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一怔,他这是觉察出什么了?怎会问得如此直白。像他们一样,这"他们"是谁,莫不是朝中已然有人心存不轨,给燕王说了不该说的话了。"燕王这话从何说起?"
一瞬间,郑衿的表情就像响晴的天忽然来了阵雨,漫天乌云遮了天光。"拥兵自重,哼,有什么好,我宁愿像三弟一样守着膏腴之地,过太平日子,最多被人说私吞了钱粮,也不至于总背着谋反的名声。"
"燕王......陛下一直顾念手足之情,莫要轻信有人流言中伤。"
"可是......"郑衿那本就稍显稚嫩的脸上生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刻半含着泪望着白圭,"母妃死得不明不白,从小看我长大的舅父也无职无权,就连身边自小伺候我的太监也被换得一个不剩了,"很适时地,郑衿扑进了白圭怀里,环紧了他腰身,委屈地哭得惊天动地,"幸好还有师父。"
三十二、紫苑清华
右侧是自己熟悉的薄青色(就jj这background的颜色,我汗)的纱帐,明暗迷离间可见天光,左侧是一张甜甜的睡脸,像小动物一样蜷缩着,偎在自己身侧。又做梦了么?裕儿又不规矩地爬到床上来了?眼睛焦距刚对准,白圭感觉自己心都不会跳了,这哪里是皇帝,明明是那个十八岁的燕王殿下!不,其实心跳得很快,白圭心神不宁地坐了起来,虽然这一惊之下差点跳下床去,可还是顾念着身边睡着的孩子,动作放缓了很多,还不忘把燕王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轻轻抬起再轻轻放下。然而,他丝毫没注意身边那人嘴角满意地勾了起来。
白圭只记得昨天晚上燕王抱着他诉委屈,一直哭一直说。从他母妃为人所诬一碗鸩酒死在后宫开始讲起,直讲到月上中天,白圭半信半疑地听着,最后也未免情动恻隐。郑珽妻妾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郑衿说的这些细碎恩怨自然是头一遭听说。虽然依旧不愿听,可郑衿梨花带雨的诉说却都灌进了耳朵里......记忆里只有这些了,后来怎么回到了他寝室,还和燕王一处睡了一夜的?!
听到床帐外白圭悉窣着衣的声音,燕王满意地伸臂翻了个身,真好,皇兄大婚的晚上,他的怀抱也没空虚。虽然不是软玉温香的浓艳女体,却也是他想得到的人呢。皇兄啊,知道这是你宝贝一样的师父,所以跟你抢上一抢,一定很有趣。
又一个翻身,一骨碌翻到床沿,郑衿把床帐掀开,头探了出来,"师父昨夜睡得可安稳?"
刚刚束好腰上软带,白圭便听到他最想问的一句话,转过身走回来,两边钩上挂好了纱帐,就看见郑衿一脸孩子气地抱着被子向自己害臊地笑,"大约昨夜都醉了。"
醉了?不可能,白圭知道自己一旦酒醉,头就会疼得要裂开一样,现在神清气爽,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才真是此地无银,倒看看这燕王要做什么。
"师父,我小时候羡慕皇兄,在营中有你陪着,可我和三弟两个就经常半夜缩在一处睡,有时竟被刁斗之声惊醒,以为有人劫营。"郑衿坐在床边捡起靴子穿着,"师父你真偏心。"
"白圭酒后失仪,燕王休怪。"
郑衿闻言抬头,一头青丝垂在他眼前,是白圭躬了身给自己赔罪呢......
