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宸英心里叫苦,不添到幽州还能添到哪里,可见皇帝就是认定了是燕王要害白圭,"陛下,不要就凭两个刺客的话就信以为真,燕王害瑞桢总要有理由。"
"那两个人是分开审的,全都招了是他郑衿唆使,沿路追杀的。何况那铸箭镞的铁料是从胡人处得来的。"
"可这疑点太多了,为何不在幽州动手更妥当,偏要直追了千里,瑞桢骑的马是燕王赠的良驹,刺客的马远远不及,这么追杀只怕追一辈子也追不上的。"
"哼,或许这就是他的诡计,为了事后掩饰一切。你可知道,师父中箭之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要我不要追究,把刺客都放了。要是师父醒不了,我不会饶了他的。"说到这里皇帝恨恨地一摔袖子,背对着跪地的徐宸英,"师父那么维护他,他居然还如此用心险恶。你也一样不辨是非,把兵交给他,他能不造反吗......"
"陛下,臣也认为当听徐相一言。"
这话音虽轻,可在场两人却都听到了,因为这音色的主人他们再熟悉不过了。尤其是郑裕,惊得急转过身,见白圭半倚在西乡的怀里,容颜苍白,正努力地向自己微笑。
"师父!"郑裕一个箭步抢到跟前,换过西乡,把白圭扶在了自己怀里,"你刚醒怎么能出来,快跟我回去,再让御医看看。"也不待白圭分说,他就把人打横抱了,抬腿就走。
白圭本就中箭失血,又昏沉了这么多日子,此刻再加上郑裕一起一伏的大动作,头晕得说不出话,只能闭了眼睛用手按着额角。
"怎么?不舒服么?"郑裕见他的样子,停下了步子,关切地打量他面色。
"让徐相一起过来好吗?"刚才只说了一句话就被皇帝劫走了,可有些事必须澄清。
白圭醒来时见了西乡,便大约猜到自己中箭以后被皇帝带了回来诊治,可是他不放心的仍是那些刺客,问了西乡才知道,原来刺客被皇帝原样请了回来,而且指认了郑衿主谋,这与他中箭那一刹那的猜测刚好吻合,这些刺客无疑是被派来陷害人的:真的想要他死,其实没有那么难,箭镞上添些见血封喉的剧毒就好,想不暴露主使的话,他们怎么会甘心让皇帝的禁卫抓了放,放了再抓,以燕王的心思,决不会做得如此粗枝大叶。而且,选在近畿之地下手,这明显就是做戏给裕儿看啊......
被皇帝抱着在宫里的游廊间穿梭,白圭有点不自在,他把头埋在郑裕胸前,伸手环着他,轻轻抓了他身上的龙袍。这个小动作在郑裕看来是亲昵的表示,心里一阵发热,万朵花开,低下头凑近白圭的面颊趁人不备地偷了一口香,"为了师父能养好伤,我要大赦。"
他想跟他辩一句,他不是勋臣也不是功臣,不能这么胡来,可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躺了十几天,连抬抬手都很费力了,刚才又因为心急想找到皇帝,被西乡搀着走了一段路,现在只得阖着眼偎在郑裕胸前,听那里面坚实有力的心跳,一撞一撞的,温暖靠近的踏实感。
忘忧阁里各色人来来往往,有急急赶来问脉看伤的御医,有服侍的内官里外忙碌,看到皇帝来了,全都原地肃然侍立。"看着你们心乱,御医留下,余下的都给我到门外去。"皇帝紧锁着眉头,不悦明显地写在了脸上,怎么在这里都这么不讲规矩,连最起码的轻手轻脚走路都不会了。
被破例召来忘忧阁议事的徐宸英一进门就看到皇帝跟下人们发急,白圭倚坐在榻上,被两三个御医围着,一脸无奈的正望向自己呢,他当即会意,走到皇帝跟前见了礼,小声提醒:"陛下,御医切脉,清静的好,还是让不相干的人都散了吧。"总要支开了耳目才好商量这最敏感的话题。
皇帝点头,徐宸英便把人轰得一个不剩,霎时眼前清静了,两人屏息候着御医把脉。
"怎么样?还要紧吗?"皇帝坐在了床边,是问白圭,更是问御医。
白圭伸出另一只手握着皇帝的手,"我能觉出每天每夜都有人拉着我的手,把我从一个极黑的地方带了出来。"他苍白脸色衬得笑容愈加淡雅虚无,让皇帝看得心里感动又伤心,双手握了白圭冰冷的手,一声"师父"唤出来竟有些哽咽。
好容易候御医都出去开方子,徐宸英才凑过来,皇帝示意他坐,他便欠身坐了边上一个藤编坐墩。
"陛下,能让臣跟徐相单独说话吗?"
