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说一句,郑裕便含笑答一声好,直到他发现怀里人的手慢慢松脱了,这次是真的累得睡着了,可他舍不得就这么将人放回枕上,于是就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坐着,嘴角浮着笑,痴痴地想了很多东西,直到红烛燃尽,窗外隐隐有了鸡鸣之声。
西乡轻轻扣了扣门,唤了声"陛下"。透过窗纱他约略看到两人相偎坐了一夜,心底竟有微微的酸楚。时辰到了,他有些不忍心破坏室内那份难得的平和隽永。可郑裕此时应该动身回宫了,早上例行到坤阳宫去问安是不能免的,否则......唉,就算不问起,皇帝在做什么,先生又在做什么,太后还是会知道的。想了想,便又抬手在门上拍重了些,"陛下,问安的时辰不要误了。"
郑裕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么做胸膛起伏太大会扰了白圭,又小心翼翼地呼了。怀里的人动了动,却没醒,他又在他额上吻了,轻悄地放开了怀抱。临去时直到门口还回身张望了一眼,才安心地回了宫。哪里承望着,白圭一直目送郑裕离开的,直到窗格子外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他才慢慢地起身,是该去唤严成了,只不过不是讨药膳果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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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无良地中途改名了......因为发现可以多些温情戏......而原本的题目不是给这两个人的,这俩要是继续由春天搞成秋天,不关俺事啊。
四十七、拂局相知
严成给白圭备了膳,还端来了笔墨纸砚,都摆在一张小矮几上,直接置在榻上。白圭一醒来就如此有精神让严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白圭那光景,真的以为他又要好好地躺上几天呢。不过白圭肿着个脚腕子就深一步浅一步地来到严成面前时,他是真的心疼了,大人这是招谁惹谁了,陛下的性子也太无常了。
"大人这是要写折子?"摆布碗碟时,严成瞥到了白圭最初落笔的几行字,而他是识得字的,白圭平日的文书都不避他,见以臣自谓,就知是奏达天听的东西了。
白圭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驻了笔,"这两日赵将军可来过?"
"来过,昨日和陛下一道来的,后来先走了,说是去查刑部天牢什么案子。"
"什么?"白圭脸色瞬时变了,锁着眉沉吟片时,提笔将刚写的字勾了,又展开一张纸,速速写就,信封封了交给严成,"把信亲自送到徐相府上交给徐相,如果有回信,就贴身带回来。替我致意徐相,就说白圭病中不能亲至,礼行不周尚请宽待。"
严成收了信,还不忘劝白圭好好吃饭,"陛下再四嘱咐让做的,带来那许多珍奇药材,说是当月务必要大人吃光,否则陛下就要降罪老奴。"说罢可怜兮兮地看了白圭一眼,仿佛要他知道这圣命的威慑力。
白圭轻描淡写地拿起勺子搅着碗,药香借着热气逸散开来,虽不开胃,可品着很舒服。"把药拉个单子给我,配些成药,你拿去散了吧。"
看他家大人一口口抿着勺子里的汤羹,严成真的有些绝望,"大人啊,这么做了老奴就再不能侍候您了。陛下非问了我欺君之罪不可。"
欺君,基本这府上人全都学会了把欺君挂在嘴边,包括小流纨,"小姐呢?"这孩子的怨气都还没向自己发完了吧。
"早上就来守在这里,我看陛下在,劝小姐回屋去了,这会儿应该在习字。"
白圭欣慰地点了点头,"去送信吧,顺路把小姐叫来。"推了推面前的碗,向着严成为难地一笑,"对不住你了,我还是吃不了多少,收了吧。"