"不过,也多亏了燕王,才让白圭得这一场好睡呢。"对着这个十八岁的藩王,他依旧笑着,就像挂了一副无伤大雅的面具。换了郑裕,早就该气得上去一把扯掉他的伪装,把他的真心逼问出来才罢休,因为他在乎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什么阳奉阴违的假象。但眼前人不是郑裕,只差两岁,心性城府却让人心冷。郑衿像没听懂白圭所说的话,笑眯眯地口里道着好说。
白圭心内一片怆然,早知道这孩子的脾气是这样的,放了军权在他手里,终究不妥,可难道他和郑珽,还有这许许多多忽略了他的存在的人,就没有责任么。帝王家到底要不要亲情......推门出屋,庭里风吹落花,一地纷繁,一如他此时的心,怎一个乱字了得。如了太后的愿望,节制燕王,或者,还有其他的办法么......原本郑珽的算计是将亲信安排在郑衿麾下,那些历练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军,决计会辅佐这位燕王镇守好边卫的,可看如今的局面,将军们都在柔荑翻覆间撤换殆尽了。徐宸英说的一点不假,需要擢拔些得力的人,可是,就算擢拔了旁人,能保得几时......悠悠地长叹了一声,心上微波涌动,他合上了双眼,其实,不是没有办法的,而且,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师父,你怎么了?"郑衿一身杏黄蟒袍,打扮得神气挺拔,衬得他一双星眸,像画中人一般,可偏偏动作还是一派稚气,学着郑裕又在牵他的袍袖呢。
"用过早膳,不知燕王可有余暇听白圭絮烦些军务?"
"军务?师父吩咐就是。"
铺展开地图,就像展开了一片大好河山,从西至东若隐若现地蜿蜒着的,是绵亘万里的长城坚壁。郑衿忽闪着眼睛趴在桌上,抬眼看着白圭,他的样子看着真舒服,怪不得父皇会那么迷恋。不过啊,现下他最在乎的还是白圭会对他说什么。
"师父,我辖下只有这两州,"指尖戳了戳幽、云两州,"再往西却是鞭长不及了。"
"白圭想说什么,看来燕王已经猜到了。"目光低垂,刚好看到那双星辰一样的黑眼睛,一眼竟望不到底。
"总有小股蒙古人跑到河套来扰我百姓,虽然现在不成气候,但我怕姑息久了就要养成大祸。"
白圭点了点头,"胡人逐水草而居,若真是相安无事,倒可以不必妄动干戈,可频频劫掠我百姓,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伸手抚过地图上的长城、黄水,白圭眉目间郁着难遣愁绪,这般熟悉的山水,这熟悉的边塞,时过境迁,竟然又无可避免地再起烽烟么。"甘肃、固原、宁夏、延绥、山西、大同、宣化、蓟州、辽东,"指尖一一点过,白圭看向那个全神贯注的孩子,"这九处城池,若是用兵,军需粮草调度需要好好筹划,由地方支应,短期则可,时逾一年的话就要国中转运,届时势必滋扰百姓,燕王可曾想过如何应对?"
郑衿终于现出了认真思考的神色,抓了抓头,目光在地图上找着答案,他知道白圭早就有了办法,这是在考他呢,想要争取到白圭的扶持,绝对不能胡乱讲话。三弟所辖的江南水乡是粮仓,他这里偏偏只适合养马......
"白圭在朝中时看过驿报,越过长城的胡人分属三个部落,彼此之间争执更甚,说明汗王已无力节制,背弃此前所订盟约的日子,想来也不远了,不能不早做打算。"
"那我们要不要找到强大的一部,先一步通好?"第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郑衿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仰起头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白圭,等他解答。
那城府极深的孩子,一瞬也有了恍惚迷惘的神色,看得白圭心中一酸,不觉抚上了他的额角,微微一笑,"总会有办法的。"
三十三、太液波翻
太液瀛洲,一池素淡芙蓉,在泠泠月色下铅华尽去,应着晚风婆娑而舞,清标荷韵甚是怡人,然而赏花之人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一颗石子丢进去,打得荷叶险些破掉,敢在西苑杀风景的,普天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郑裕。
寒香站在皇帝身后,看着他一粒一粒地往池中扔石子,乍看下,那闲逸情致就像是皇帝在给红鲤鱼扔饵料。好容易郑裕手里的石子丢光了,寒香却笑吟吟地双手捧给他十几颗。看着纤纤素手上满是尘灰,皇帝愣了愣,"你去歇下吧,不用陪我了。"
"陛下可是有烦心事?"
何止是烦心事,简直是震怒,但是问政之时他忍下了没有发作,可是忍下以后呢,除了生气,还很难过。幽州来了两份章奏,顾文华送上来时就战战兢兢的,等他急不可待地看了,他恨不得长出两翼飞到易京去。郑衿说要在河套驻军屯田,白圭说他要留在幽州帮燕王策划调度--他们两个到底想干什么,易京又发生了什么!
