以召各部主官咨问,阁里两位侍郎也很尽心,若动用钱粮府库数目很大,还是找徐相核计。"
"说完了?"
白圭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几不可察。
"再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皇帝这审犯人一样的口气又回来了,只差振作声威的一块堂木,便十足一个问案的刑部大员了。
再有?那只剩互道珍重了吧,不过,今夜说难道不嫌太早?白圭摇了摇头,"朝里的事博采善议,以仁心公断为要。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要罗唆的了。"
这傻子!皇帝很想喊出来,却推了推一桌的折子,探身过去,"看过这几份要紧的,陪我喝酒可好?"
今晚?这都什么时辰了。白圭举目,眸光里居然映出一副久违的风景,令他神迷目眩。
"今夜不醉决不善罢甘休!"
"天晚了。"
"可本王欢喜。"
"我可不陪你疯。"
"春宵千金。"
然后,他不记得量浅的自己被郑珽灌了多少酒,头疼了足足两天......
"我决定,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每日饮酒百杯,你若走一年那就是三万杯。"皇帝嘴角扬起坏笑,捉过白圭衣角,"或者,今晚跟我一醉。"
眼梢斜睨了皇帝一眼,白圭脸上漾开温煦微笑,"好!由你。"抽过他手里的衣裳,白圭起身去吩咐西乡备酒。
金瓯玉盏,更漏催得夜色深沉,皇帝在灯下赏着那已泛上酒晕的冰姿玉骨,自也直醉到了心里。俯身,深吻,极尽缠绵,此一刻,星月为证,真愿倾所有去交换这时间永驻。
空虚浅笑,白圭望向皇帝的眼里噙着幽邃星光。一阙离歌,要谱什么曲,填什么词,且由他吧。白圭两手攀上了皇帝的后颈,第一次,想要用心去回馈。如果要做个了断,他不愿留下遗憾。徐宸英说的对,他不该纵着一颗心,用自己的情爱蒙蔽了皇帝。溺水的人会直觉去抓住救生的浮木,而自己偏巧一直飘荡在皇帝身边而已,他需要的,该是能够劈浪分波的楼船画舫--只有松开他这根枯木,他才能想到去找吧。
泪水自眼角滑了下来,他说不清这是为了什么而流的,是身体里翻腾的迷乱快感,还是心上一丝丝剥开的鲜红。
三十、绮罗黄封
"宫中事多。"徐宸英记得清清楚楚,白圭策马而去时留给了自己颇有深意的四个字。他晃了晃眼神,尽量辨着眼前的热闹场面,这早已不是皇帝大摆排场送白圭出城那日的旗海和人海了,而是......
"徐相,如今你也成了皇亲,我们算是亲戚了。"赵锦手里端着好大的酒碗过来向他敬酒。
皇帝大婚赐宴,赵锦这个当舅舅的自然是打从心里高兴,所以喜形于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拔得老高,"只可惜瑞桢不在,不然他一定比我还开心,来,喝过这杯我代瑞桢敬你。"
郑裕最后将赤金镯子戴在了寒香的玉腕上,从此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位子就是她的了,徐宸英知道太后心里一定不舒服,不过她面上什么也没露出来,做足了后宫不干政的楷模,甚至找了已经出阁的大公主帮忙寒香打理一应礼仪事务,仿佛她也极其满意这个"新妇"似的,让人错觉这一派祥和喜庆竟是真的。
端起自己眼前的酒杯应了赵锦,一杯过后还有第二杯,这算是白圭要赵锦遥遥敬了自己......徐宸英心里不大是滋味,白圭若真敬酒给自己,说辞一定不是这样的。皇亲国戚这样招摇又招嫌的字眼,徐宸英摇了摇头,他会给自己道声辛苦倒是真的。不过自己辛苦的日子刚刚开始而已,而他,算算日子,离京也有两个多月了,从几份驿报的消息看,一切都很顺利,一边着人清淤,一边招了农隙的余力筑堤,下令备款的州府也还配合,总不至捉襟见肘。他甚至还收到白圭一封调笑口气的书信:六部之富贵威武贫贱,今日才知这最后一字最不好应承。这话在寒山的家书里也说了:天气渐热,此间不比京里气候湿润,劳作辛苦,尤其白大人日日不肯偷闲的性子,希望父亲写信好好劝劝。
赵锦的酒喝了,百官的酒哪个也推不掉了,徐宸英一路脸上带笑地应酬着,心里的担心却也分了几分给自己的女儿,此刻她正坐在空空荡荡又极尽奢华的西苑正殿里,红烛高烧,不知与皇帝见面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的。皇帝对待自己的婚事很是平静,全权交给内命妇和礼部去尽情操办,对人选也没什么异议,只在知道了最后人选有自己女儿的时候,神情稍稍释然,更不多问一句,直到这最后珠联璧合的日子。
太寻常了,又太不寻常了,总给人一种暴风雨就要来了的感觉啊。徐宸英舒了舒臂,饶是他好酒量也经不起这样左一杯右一盏,找了个借口就起身离席了。
走出大殿,徐宸英两手搭在白玉栏杆上享受着夜风,松了松大红蟒袍的衣领搭扣,终于觉得酒意散了些,钦天监可真会挑日子啊,今天的满月......唉,真的圆满么......