严成走后不久,流纨就像缕晨雾一样飘了进来,后面还带了一团更浓的白雾,那只正式被命名为"小白"的小狗。看到流纨舒舒服服地坐上了床沿,那小狗三跳两跳地也要上床,可惜跳不上去,看那锲而不舍的小狗一轮轮地想扑向自己,白圭微笑着垂下了手臂,把那心急的小家伙抓了上来。
"它刚在园子里乱跑,爪子脏的呢。"流纨从白圭手里拎起了小狗的前爪,晃了晃,活像在给白圭挥手行礼。
"难得它那么想我,怎么会嫌弃它。"白圭搂了小狗在怀里,那狗竟温顺地不动也不叫了,连流纨都诧异,白圭离开这么久这狗还是认定了他是主人,她撅起嘴巴给小狗做了个鬼脸,"小白和皇帝哥哥一样,只有在您面前的时候才有好脾气。"
说者无意,墙外有耳,一阵中气十足的朗笑从门口荡开,徐宸英大笑着走了进来,"小姑娘说的很是很是啊。"
"徐相。"白圭没有嗔怪这一大一小拿皇帝和他打趣,见到徐宸英这么快就现身,他猜到是严成没走几步就遇到他了,那么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特意过来的呢。
"给伯伯去沏壶你们府上的好茶吧"。徐宸英两句话就把小流纨支开了,便坐在榻沿端详白圭,好一阵什么话也不说,那目光让白圭觉得不像关切,倒更像长者的责备。
"徐相,我--"
"什么也不用说,"白圭一开口就被徐宸英打断了,"这件事是我提的,没有商量。"
"徐相想必也知我的顾虑。"
徐宸英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了白圭刚刚写给他的信,"一丝不理,众丝皆乱。姑息到现在,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你现在只查到了一个刑部,可知最大的弊病却在户部,我这管钱的日子艰难哪。"徐宸英把信丢在白圭身前的几上,看到那上面有写了一半的奏折,于是拈起辨着字迹。"你要参这事?看来老夫错了,总以为你心存妇人之仁。那你为何又要拦着老夫要赵锦查案呢。"
"徐相说的没错,白圭自认依旧软弱。"他从徐宸英手里接过素笺在指尖三两下扯碎了,"听到文彦被派去,我就决定弃了这议论。"
徐宸英摇着头,面上竟有薄薄的愠色,"瑞桢啊瑞桢,你哪还可以分一份心去为着那般人着想,那与割肉喂鹰又有何异。"
"如果吃掉我,鹰就能舍弃捕食,我倒是乐得一死,"白圭丢了手里的碎纸,疲倦地将头靠在床栏上,向着徐宸英虚浮一笑,"但我也不希望像文彦那样不相干的人,一霎就面对如此凶残的真相。"
"这个议论老夫定了的,断不会依你。只有文彦去查,才能查出燕王之外的结论来,无论是什么,总能给他洗脱污名,这不也是你希望的吗。"
"可文彦......算了......"白圭长叹一声。当朝太后是赵锦的亲姐姐,赵锦虽心地淳厚,可人并不傻,叫他去查,肯定卖力地一路去搜集蛛丝马迹,即便问不到最后一层,他也会知道个大概,阳光一样的人,一个已然陨落,这另一个......大约会为阴云遮蔽了吧。白圭半阖了双目,裹了裹身上轻薄的丝被,那种挥之不去的透骨之寒袭上来,让他打了个冷战。
徐宸英抬手触了触白圭的额头,知他没有发烧,才安心地放下手,继续以平静不波的语调说道:"潭州今年茶叶收成极好,户部就要增茶课,陛下认为丰歉无定,不必岁岁浮动,因而就没准。两淮日前上本请加耗,户部初议不准,可西北李继光用兵,刚找两淮要了两千万两银子,怎么也要安抚一下,户部松了口,说加耗可以,但盐税要欲缴一年才行。"
"胡闹!"白圭睁开眼,锁着个眉头,"不加耗反征税,盐价一涨,百姓还要不要吃盐了。"
"你现下明白了吧。"
怎么能不明白,潭州、两淮,这都是越王郑初所辖,盐茶一乱,跟着乱的就是百姓,然后,顺理成章地用兵、平寇,然后......"这些朝臣,到底有多少还顾念些民生疾苦。或者真是我太天真了。"一阵阵的眩晕让白圭闭紧了双目,可依旧看得见天地颠倒,偏偏倾覆之隙间有一处光亮似的,一个极熟悉的身影让他想紧紧抓住,跟了他去,可又有一团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纷纷纭纭纠缠着他,进不能退不得,越是挣扎就越是束缚得难过,"一丝不理,众丝棼萦。"看来,要安心地去见遥峰,只有先过了这千丝万障才行。