"皇后,你见过朕的师父,对吗?"
"凤阁白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寒香不明白皇帝为何有此一问,茫然应了。
"那你说,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寒香真的犯了难,皇帝今日这光景竟像是谁又让他受了委屈,有心事难以排遣。可是问到了白圭,想到白圭她首先想起的是家中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圭会有这么大一个女儿,偏偏脾气禀性又大相径庭。
"你笑什么呢?"皇帝回身刚好看到寒香两靥含着浅笑,"师父让你那么开心是怎么的?"
"不不,陛下误会了,"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笑白圭,他在皇帝心中是什么地位,她还是从父亲徐宸英那里听过的,"白大人才干性情都是极好的,怎么敢笑,寒香是想到了白大人的千金,十分伶俐乖巧。"
"唔,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这人真的是狠得下心。"连流纨都不顾了,一心留在易京辅佐燕王。转念间,皇帝像是醒悟了什么,当初凤阁里那人不是和徐宸英在研究布防,后来又送了流纨到徐府,他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谋算好了,去幽州本就不是治的什么水......
"皇后,明日我到你家去,可有什么要说给你父亲的?"
就算有话,可怎么敢让他去传递,寒香跪了谢皇帝体恤,可是肚里已在盘算给家里传消息了,皇帝很生气,直觉告诉她,那是因为白圭。
徐宸英官做老了的,观尽人情寒温,世故练达。即使百官不觉什么,皇帝升殿时那副样子他却是看得出参差的,有恣狂成性的"清臣"请独对,皇帝竟然一丝犹豫也没有就应了--平时皇帝都是最不耐烦听这些大道理的,因为往往凭字迹就能看出来,这种折子后的拳拳温谕全都是白圭的手笔。
即使没有收到寒香递出来的消息,他也猜得到皇帝在想些什么,更何况,他收到了白圭千里之外驿传的书信,此中苦衷,自然不能对第三个人讲,可不对皇帝讲,那后果究竟会不会好一些,却在两可间。
"终是当局者迷,瑞桢啊,你可知老夫这旁观者却是要吃苦头的。"徐宸英看罢手中素笺"弟白圭顿首再拜"的题款,苦笑着把信送到了烛火上,"谁让你认了我这个兄长呢,姑且替你瞒着他吧。"
在徐宸英意料之内,却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皇帝的怒火几乎是见到他的面就爆发出来了,根本什么也没问,也根本什么都不需要他解释。
"你可知欺君的罪过,朕连你的女儿一起废了。"
这种话一出口,连徐宸英也不由一阵心惊,就算为了白圭自请外放发火,也不至于给自己那么大一个罪名啊。在还没有弄清情势之前,他只伏地唯唯应着,偶尔偷眼瞧一瞧皇帝的面色。不看还好,看了就更加不明白了,皇帝大约一辈子的火气都发在了今时吧。
静默片刻,一双玄色丝履停在了徐宸英眼前,黑缎上隐隐的龙纹让他不由抬起了头。皇帝紧绷的神色,削薄的唇盛怒之下几无血色,然而那双眼睛里,竟然写满了绝望。
"陛下息怒,臣斗胆请问......臣的罪过。"皇帝的回视让徐宸英缩回了视线,但想知道的还是要问清楚。
"师父给你的信,写了什么?"
徐宸英倒抽口冷气,早知道瞒不过皇帝,可皇帝怎么会问,问了,就代表他连白圭也不信了--这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心心念念要去幽州,他这是在骗朕还是骗他自己呢。"皇帝长叹一声,泄气般的坐回椅上。
皇帝的话,徐宸英听得懵懵懂懂,抬头看了看皇帝,那一脸的颓然之色竟让他心里生出些个同情,好生古怪。"禀陛下,白大人同微臣讲了府库的支用和民力调度......"赌一赌,或者皇帝不是那么--
"还有呢?"
