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保不了那么多姓韩的‘百姓'之身,"他笑着抚上了郑衿的头,"多谢燕王美意。"
"师父,你笑起来真好看,多少烦恼事都能散了,远了,可偏偏不开心的那个是你自己。"他这是又说了一句真心话么,自己都有些诧异,更不用说白圭和潘济了--后者正朝着白圭呆呆地望过去,想验证郑衿的话,看得白圭尴尬地抽回手,别过了脸。
按照白圭的指示,潘济抱了一大摞卷册一一排在书案上,燕王凑过去翻看着,"这是各州县的户口钱粮?"
"这是籍录的青徐二州流民,不久会由户部发赴河套各州县重新登入户口。"
"屯田?"
白圭点了点头,"我回京后,会说服陛下派卫将军李继光来主持此事,他先时在军中于辎重转运屯卫极有经验。"此话虽说了,可是......回京后会面对什么,当真难以逆料。
"师父,你就不能留下来帮我么?你回去就不怕皇兄降罪吗?"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白圭会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回京去保那些人。万一到时候必须牺牲点什么才能平息事端,找回皇帝的威仪来,那可怎么办。太后的手段他早就领教过了,如今竟然轮到了白圭--帝师可是等同于皇亲一样的"自己人"啊。
"燕王,白圭只送你四个字,谦和明哲。"白圭执起那孩子的手,这一次是真的语重心长。
"师父要我保身?"
白圭笑了笑,没有应,是保身,也是保这国不要再乱。"若是当年起纷争,江山总还是姓郑,可如今不同了,边患只在旦夕间,西颢国内不能同仇,会让胡人有机可乘。"
郑衿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这话他现在认可,可也只在现在才认可,等到国内安定了,那不是又要找到他的头上么。
"当年燕王与越王归藩之时,先帝曾寄望两位为西颢建下‘文治'、‘武功',"白圭幽幽一叹,起身,撩袍,在郑衿面前跪了下来,"还望燕王深体先帝一片爱子之心。"
郑衿沉默着,拽了那人青色的衣袖缓缓蹲下了身,与白圭呈一个促膝的姿势,"师父,你真的要回去?听说皇兄面斥了徐相呢。"
他做了这么多事,原本就是要我回去啊,这句话在白圭心里转过,却勾起一阵心酸,"燕王,白圭向你借匹快马。"
"白相,你一个人怎么行?"问这话的是潘济,他是担心白圭才会突然问出口的,不过他确实也该有此一问,当初他是出了闲缺陪白圭一道来的,现在看这光景,白圭再回来的可能性并不大了,那他留在这里可就名实俱无了。
"寒山几日前的书信,说他到了辽东铁岭卫,想是赶不及了。"拉着郑衿一同起身,白圭向潘济无奈苦笑,"季川,这里工程未竟,你不必急着返京--废大事的是白圭,可到头来却要辛苦你了。陛下面前......如果还能听白圭一句话--陛下不是因人废事之人,毕竟事关民生国计。当初没有授任你总司河务是我做事欠思虑,我会向陛下请旨的。"
潘济心内一恸,再多的话他不知如何出口,直觉告诉他皇帝并不是要治白圭的罪,只是不满意他为燕王做事,可为燕王做的事全是为国为他皇帝做的事啊,可惜了白圭一片赤衷不改。但是,他又怎会想到,此一时皇帝心中在转些什么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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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第三章更毕
三十五、灯火阑珊
从易京到京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赶路也要跑上十几日,乘着郑衿给的这匹良驹,白圭也只用了不足二十日就见到了宫里派来的禁卫。
因为沿途州府曾收到过皇帝廷寄的密旨,要暗中护卫白圭的安全,所以守备闻报说白大人单枪匹马飞驰而至时,都惊得不轻--急急去确认,待到确认了,人已经飞马出了城。皇帝接到消息时,白圭已近京城。
"去把人好好地给朕带回来。"皇帝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丢下手里的公务,还差点打翻了笔洗。禁卫统领领命转身要走,又被皇帝叫住了,"备马,朕自己去。"皇帝此时的心情用"急切"二字已远远不足以形容了,算来一别已经五个月了,他会不会又清减了,会不会很想念自己,会不会......大步迈着的步子忽然缓了下来,他这么急着赶回来才不会因为想念自己,应该为了刑部牢里在押的那些囚徒!