皇帝气闷,要发作,可看到白圭一派淡月清愁的气色,他心下既怜又痛,颔首起身,竟将偌大的寝阁让给了他们俩。
徐宸英升格坐在了榻沿,打量白圭,"幸好你没事。可知是谁做的?"
白圭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尽头是疲累的沙哑,"我只知断不会是燕王。"
"我也是这么看,可陛下却认定了是燕王做的,连派兵进驻河套都不允。"
"这都怪我......"他垂了双目,话音透着力不从心,"可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让我猜猜,你对燕王太好了,对吗?"
"他们都是遥峰的子嗣,燕王守着的疆土也是遥峰辛苦得来的。"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有的......"白圭闪目看他,果然徐宸英一脸凑趣的表情也在注目自己,看得他脸上一热。"徐相一定有话教我。"
徐宸英朗笑出声,"不愧是瑞桢,心有七窍。老夫也不知此时说这些话是否不近人情,毕竟你重伤未愈。"
"徐相说吧,我没有大碍。"
"你离京这些时日陛下政事都处理得明明白白,俨然已是英主的样子,可见你的教导已有小成。"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些远远不够做个英主。
"你是否记得老夫说过你太宠陛下。现在看来,早已不只个宠字能解了。"徐宸英一叹,似是说完了。
他垂了头,寻思徐宸英话里的意思,半晌才发现下唇已被自己死死咬住,"徐相,我累了,能帮我请陛下来吗?"
徐宸英拍了拍他的肩头,目光里含着歉意,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去招呼门外的郑裕了。
三十八、月照参商
看徐宸英出去,白圭脱力一般倒在靠枕上,有些事情想得太多太久了,头昏昏沉沉的,他闭了眼睛,神思竟一阵恍惚。一只手轻抚上了他的额头,理了理松散的鬓发,然后滑至面颊、颈项,最终伴着火热气息,一个吻烙在了他颈上,不用看也知道,这是郑裕,他的气息就像是夏日午后的阳光,晴朗、炽烈、耀眼,不容杂质,一扫阴霾。
留连施为了半晌,也不见白圭拒他,若在平时他一定得寸进尺,可如今竟担心起来,他撑直上半身近了端详,白圭依旧阖着眼倚在枕上,睫毛下重重的影,神色倦倦的,呼吸轻浅。
他小心地唤了一声师父,白圭没有应,他一阵惊心,急急的连唤了几声,白圭才挣扎着将眼睛睁开。那对视的一瞬,郑裕惊异于没入那双眼睛深处的哀戚,"师父,你哭了......"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白圭如此脆弱的样子,明明,即使是那日中箭命悬一线,他都能紧紧握了自己的手来安慰自己,生死于他都是可以谈笑的--莫非,他做了什么痛苦的决定,要放掉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这个念头想得郑裕几乎窒息,不可以,他决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徐宸英又说了什么昏话!"皇帝腾地站了起来,无名火起。这家伙总是害白圭伤心,在他记忆里白圭只落过这两次泪,每次都有徐宸英在,"真应该把他一处下狱。"
最后这句话倒对白圭的情绪起了作用,他撑扶着床沿艰难地爬了起来,由于牵动背后伤口,疼得声音有些发颤,"陛下说什么?徐相怎么能下狱?"
"我乱说的,你别当真。"皇帝抢上一步小心翼翼地搂了他在怀里,让他伏在自己胸前喘息,"伤口还没长好,别乱动。"
皇帝掏出绫帕拭着白圭额上的冷汗,却发觉他整个人竟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着,"师父,哪里不舒服?"