四十八、雅趣适情
仲夏夜长,白府的后园里清风弄竹,幽篁摇曳的影里,白圭薄衣轻扇地半躺在竹躺椅上,身上搭了件外衣,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其实这院子里只有白圭脚边偎着的"小白"是真正在梦周公的。
"爹爹,爹爹,车八进六。"院子的另一边,一株大海棠树边,小流纨翘着两脚跪坐在竹凳上,胳膊肘支着竹桌,抓着一颗直径寸许的黑色棋子落了盘。
"纨儿,开盘透出这么大的杀势,太急了些,不要轻忽对手。进四即可,可攻可守,会更稳妥。"白圭依旧在竹椅上"睡"着,从未瞟过棋盘一眼,以盲棋与流纨对局,教小姑娘下棋呢。
没有着人通报,郑裕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这一幕,不由停了脚步,隐身在竹丛背后看两人下棋,更看白圭如何教导流纨,看得有些痴住了。如果那边抓着棋子乱打乱杀的人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那就真的与十年前的情景吻合了,他心上酥酥麻麻的,说不出是喜是悲。
"爹爹,你的‘马'不要了吗,既然让给我,我就打咯,炮八进五。"
郑裕微笑,白圭怎么能让小流纨占了便宜,这里肯定留了后手,他师父的思虑深远......可惜师父只有在父皇身边时才能一展彼时风采,父皇走了,真的把他一颗心都带走了,旁人的事情再也不能入他衷怀,让他牵肠挂肚了......
"既然弃子,就一定有弃子的理由,我这边炮八进五,占了你的炮台,得尽先机。纨儿,一着错,败局已成。"
"爹爹,你欺负人,才几着就完了一局。这个好不耐烦,不如我们对弈。"
"纨儿,爹爹屋子里那么多棋谱,你且耐心学学,这样知难而退可不好。"白圭睁开眼睛,把着扶手坐了起来,动作极慢,看情形还是会牵动伤口。他这一动,脚下的小狗抬脸打了个哈欠,发现什么似的,警觉地朝竹林深处汪汪汪地叫着,还耸着粉嫩的小鼻子一路跑了过去。
"谁在那边?"流纨好奇地喊了一声,随即就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从竹丛后闪了出来,"皇帝哥哥!"待看清了人影是谁,她高兴地叫出了声,爹爹卧床的几日,她皇帝哥哥每天都会来,对她来说,这时间就好像倒回了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似的,爹爹还是爹爹,皇帝哥哥还是皇帝哥哥,而她流纨也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丢到了不愿去理睬的那个角落里。
郑裕把小狗抱起来,交给了小流纨,便去扶了白圭,帮他把外衣披在身上,"伤口今天疼了吗?"
白圭摇了摇头,"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留在宫里休息休息也好,我已经没有大碍了。"
"日间事情太多了,"他凑到白圭近前低声说,"再说,我就是想看看你。"
"可是有什么大事?"看郑裕的样子,白圭几乎可以断定他心里有事,这两日徐宸英和赵锦也都不知忙些什么,只丢了他一人坐困愁城。
郑裕想说没事,可是知道自己骗不过白圭,白圭的眼神告诉他,要么直说,要么就什么也别说。"师父,我还没用过晚膳呢。"
连这一招都跟郑珽一样,成心跑题,顾左右而言他,白圭无奈一叹,"纨儿,去和厨房说,照晚上的席面再准备一桌吃的,就......摆在这院子里吧。"
"不,还是进屋去吧,"郑裕指了指亮着灯的房舍,告诉流纨待会儿他要吃饭的地点,"夜里的风还是冷的,小心受凉,"目送流纨走远,他便牵了白圭的手向屋子里走去。
"师父,弃子一定是要得先机的吧?"