"徐大人,皇上有请。"
这句话险些被大殿里喧闹的声音盖了过去,要不是看到西乡站在眼前,徐宸英一定以为自己酒喝多了幻听了。
"皇上?这会儿?"
"是,西苑太液池边,您别让万岁等。"
终于搞清楚状况的徐宸英急忙扣好衣领,揉了揉发烫的脸,"好,好,劳烦带路吧。"
失了白日里金壁辉煌的宫禁,四处楼宇殿阁都投着浓重的黑影,花树的掩映摇曳也透着不可捉摸,这后宫内禁确乎事多啊。直到绕过几重园林小路,眼前终于开朗,莲叶田田的太液池泛着粼粼波光,池边亭子里那着红衣的,不是皇帝却又是谁。
走近了,徐宸英先恭敬地施礼,便听到了皇帝温和含笑的声音,"坐吧,镇了些梅子汤,也解解酒。"
谢了恩,徐宸英接过西乡递过来泛着寒气的水晶杯,抿了一口,酸酸凉凉的,心上也清醒了不少,抬眼看皇帝,徐宸英第一次看皇帝看得呆住了。方才来的时候一直垂着头,现在才发现,此时此地的皇帝有种说不出的气韵。大红色的龙袍,金线绣的盘龙,很耀眼,可穿在他身上却没有骄矜富贵之气,只觉反添了飞扬之感。牙雕一样的五官,英挺凌厉的眉眼,不过......这眼里的神色竟如此深沉,却不多见。
看徐宸英傻呆呆地看自己,皇帝没有责备,反将目光放远在了池中无花的舒卷新碧间,倒像是自语似的开了口,"虽然有人告诫说选寒香会添了你徐家的权势,日后难免尾大不掉,可是我还是选了,因为这是他的意思。今后,除了真心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给寒香,包括夫妻之实。"
徐宸英差点扔了手里的水晶杯,双膝一软从石凳上溜下来,直接跪在了皇帝面前。
"你别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皇帝淡然一笑,徐宸英汗都冒出来了,顺着脊背一直流下去。看徐宸英这样子,皇帝有些不忍,伸手拉他起来,"他向我给你的后辈讨恩典,我开始以为是你儿子,后来看了采选的名册,我才想明白,既然他信你,我当然也不需要怀疑。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过,我要谢谢你,当年要不是你上了那份折子,只怕现在我已经抱儿子了。那样,他就不是拒我千里那么简单了。"
这话从何说起,徐宸英搜罗了半天才理清楚。依着郑珽的意思,自己驾崩之后,太子百日完婚登位以安抚天下,皇室早婚并不稀奇,遵旨也无可厚非,偏偏那时候有的勋臣力主太子守制,这帮榆木脑袋却歪打正着地成全了郑裕那暧昧不明的心思。自己当时确实署了名,冥冥中那点恻隐之心,郑裕竟然也能体察到--为帝王者善察人心,善用人心--徐宸英心上一阵发寒,酒完全醒了,重新收拾起眼光打量着皇帝,他那样子,真的越发像郑珽了呢。
"我竟不知他和父皇究竟哪个更狠心,"皇帝神色黯然地起身,望了望灯火丛里的正殿,"听说流纨在你府上?"