"有些痛。"他一手抚着心口,把脸全埋进了郑裕怀里。
"让我看看伤口,怕是又裂开了。"郑裕说着,欲扶白圭翻身趴在床上,没想到被他拽住了手臂,不愿他放开怀抱。"伤口没事。"只是心上疼得紧。
郑裕坐了回来,又轻轻地揽了白圭在怀里,指节摩挲着他的鬓丝,看他闭着双目,眉间锁着黯淡的愁,心中竟生出无限爱怜来。"你心上卸不下的担子难道就不能交给我吗?"
昨日花开,今朝就要为风吹落,就像他尚未领悟又不能宣之于口的一种情感,如今,也只得莫名地让他们留在梦里、心里了。白圭挣出了郑裕的怀抱,复又靠回身后的枕上,原本疼得发热的一颗心沉沉的冷,漂泊、离索,那颗心也该累了。"裕儿,让我回府养伤吧。"
"不准。"他想也没想,回答得很干脆,"当年父皇不是一样在这里照料你的伤势。二弟也好,流纨也好,你那么尽心,就连徐宸英、潘济,你都能跟他们交心,为什么你心中容不下一个我呢。我真嫉妒那些人,他们都围在你身边转,也没见过你想逃开,独独我是不一样的。你真狠心。"
"裕儿。对不起。"白圭抬手够到郑裕的面颊,清削指节抹去他眼角的泪水,他能对他说的,只有这三个字,他想给他的爱已然被人拿来利用了,放任下去迟早会害了他,害了立国根基尚浅的西颢,将来九泉真能有知,遥峰是不会原谅他的。
"无论如何,在宫里养伤,用医用药都方便,在外面我不放心,你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白圭还想说话,可郑裕挥手拦了他,"至少住到伤口愈合,不然就算你回府了我也会派人把你接回来的。你对我说会保护好自己,我再也不会相信了。如果你那么害怕面对我,那就由我来让你适应,我们朝夕相对,就像父皇当年。"皇帝讲这话时语气温和,然而一股捍人的力量还是传到了白圭心里,数月不见,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就是徐宸英口里那个独当一面的英主么。
"你累了,只管休息,什么都不要乱想。"皇帝唤了西乡传膳,不假手旁人,自己拿了沐盆、手巾给白圭擦脸、洗手,弄得白圭一阵惶恐,怎么说也是九五之尊。
"不碍事,我把他们都遣出去了,"皇帝挑挑眉梢,嘴角噙笑,"你睡着的时候我不让别人碰你,擦身换衣都是我做呢。"
如他所料,白圭略显苍白的脸瞬间晕开了烟霞。他是真的爱惨了这个样子的白圭,"我等不及晚膳了," 他笑着,一手抱了他肩背,一手揽了他后颈,没有遇到多少抵抗就赚开了白圭的城防,一路攻城略地,啮啄,吮吻,直到两人呼吸凌乱,唾丝轻牵,他满意地看着白圭本没有血色的唇为他折腾得水滟滟的,整个人虚软地偎在自己臂弯里。
"为什么不问我韩氏遗族的案子?"皇帝用指尖点了点白圭妃色的唇,顺路挑起他消瘦的下颌,"你知道我找到谁了么?"
找到了谁?白圭身子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进郑裕弯弯眯着的眼。他心内本无限惨恻,却淡淡地笑了,霜风云容,憔悴却飘忽。他这种无力把握的样子是郑裕深以为恨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好不容易才走进了他的心,却又被他推了出来。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充军戍边还是直接问斩?"
"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个暴君吗?"
