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水霖铃[第三~五部]有前部连接


"这么早?"皇帝和白圭异口同声。白圭方才收拾停当,不禁有些吃惊,旋即想到这是皇帝大半夜递张纸片出去的功劳,想了想,忍下的那些责备的话还是要说:"中旨用得草率了,失了天子威仪不说,难免独断偏颇。顾侍郎新及第的进士,准以为宫里出了大事。"
"是了是了,遵师父命,天子要兼听才能圣明。"皇帝摇着白圭的衣袖,像是撒娇的孩子,"我是让他帮我办了件事而已。"皇帝一脸坏笑,底下的话他现在不敢讲了,其实是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
白圭起初拧着眉头,看到皇帝那神色,眉心锁得更深了。
皇帝不依不饶地继续撒娇,"师父跟我去用早膳,顾文华不是来了么。"
"去给太后问安吧,我交代顾侍郎之后就回府了。"今天难得皇帝给他放假,有这休沐之暇,应该回去看看流纨了。
"生气了?"皇帝拉起了白圭的手,"几日前在这里翻故纸翻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偏巧文华在,我就让他去帮我誊一份,想是他以为我急用就忙着送来了。"
望到白圭看向自己时那别别扭扭的眼神,皇帝没来由的心情大好,笑着抱了白圭在怀里,"是朝臣们论武备的奏疏,还有前朝的,有些真的很精彩。"深深吸了口气,皇帝敛了笑容,"师父教的道理,裕儿都记得,朝里的事,我有分寸。"
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好几岁似的,皇帝的表现老成到让白圭觉得恍惚,心底竟泛起无尽苦涩,"到坤阳殿去吧,顾侍郎这就过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皇帝,非要拉着白圭一起走,不让他见顾文华的面。"那些印信、钥匙在什么地方他都知道的,师父就不用操心了。"
白圭猜到皇帝在背后搞鬼,甩了他拉着自己的手,依旧立在当地,脸上神气不善。
皇帝抗不过这人的不言不语却不怒自威的压力,"好,好,我说。我让他拿了手谕去内廷匠作那里支领件东西。"
白圭斜着眼睛看他,皇帝倒也坦诚,用手指了指里间的软榻,"喏,换张床。"
守在门外的西乡看到红黄两朵云从屋里飞了出来,红是朱红,黄是明黄,红色在前,黄色在后,西乡不知自己该追哪一朵,还没犹豫够,就看到两朵云不知怎的纠缠到了一处,难分难解。
顾文华,24岁,凤阁侍郎。