马蹄卷起官道上的滚滚尘土,呛得白圭的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在这昏黄的日头下赶路,马镫磨得脚腕子已经见了血,被汗水浸着,让他飘忽的神智时不时清醒一段,裤脚裹在腿上,和马腹贴在了一处,上面腻着的有自己的汗水,也有马的。尽管这是匹良马,可也经不起这么一路不分晨昏地跑下来,看着嚼口边马儿吐出的白沫,他知道这马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手里一带缰绳偏离了官道,径直向路边的山谷奔了过去--那里至少会有溪水。几乎不用白圭过多的引导,那马自己便会意地找到了水源,以及水边一片丰美的草地。
"好孩子,再坚持一日我们就到了。"白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落地才觉出,自己已经站都站不稳了,双腿一软,居然就这么跌坐在了草地上。果然不中用了,他心里苦笑,当年他学骑马可是郑珽亲传的,那时初学,他便想要匹脾气温顺的,可郑珽不依,非要牵了自己那匹烈马给他,为了争口气他不知摔过多少次。
"真要军情紧急,哪里有马给你选,哪怕从敌阵抢来的都要降得住。"营里最快的马便是郑珽的坐骑了,他是为了他好,他知道,所以摔得再疼也没叫过苦,况且,那人按摩推拿的本事是一流的--每次他一身青紫地让他用药酒揉散淤青的时候,郑珽脸上的表情可是都很受用的。已经几年没有这么纵马狂奔了......
他拽着马的肚带站了起来,挨到溪边跪了下来,清浅的溪水中,他从来没有这么仪容不整过。想到郑珽,想到韩氏一门,想到任性的皇帝,还有后宫和燕王,无力感阵阵袭来,几乎淹没了他,他伸手抄了一捧清水拍在脸上,溪水是冷的,而泪水是温热的,混着流下来,感触分明。
身边的马儿嘶鸣一声,不安地原地踏着步,让白圭立时警觉了起来,周围确乎有山,可这里近畿之地,怎么会有山贼。但是,有马蹄声近了,速度也是极快的,他聚拢了所有耳力来听,听到了兵刃相交之声,似乎还有人的嘶喊声,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牵过马匹搬鞍上马,磕了马腹,又加了几鞭,依旧是往官道而去。
凭着往年在战场的历练,白圭能够分辨出有两匹马是一路追着自己而来的,脚力就未曾懈怠过,显然也是两匹好马,不过始终不及郑衿所赠,所以竟渐渐给他拉开了距离。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无暇回顾,只能奋力催马,然而白圭毕竟不是习武之人,所以并未听到背后要命的弓弦声,两只箭,一只是招呼他的坐骑,另一只却是准准地向着他后心射来的。
落星飞光,芒锋没入肌骨,白圭一口血洒在了素衣上,红雾掩来,他疼得眼前一黑,这不是寻常匪类,有人存心要他的命,不让他回京......可是不行,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他不能如了那些人的愿。血气上涌,又一口血吐了出来,他心里也知道大约躲不过此劫了,相距不足一射,又是罕有的强弓利镞。
从前心如死灰时,多少人和事绊着他,不许他寻死,可如今死在临头,他竟是那么不甘心,至少让他再见裕儿一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还有最重要的,他要告诉他千万不可迁怒旁人......