"是。瑞桢临别前亲自送到微臣府上的。"
"代我好好照顾她。"
徐宸英躬了身子答是,等他直起腰时,视线里便只剩了花木尽头皇帝模糊的背影,以及微不可察的人声,"打点些消暑的药快马送去,他怕冷,可暑气也要避。"
三十一、广寒独立
易京,繁华风貌不输京畿,由此往北出了辽东郡,或往西过了宣府,嗅都能嗅到边塞胡尘的味道,所以这风貌虽然繁华,却不似京畿一派淳厚的人物气象,因为此地百姓多是几处州府下令迁居以为驻防之备的,且随处可见风霜弓马的蒙古人往来,繁华却也杂沓。气候也较京畿恶劣很多,天干风大,时不时还要尽兴地扬一场沙尘,才四月间便已燥热难耐。
燕王的府邸便建在这易京城正中央,据说这是镇一方安泰的位置。公务而来的白圭并没有栖身馆驿,而是被燕王远接高迎进了私宅,安置在独立门户出入的别院之中。白圭没做无谓推拒,竟欣然答应了,还带上了潘济和徐寒山两个。
相处这段日子,只要时候允许,知道白圭在府里,燕王郑衿就会礼数周至地过来拜访,亦公亦私地聊些朝局时事,像待长辈一样地关照起居寒温,而那称呼,竟然与皇帝同出一辙。
"师父今日竟然回府这么早?"郑衿把缰绳甩给了伴当。他一身箭袖结束,显然又到城郊跑马射箭去了,本以为白圭又会像往常一样很晚才回来,没想到顺口一问,侍从竟然说大人不仅回府了,还要人伺候沐浴呢。
"给我也准备洗澡水去,"用马鞭摔了那侍从一下,郑衿一路往里走着,猛然想到了什么,"今天十五,是皇兄大婚的日子,对不对!"听到侍从答是,郑衿一拍脑袋,眼角散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去准备酒菜,不过别张扬,听我吩咐就送到别院去。"
郑衿从来都记得,他们弟兄三人的蒙学老师有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用先帝的话说,是谪仙一样的人,而这个词,他此时此地才算是见识到了。他破例没让人通禀,一个人悄悄进了别院,便看到白圭那萧条身影立于幽篁修竹间,缟袂素裳、衣带当风,对着天上满月不知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真好像随时都会飞到月亮上去一样,偏偏白圭浴后没有束发,月色照拂之下,竟似刚刚出水的......一朵白莲。这么想着,郑衿仿佛真的嗅到了清凉的香气,又用力吸了吸鼻子,这清新入骨的冷香不仅消暑,还能安神啊。不过,他还没享受够这香气,便后悔地看到白圭看月亮的目光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师父在赏月?"郑衿揉了揉鼻子,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燕王过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白圭几步走回台阶上,向着郑衿躬身一礼,衣袖、发稍在郑衿眼前飘过,让他错觉这人刚从广寒仙邸走出来似的,"稍候容白圭更衣。"
"不,不,这样很好。"郑衿止了他行礼,顺势抄过他的衣袖放在口鼻间吸了一口,"怪不得师父的名字叫无尘,取得真切当。"
直起腰,将头发顺至背后,白圭像丝毫未见郑衿轻薄动作一般,面上笑容温和,"燕王说笑了,无尘才易蒙尘,所以这名字并不好。"
"哦?师父就不想念故国?想念韩氏一门的亲眷?"
手里拢了肩后披散的长发,白圭面上笑容依旧,"燕王,白圭要断发明志,也要过几个月才好。"
"哈哈,跟师父说笑的。"郑衿大大方方地过去携白圭的手,没想到后者拱手一揖,避了开去,还做了让过一步给他先行的架势,郑衿心里便一阵翻荡,不大舒服,"师父可知今日是皇兄大婚吉礼的日子,我们该遥遥祝贺呢。"
是啊,他今日一天都心不在焉的,所以就一个人回府了,原本不想承认这是因为郑裕今天大婚所致,可是自己的心是骗不过的。他并不是对皇后有什么嫌怨,而是......裕儿真的快活吗?让裕儿不快活的,其实是他吧,他要他成婚,甚至还示意了谁做皇后比较好。尽管在感情上他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一个,可偏偏主动的人从未想过违背他一点的意愿。他一步步地退却,那人也迁就地一起退去,直到他们都偏离了原本的立足点,走得远了,就连那起点也望不到了。爱得倦了,情也就薄了,最后,还是只剩了他一个人啊......那无数的午夜梦回,为思念攫住心脏,通彻心肺的哭泣,给郑珽,还是给自己......他记得曾抚着自己的心对赵锦说,已经死了,死了却还会痛,有的时候,他真的会恨这样一个自己,可现在这种时候,就连恨都是那么无力......
燕王兴奋得像是守岁的小孩子一样,站在水阁里向白圭招手,见他没动静,居然用手拢在嘴巴前高声喊了出来,"师父,来用膳啦。"又扬高了手臂使劲晃着。郑家的孩子在自己面前都不大讲究礼数,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白圭苦笑着,向水阁走去。
"师父,徐家大哥如何不在?今天他可是最应该喝一杯的。"
"昨天启程的,动身到宣大两府去看看。"
这宣化和大同是戍守重地,屯聚了重兵,掌了此地兵权,也就掌握了易京的大门。
"师父这次出来,皇兄可给了调动兵马的大权?"
"旨意燕王已经见过,白圭此来只准动用府库,而数量也有限。但寒山却为陛下委了统领之职,踏看驻防是职责所在。至于调动兵马,此间除了燕王您之外,无一人有此大权。"
"师父你果然还是像他们一样怀疑我会作乱吧?"郑衿垂着头,盯着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