二十七、细香明艳
白圭回到府里时,天光尚未完全放出来,所以晨露未晞。这才入春时候,晓寒原本轻薄,在他却隐隐地往骨里钻,外加依在车壁里,身下车轮辚辚碎碎地辗转,搞得一身骨肉越发酸疼,仅仅进府入堂这几步路都走得他险险失态。
看白圭一脸疲态,管家(大叔)严成照往常一样吩咐人去给他准备洗沐。
"纨儿呢?"
"小姐一早在藤萝架下读书呢。"
应了一声,白圭在廊子转弯处停了脚步,从粉墙漏窗望过去,流纨果然在花架下优哉游哉地捧着书在看,偏偏这时候不好,架上只有零星花蕾,去阳春那一幕花瀑胜景还有段时日。又看流纨妖娆侧影,竟伴着无花的枝蔓,白圭心下不忍,脚下转了方向,不去内堂却向园中而来。
"大人......"严成踌躇了一阵,这无论如何也是老调重弹的话,多说一遍也无妨,于是在白圭身后开口,"小姐渐渐地长大,不比往年了,可府中连个女眷也没有。总像个男孩子一样教养也不是办法,满腹经纶却不知女红,说出去总是不好。"
刚刚踏上园子的石子小径,听到这话,白圭站定转身,确认严成有话要对他说。
"裕儿,回来,调皮讨打。"还未待严成开口,小流纨的呵斥声已吓了白圭一跳。
日前郑裕送给流纨的那只白色小狗,此刻正后腿站立,两只前爪搭在白圭的腿上,欢快地摇着尾巴,一副见了真正主人的模样。
"纨儿,这狗叫裕儿?!"
"爹爹!"流纨看到白圭回来一阵欣喜,弃了书跑过去牵他的手,小女孩儿一双黑眼睛光闪闪的,两泓秋水一样,"姓白,单名个玉字,小狗叫白玉,名字可好听?"
有名有姓,还取了自己的姓,犯了天子的讳,这狗倒真是......白圭蹲下身将手递给了小狗,那小狗一个翻身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竟是要白圭爱抚的意思。这小狗的脾气怎么也这样,白圭投降了,伸指揉捏小狗的颈下、腹侧,"纨儿,当今天子的名讳是个裕字,你这玉儿叫得不恭敬了。"
"是么......"流纨很用力地想了一下,"看它一身雪一样的白,那就叫小白吧。"
这下倒好,白圭完全气苦得不知说什么了,幸好严成路见不平,"小姐,这似乎也不恭敬。"
"就叫小白好了,"白圭挥了挥手让严成不要说了,对着流纨温和一笑,"我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爹爹吩咐的事,流纨全都照做。"
"我过几日要出远门,大约去的时候会很久,怕家里没人照料,我托付了一个朋友,你去他家借住,我回京后再接你回来。"
白圭说的这朋友是徐宸英,流纨的存在他是知道的,将一个前朝皇帝的公主偷偷保下来,没有郑珽假以援手如何做得到,这种事不能明里做,会引起朝臣非议,而处理这种棘手的事郑珽从来都是拜托徐宸英的,只不过那时候白圭并不知道罢了。所以白圭找到徐宸英问的时候,不用解释他也知道是什么事了。"放心吧,我这里倒是没人敢乱来的,我家寒香多了个妹妹做伴,有人问起我就说是白大人欠的一笔风流债,估计就不会有人敢再打听了。"徐宸英笑得几乎流出眼泪来,白圭反倒觉得安心了。
将流纨拉至身前,白圭将郑裕送他的白玉印章从锦袋里掏了出来,"这个自己贴身收好,不要示人。"
流纨是认得字的,不仅认得,还博览群书,更重要的,她是宫里长大的公主,大小典故也听了不少,所以白圭给她的东西,她稍稍研究一下就知道是什么了,"这个......免死铁券一样的吗?"
"是,比铁券还要管用,铁券免死次数有限,这个,陛下赐了世袭罔替的。"
"这是陛下赐给爹爹的。"流纨一听世袭的字眼,又看白圭将东西交给自己,心上竟压抑不住不安起来,"爹爹要去哪里?几时启程?又要把流纨送去哪里?"声音很急,几乎带了哭音儿。
"去幽州,下月初五动身,送你去的地方,我今日便带你过府拜访,严成说得对,家里只你一个女孩子,好多话不能对我说,刚好送你跟一个大姐姐去做伴,也学些闺阁的本份。乖,别哭,哭花了脸不漂亮了。"
流纨不仅哭得像个小花猫,还哭湿了白圭的官服,她埋首白圭的胸前,没来由的伤心,因为她有种又要失去亲人的不良预感,"爹爹去哪里都带上我吧,流纨哪里也不去。"
白圭几乎是求助的眼神在看着严成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长者对付小孩子的招数比自己要多,平日他不在府里,多是他代自己尽家长的责任。严成会意,拉拉流纨的衣角,"小姐,大人累了,先让他去沐浴休息吧,有什么事再商量。"
白圭掏出手帕来一边给流纨擦眼泪,一边柔声抚慰,"哪里有外出公干带着女儿的道理,你小姑娘家又不会骑马,再说,幽州那地方风沙大,山高路远的,你怎么受得起这份颠簸。"看流纨止了哭声听他说话,白圭捏了捏她脸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送你去的人家比我这里宽敞,就当闲住游玩,等你玩够我也回来了,可好?"
"真的?"
"真的。"
"爹爹一定回来,回来接流纨,好吗?"
"好,爹爹答应你。"
不知是累的,还是被流纨感染的,白圭安抚了小姑娘回内堂时,发现自己眼眶竟也酸热难过。严成看他恹恹的样子,问他要不要先躺一躺,养养神。
"不了。"白圭还是选了屏风后腾起热气的浴桶,他确实需要好好洗一洗。
严成要伺候他宽衣浴身,白圭拒绝了。看白圭这样子,严成担心地坚持,白圭再拒绝,虽然反常,可严成没再多问,老老实实退出去守着。但是守了很久都没听到屋里的动静,水声都停了很久了,严成心上一凛,推门进屋,发现白圭头倚在桶沿上,阂着眼,居然睡着了。伸手探了探水温,已经有些凉了,怕白圭着凉,严成凑近了出言轻唤。忽然他像发现了什么稀世景观一样怔住了。老天,大人这腻玉一样的身子上,落了不知多少欢好留痕。严成念了句佛感谢上苍,过不了多久,流纨小姐就该有夫人教导了,严成高兴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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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皂剧式家庭桥段╮(╯_╰)╭