"还有......北地风物。"
啪的一拍桌子,连茶碗都跟着跳了几跳,徐宸英心里一缩,皇帝的余威较之刚才更盛。
"你信不信朕真的将你下狱。"皇帝阴恻恻地探身过来,根本不属于那这个年纪的狠厉,根本不属于他这个人的杀气。
说,还是不说。白圭留在幽州的目的,一则真的为了屯田备边,二则却是想以身代了那些为太后明里暗里撤换的将军,约束开导燕王,以免将来真的弄出兄弟反目的事来。可是不能对皇帝说,此刻的皇帝直接下旨削藩都有可能,那样岂不更加天下大乱。不说,他一家势必躲不过今晚--他徐宸英怎么也会有家国不能兼顾的时候。
"皇帝哥哥,饶了徐伯伯吧。"这娇俏的声音,此刻也未免战战兢兢。流纨从门边蹭了出来,跪在徐宸英前面,双手捧了那个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章,这是可以讨情免死的东西,还是她皇帝哥哥给的,应该管用的吧。
地下跪的一大一小万万没有想到,皇帝见了这个东西,当即下了道旨意,全国访拿韩氏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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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同学,俺说过要sm小姑娘滴^^|。
三十四、风雨崔嵬
看到潘济急匆匆地进了别院,郑衿刻意拉开一段距离跟了进去,守在屋外没多久,他就听到了意料之内的声音,该是打碎了一只茶碗,还有......又将耳朵凑近了些,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这两个人真的戒心好重啊。管他,反正待会儿只要看白圭的脸色就知道了,毕竟师父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啊。自己月前略施小计,让太后的虾兵蟹将看了一出戏,竟然收效如此可观,他志得意满地两手抱着后脑,居然在廊下踱起了四方步。哼哼,从前只要他拉着白圭私底下嘀咕些什么,他大哥的脸总能变成锅底,都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这招还是百试不爽。这下白圭能够留在易京,只帮他一个人料理政务军务了--大哥啊,我承认我母亲不如太后,可这一辈上,我不想输给你。
"燕王,既然来了,就请一起议事吧。"潘济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块冰,猛然间出现在身后,把郑衿唬得三魂七魄出窍一大半,差一点就叫出了"鬼啊"。
"季川!你也在啊。"心里还在发颤,待看清楚潘济的表情就更加要颤上三颤了,好可怕,从前像是索账的,现下倒有七分像索命的。"潘......潘大人,师父他,在吗?"如果白圭不在,打死他他也不要进屋跟这人议什么事。
"燕王殿下,有失远迎,怠慢了。"白圭一袭青竹色长衫,一揖为礼,声音说不出的柔和,听得郑衿的心一下子又暖和了起来。不过郑衿眼光很锐利,一眼便瞄见了白圭衣裳下摆的水迹,不由眯缝起了两只大眼睛,没错,师父表面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不趁这个时候好好跟师父说说话,等他横下心来,就全晚了。
"师父,可是皇兄准了日前上的本章?"他若无其事地一把抓了白圭的手,嘿嘿,那手还在微微地抖着呢,是生气了么......
有侍从收拾了茶盏碎片,添过新茶给屋子里的三个人,动作慢吞吞的,被郑衿沉着脸一挥衣袖斥退了。看了这场面,白圭阖了眼帘,将了然神色尽数藏了起来,再睁开眼时已是眼底蕴笑,一派恬然,从桌上拿起一叠卷宗双手递给了郑衿,"燕王,这是都察院的文书,陛下已着令全国暗访前朝遗裔,还嘱了拿下不要审问,即时解京。白圭本姓韩,朱明开国太祖第五子之后,本已随着祖上隐居山林,可二十岁的年纪上,在外游学时遇到了先帝,其后辗转十载,至于今日,这身世原本已淡忘了,可现下看来,不仅忘不得,还应及早做个了结的好,以免酿出祸国之事来。"
郑衿假意看着手里的文书,却是认真听着白圭的话,品其衷素--他这是要回去送死吗?"师父,皇兄不懂珍惜你,还有我啊!"啊,真笨,这么就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了,是因为那人说话的语调都有种魔力吗......可他是真心希望白圭留下来,弄巧成拙了?"师父......我是说,你留在这里,我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