看到白圭中箭,郑裕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立时一片空白,"给朕杀,不用留活口。"下了格杀令,与刺客缠斗的禁卫便不用顾忌下手轻重了,刀剑砍下去,招招毙命,当下便有十数个禁卫脱出了战阵,随着郑裕拼了命追赶那两个刺客,没想到却还是晚了一步,等到捉了放冷箭之人,白圭已然翻落马下,赤碧漫染了身下青草。
一声痛苦的轻唤把白圭本已飘远的意识拉了回来,这是裕儿么?好像在喊着"师父"的......背后伤口一片湿热,全身力气都从那里抽干了似的,他废了半天的力气也没能睁开眼,他也真是的,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希望裕儿在这里,刚才心里灵光一现,早已猜到了是谁下的杀手,与其让裕儿在阴谋倾轧中辗转,连亲人的信任也不能得,倒不如以为自己真是碰到了山贼。
"师父,你醒醒,"郑裕轻轻抱起了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你们是死的,身上带的伤药呢,快给师父止血。"
这是裕儿,白圭徘徊的意识将将有了反应,手指缓缓地摸索过去,找到了郑裕的衣角,用力拽了拽,抱着自己的人身子一震,"师父!"知道白圭还活着,郑裕轻轻握上了那只手,几近崩溃的神经一松下来,他泄了力跪坐在地上。
"不要......"微弱的声音传来,郑裕知道白圭有话对自己说,于是将耳朵凑到了他唇边,"师父,你说,我在听。"
"不要追究......刺客,放了......他们。"
什么?!郑裕想问为什么,可看白圭的样子,多做解释势必消耗他所剩无几的体力,"好,我这就放了他们。"向着禁卫下令,却在暗中使了眼色,放开那两人不久,禁卫统领便带人跟了上去。再看怀里的白圭,要不是面色苍白如雪,真像是睡着了一样,不能耽搁,郑裕抱起白圭上马,小心地环紧了他,尽量控制了马的速度,一路飞驰回宫。
三十六、玉阶白露
"师父,你既回来我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郑裕把头埋在白圭的臂弯呜呜咽咽地哭着,而那只手臂便那么静静躺在白圭身侧,由着郑裕厮摩,"忘忧阁外的紫阳花开了,已是一片蓝紫呢,你快快醒来吧,不然,花期就过了。"他越说越伤心,把头埋得更深,他多想让自己灼热的气息暖过那人已然入骨的清冷,然而,都已经半月了,依旧不见起色,白圭就这么时好时坏地睡着。
不过,比起那天几个行军医生联手为白圭取箭来,他宁愿他这么睡着,至少不用那么痛。十几天前,他抱着血透重衫的白圭奔回寝宫,眼见着伤口的位置太凶险,几个御医都不敢下手,闻讯赶来的赵锦骂那些老东西太昏聩,尽医一些死不了人的病。听到个"死"字,他心里咯噔一下,全身冷透,他抓着赵锦让他一定想办法。"找我营里的军医,虽然品级不及这般庸医,但起码手段好,可以料理伤口。"
可是,看着那些人硬生生地把尺来长的箭杆从白圭背后挖出来,那把小刀就像割在他心上,剜心的痛,疼得他几乎窒息,要不是赵锦一把扶了他,他可能挺不过去这场面。
"万幸,这箭没有喂药。不然瑞桢命再大也躲不过这一劫了。"赵锦从军医手里接了箭镞,上面满是鲜红血迹,"不过这箭好利,瑞桢这伤口虽不在要害,可也过深了,只怕要将息数月才能痊愈。"
"师父一定能好的,对吧?"郑裕抓紧了赵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榻上无声无息的人打打气,然而触手便能感觉出,两人手上均是一片湿冷,赵锦的冷汗早已出了不只一遍了。
......
郑裕屏了呼吸靠近那两片素白冰凉的唇,轻轻印下一吻。
最初几天白圭整天整夜发着高热,郑裕整日守在榻边。几位老御医和赵锦营里的军医一天几遍的灌药、下针、给伤口清洗换药,他起初攥紧了拳头在旁边看着,后来实在看不过了--当然也看懂了--除了施针、问脉之外,能够做的一切他全部揽在了身上,不让别人再碰白圭一根手指,就连西乡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他赶出了屋。不知是几位会诊医官的药见了效,还是皇帝的那份执着辛苦感动了上苍,第四日过后,热度渐渐退了,伤情似乎也稳了,只是人还在昏睡。
皇帝每每照料了白圭,还要坚持问政,过午还会抱着一摞奏章在榻边几上批阅,遇到难决的事他还会依着习惯问问榻上躺着的人:"礼部说,给太后建的陵寝与前朝皇后的比起来都要小,不合规制,可我不想在这上头多花银子,但不知道如何答复啊。"他叹口气放了笔,把手伸到榻上,握了白圭的手,夏日里也唯有这个人有如此冰凉的体温,"其实,站在你的位置更不好说吧,应该把该说的意思透给言官,让他们去说,对吗?"