二十八、远怀萧散
  穿衣梳头一番打扮以后,流纨笑吟吟地悄悄走近宇下那长身玉立的"爹爹",那人背对着她,抱着两臂,像在看园中的景致,又像是看天色,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入眼。
  
  "准备好了?"白圭听到小姑娘收束不住漏气的笑声,转过身来,"怎么又长高了似的,真好看。"抬手帮流纨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点翠花钿,又端详了端详,白圭眼角眉梢都含着温存的笑--尽管现在看来稍显嫩弱,过不了几年,一定是个明媚的大姑娘。
  
  白圭携了流纨共乘到徐宸英府上,一路流纨都偎着白圭手臂,倚在他身侧,对于将要到达的目的地她不是很喜欢,因为她直觉这满朝的大臣都曾与她原本的那个家为敌,只除了白圭一个人。
  
  流纨从衣领里摸出颈上的一条缎带,拎着那下面的白玉坠子给白圭看,"戴在这里可牢靠?"白圭点了点头,示意她收好。
  
  "世袭......"流纨口里心里念着这两个字,"这样算是欺君吗?"
  
  "欺君的事,早就做了不只一件了。"白圭淡淡地叹了口气,这却也不算是欺,只不过一旦为人所知,会给皇帝找麻烦倒是真的。但是,等不到皇帝觉得麻烦,他自会料理好自己,多不过就是这苟存于世的一条性命。在这之前,只要找个机会,替流纨光明正大地得到大赦,也不枉自己那点心结未了了。
  
  流纨几乎和郑裕一样,见不得白圭沉吟思考,因为那样子疏离得有些怕人。于是抖落着他衣袖流纨开始另寻话题,问白圭如果算是她叔叔,离她家那一支有多远。于是白圭开始给她讲家谱,讲开国的太祖如何给五个儿子取名字,又如何规定他们按照五行的分类一路排下去。
  
  "这么说,我叫流纨也是有规矩的了。是‘水'的那一支对吗?"
  
  连这种追宗溯源的教谕都不曾有,家国一理,可见韩凛整日沉溺声色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白圭不由摇了摇头,复又一叹,感觉流纨捉紧了他的衣袖。"怎么了?"白圭这才注意到小姑娘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
  
  "爹爹。"
  
  以为流纨叫自己,白圭应了一声,没想到小姑娘换了种口气又叫了一声"爹爹",然后像是试探的,又叫了第三声,第四声。
  
  "其实,这样也很好。"流纨继续偎紧了那只早已让她揉皱的衣袖,仿佛一松手就会不见一样。
  
  这小姑娘也有心事了,并且白圭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心事竟是如此相似。故国如尘,人生如寄,命运......就是如此弄人。长相厮守对他总是一种奢望,浮沉间总有一些事不由人,不过他并不吝惜自己的真情,即使一次次付出换回的只是自伤,他也无怨无尤。与流纨之间的亲情,他倾尽心力地呵护着,那种微妙的平衡,只要流纨不再记得他的生父,只要他不再记得自己原本姓什么。原本......他不是那么在乎感情的一个人,原本,他也只想寄情山水、闲云野鹤,可是到头来,陷落最深的也是他,而今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深渊要他去一脚踏入,跌碎一颗心,却是不测又注定的,命了。
  
  依旧是那座华丽得不像话的府邸,这回白圭终于有了赏玩的心思,趁着带流纨踏看的机会,一个园子他也走了一大半。说起这宅邸的修造,徐宸英倒也不避讳夸一夸富,这房子的基址是他自己掏腰包买的,三千两银子而已,但营建的花销却是寒香娘亲的嫁资了,十倍不止,"到头来,我算是入赘借住的,哪天二夫人不高兴了把老夫扫地出门,还要合家去投靠瑞桢呢。"
  