他摇了摇头,他只是不敢奢望什么。
"我想过了,要给他们重发户籍,分给田亩,这样他们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不过啊,我也是有私心的,万一这里面有人意图不轨,我可以早早收拾局面。"他缓缓摇着怀里的人,像是拍哄襁褓里的婴儿般,一副和中解郁的好表情,话音是宠溺的甜,"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都快成心病了,这下越发除了病根才好。"
"那么,陛下寻到了什么人?"他心下很期待那答案,那已为他猜到的答案--能让郑裕如此欢喜的,只能是他的家人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容从眼前闪过,心里隐隐痛着,有些什么翻腾灼烫的东西炽得他很难过,一腔窒闷不知如何冲泻而出。
"除了当年惹你伤心的那些老顽固,我连流纨的亲生爹爹都安顿好了。"
"废帝韩凛!?"白圭使了使力想从郑裕臂弯里脱出来,可就凭他此时的体力根本挪不动分毫,又兼胸臆间什么翻荡得着实难受,话没说完便用手掩住了口。
白圭手心里那汪鲜红让郑裕惊得三魂丢掉了两魂,要起身吩咐召御医来,却被白圭扯住了。可看他只是蹙着眉头说不出话,郑裕急放轻了声音安慰他,"别当真,我什么都不会做,说了安顿就是安顿。"
手依然固执地拽着皇帝的衣袖,郑裕已然明白了,"我答应你,不会动他。"从腰带上解了之前那个免死的白玉章子,轻轻松了袖上的手来放进他手心里,"流纨给我时,我接下了,早就作准了。我其实,只想你回来。"合拢了白圭的手指,皇帝两只手捧了他的手在手心里,就像那日初许他这承诺时一样。
三十九、行人刁斗
数日后皇帝颁了两道旨,让徐宸英大大感叹自己与白圭比起来,真的不是人微言轻可以形容的,皇帝不仅准了添兵戍卫,还划了十几万流离失所的难民移徙河套诸城,军在外,民在内,中间修城筑堡,屯田备边。而这些差事,皇帝派给了卫将军李继光。
李继光本出身将门,所以虽然只有二十八岁,是个少年将军,但随军征战却有十几年了,不仅擅长韬略治军,而且实战经验极丰富。不过,他是在归顺郑珽之后才得以一展才长的,因其父在朱明朝中颇受排挤,一直以来,他只是个押运看管粮草的小官,每每还会受到军中诸将奚落。他读兵书、习武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明军连吃败仗,恨皇帝昏昧,奸佞当道,深苦效国无门的时候,他遇到了白圭。
那时候他押送粮草本在后方转运,不用担心西颢军来劫粮,只带了几百人护卫,可是没想到郑珽攻势太猛,冲突得朱明前锋溃不成军之后,一路又携大军席卷了军心涣散的朱明中军大营,李继光所带这小股分散的人马当然被连人带粮地生擒活捉了。
多数被擒军士都降了西颢军,可李继光没有,堪堪被斩的时候,他对天长叹,吼出一句"恨大丈夫不能浴血沙场"。这句话被白圭听到了,他心中诧异,便要郑珽放了这人。一番深谈之后,白圭笑着给李继光披上了自己的斗篷,他知道这是个将才,报国杀敌终是为民而不必愚忠朝廷的道理给他讲透了,他终于答应了归顺,"幸好没有错杀栋梁。"李继光至今仍记得,那时的白圭眉清目朗,笑起来温和舒心。
可是,看着眼前靠坐在榻上的人,李继光不由感叹时光无情又无常。此时的白圭为心上身上的伤消磨得衣薄骨销,形容冷落寡淡,再不复那个谈笑间烽烟起灭的白先生了。任他沙场摔打见惯了生死的,也不由心内悲凉,他揽衣深深一礼,"先生,有何事尽管吩咐继光。"
白圭歉然一笑,抬手指了指身侧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元志见外了,还像旧时军中,你我兄弟相称不好吗?"
李继光心里一热,原来念旧的不只他自己而已,"当年继光也会偶尔呼兄长为先生的啊,兄长可忘了,那时陛下在学《通鉴》,继光闲时都来凑趣的。"他大方地落了座,握了白圭犹未收回的那只手,只觉得他瘦得厉害,那冰凉肌骨在自己掌中不过仅盈一把。李继光不由心酸,展眼关切地注目一阵,才收了目光轻轻舒了口气,"兄长要好生保重。"
"此一去边塞胡尘,不比宿卫京畿,元志也要珍重才是。北地一百二十卫,又兼移徙塞下户口十三万,辖治调度,多付辛苦。是白圭力劝陛下将此差事交给元志,不知弟可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