轻轻捏了捏白圭的手,皇帝合上了这份奏折,换了另一份,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竟然还敢要人--"忽然听到榻上人呼吸一促,让皇帝丟了所有神思,离座奔到榻边去凝神静听,端详白圭的面色,然而那人的睡颜一片寂默,如璧沉深潭,不祥的白,不祥的淡,无可挽回的寂静和失落,看得他心里一阵悸痛,微颤着伸出手去触碰那人的面庞,清风朗月,原本不是已经为他抓在手里的么,为什么现在又隔了重纱,连看都看不真实。"师父,你知道吗,我没有听你的话,把那日的刺客又抓了回来,上了大刑,他们才供出幕后主使,竟然是二弟,我记得你的话,他是我的亲兄弟,所以把这案压下了,可如今他又上折讨人帮他料理河套......"沉重地叹了口气,皇帝捧过白圭的手,把他的指尖置在自己唇上,深深吻住,"你快醒来吧,我真怕会做错事--你不会原谅我的事。"
门上水晶帘细珠玲珑微响,带进室内一丝暑热、一缕素馨,西乡从门口轻声走了进来,俯身在皇帝耳畔,压低了声音,"禀陛下,徐相求见。"
"我知道了。"皇帝皱了皱眉,徐宸英要谏的东西他早就知道,可是他不想那么早答他,起码,他想等榻上的人睁开眼睛。放不下,可还是不得不放手,皇帝最后在白圭的指尖呼吸了一口他的霜雪气息,才不舍地起身,"替我好好看着师父。"
西乡弯了腰轻声答着是,拨开一缕缕水晶珠串,送皇帝出了忘忧阁。隔着垂地的万点寒翠望过去,皇帝的身影就像浸没在冰冷的河水中一般,这让西乡觉得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可怜的人,有些东西,真的就如指间沙,抓得越紧,流逝得也就越快。
目送皇帝走远,西乡才回过神,担忧地望着榻上之人,他这些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知道皇帝将白圭带回了忘忧阁养伤,太后又找过他一次,可是太后只嘱了他要好生看顾白圭,分派人细心伺候。虽然仅此而已,可......太后有多久不曾找他去训示了,这太反常,也让他费尽了思量,却也多少觉出些什么端倪来了。
走至榻边,屈身跪在榻边跪垫上,西乡开始为白圭按揉舒活身子,这些事早在几年前他就做过,那时为了养伤,白圭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能下床走路,郑珽那热锅上蚂蚁的样子同郑裕简直如出一辙,还一度迁怒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皇后)坤阳宫里的宫人们,差点全部打死。
"先生,你可知你一身系着大颢的两代君王,千万不能有闪失。没有你,不知道陛下会做出什么事来......真的牵动了兵戈,那时候,大颢的乱局就无人能料理了。"
他站起身,轻轻扶着帮白圭翻身换个侧卧的姿势,因为靠得近了,西乡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微弱呻吟,他俯下身低低唤了声"先生",便见白圭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茫地望着他,好一阵,才释然地又闭了双目。西乡这一场欣喜非同小可,急忙打发几个小黄门分头去请皇帝和御医。
三十七、酒醒夜窗
平日里徐宸英跪叩皇帝也只在礼参之时,他从没像这段日子以来这么频繁地向皇帝跪过,因为很多事他需要用跪求的方式要皇帝答应他。这是哪一门子的君臣之礼他是顾不上搞清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比如,他让盛怒的皇帝忍下了拘拿燕王的冲动,他还求皇帝收回准备悬榜全国为白圭求医的谕旨......
可是这次,皇帝真是铁了心不买他的账,任他跪酸了膝盖也不松口,"添防可以,但不许添到幽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