  "这个好说。"知礼如白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只听郑珽赞过徐宸英有经纪之才,剔理部库,如臂使指,连光禄寺的果品蜜饯他都能挤出一笔银子,没想到他家夫人......出资建造的数目是十倍吧。
  
  想到国库,白圭倒是真有郑重一问,笑容敛了,看向徐宸英,"此番周济幽州的款子,徐相还要费心。"
  
  "这个好说。"徐宸英学着白圭的口气,"节骨眼儿上用的钱,老夫都留着呢。何况,瑞桢留了小女公子看着老夫呢,是吧?"最后两字的问题抛给了白圭身边的流纨,小姑娘听两人说话听了那么久,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口没遮拦又高深莫测的伯伯,当下害羞地点了点头。
  
  "要寒山同历艰险的这份情,白圭已经不知怎么还了,如今又放了流纨在府里叨扰。"
  
  "你就是这个样子时,最让人放不下,"徐宸英终于收拾了一脸的不正经,回复了首辅的威严做派,"跟你去历练这一场,受用终身,老夫等闲间也不能给他这样的际遇,也就是你,老夫放心,要是跟了别人,我是不会答应的--你该懂我的意思。"说到徐寒山,徐宸英颇有深意地叹了口气,"今日殿前听政已毕,陛下召了犬子洪武殿问话,听文彦说,还在他手里召了二十个禁卫营的高手。"徐宸英一摊手,扮了一脸苦相,"怕是殿试武状元也比这个容易过关些。"
  
  郑裕说的"召来看看"居然是如此"看"法!白圭吃惊之余略感不悦,"我这就进宫接了公子回来。"揖了揖徐宸英白圭便要告辞,反被徐宸英一把拽住了衣袖,"说句不恭敬的话,你太宠陛下了。"
  
  看白圭若有所思地停了脚步,徐宸英缓缓放开了手,"寒山自小练武,得方外之人教导,老夫不担心。刚刚说过的话,瑞桢不妨好好寻思一下,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不在陛下身边了,陛下他......"长长一叹,徐宸英要说的话都随着叹息,无声地压抑进了听者的心里。
  
  眼帘低垂,白圭的心头仿佛落了千斤的分量,压得他许久忘了呼吸。视线刚好落在流纨身上,白圭发现流纨也在看自己。他承认对这个女儿,自己是宠。可对皇帝......今日听到徐宸英说郑裕殿前演武,他便一心进宫阻止,现在经人提醒,他才想明白,原来他并不是紧张徐寒山的安危,而是害怕郑裕做事冒撞,惹来朝臣非议,失了徐宸英的辅弼。这,难道是宠?正视自己的心,不免让他有了一样的惆怅--是宠,却也真的是溺。


二十九、离觞三万
大殿一侧,崇文殿内,皇帝的桌案上分门别类地堆了几摞奏议,然而皇帝并没有在灯下费这份神思,他倚在一边的靠枕上做瞑目养神状。反倒是桌案边那个人,手里捧着一份章奏,语出如玉鼎香篆,清韵怡人。
"有饥民越州流移,为地方驱逐,甚者为有司所捕,户部请开廪抚绥。"白圭执着一支朱笔,看过一份折子,便拣了紧要的话说给郑裕听,然而郑裕像是睡着了似的,没有应声,"陛下,可准了户部所请?"问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看看时辰大约已过戌正了,笔架上放了笔,白圭起身,再回来时手上抱了薄被--他与皇帝共处一室时,伺候的人多只在门外待命,就算是西乡,这会儿也没必要兴师动众地使唤。替皇帝脱了靴子,抽去靠枕,扶他躺舒服些,又掖好被角,白圭才重新坐回案边看着奏折,把那些照本宣科空洞无物的"大作"都归在一边,单单拣了急务出来堆在郑裕那一侧,其间又有些参劾、讼辩的,又归了类,并按轻重缓急大略排了排序,如此一份份逐一看了、理了,皇帝却依然酣眠未醒。

推书 20234-01-12 :恨情翱天——池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