"嗯,除非走投无路,弃车保帅。"
"弃车保帅......"郑裕猛然醒悟似的蹙紧了眉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白圭停了脚步,转身与郑裕对视,"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会知道。"
郑裕攥住他双手,犹豫了犹豫,还是讲出了原委,"天牢的案子查出来了,派人杀了刺客的,是尚长公主的驸马都尉裴泰。"话刚说完,郑裕就感到牵着的白圭的手振了一振,他目光也黯淡了。"不是二弟,不会是二弟了。"郑裕垂了头,似在反省之前错怪了郑衿和白圭,可白圭看得出,除了这一层,郑裕心里还压着一层东西,更厚更重--要来的果然来了。
一进屋白圭就把郑裕按坐在椅上,相比自己的震惊,这孩子的情绪更难安抚。"为什么!为什么是皇姐!?"郑裕一把搂了白圭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白圭能感觉出,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被亲人出卖的心情有多难受,他知道。
郑珽的大女儿重庆公主与郑裕是一母所出,长郑裕三岁,早年即下嫁郑珽帐中将军裴泰,最难得夫妻二人两情相悦。重庆公主为人性情温和、知书守礼,不只郑裕,对郑珽的其他子嗣全都疼爱有加,虽是郑裕等人的大姐,可待人处事倒更像是这几个孩子的长辈一般。"弃车保帅"的话,竟然推了重庆公主和驸马出来,或者郑裕心上不忍,可以把事情渐渐压下去,可是......总不是所有的伤都能愈合。
白圭的腰依然被郑裕两臂抱着,裕儿现在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了吗......白圭叹了口气,缓缓抚着郑裕,"或者有什么隐衷,大公主是明事理的人。"
"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你......你知道皇姐是冤枉的,对吗?"
白圭伸手轻轻捧住郑裕仰起的半边脸,向他倦倦地一笑,笑颜着了浓重的露华,平淡却脆弱,看得郑裕心里一紧,忙环紧了怀里这抹纤瘦的白影。"没关系,就算是皇姐,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护好你的。"
白圭微怔,他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又何尝希望大公主和驸马因自己被污入罪,至少他们可以算是郑裕的"亲人"。
"傻孩子,我和你一样认为裴都尉是冤枉的,就算真的是公主府上人做的,公主也一定有不能言明的苦处。所以我先在这里代他们求情了,明日我向文彦问了清楚,就正正经经的上道折子。"
郑裕闻言微微地推开眼前人,以便能对视上他的眼睛,然而这一望竟让他心上发寒,"师父......"师父的眼睛里往昔荡漾的清波仿佛一瞬凝成了冰霜,温暖不再,柔和不再。他又唤了声师父,希望白圭回过神来,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觉,因为那样的白圭,实在叫他有些怕。
白圭果然回过神来,但那不是幻觉,他又一次把徐宸英曾说过的话放在了心上,在郑珽的孩子一个个受到伤害时,他都在做什么,以自己的绥靖来推波助澜!"我真是蠢得可以,被遥峰保护惯了才会这样。"他两臂从郑裕的背后滑下来,人也挣出了他的怀抱。郑裕伸手想抄住他的手,可白圭已然踱到了桌边,拾起烛台上一把银剪齐齐剪下一段灯花,剪上沾了蜡泪,他用指尖触了触,先是灼烫,不消一会儿工夫便干作了泪珠。白圭失神地看着这景,不觉间早已默默垂下泪来。
四十九、尘香怀袖
一盘玉米面小窝头,刚出锅闻起来甜丝丝的,估计是加了甘薯,枸杞炒绿豆芽,郑裕拿筷子挑了挑,除了几根姜丝,再见不到别的配料--这也吃得太素净了。末了端上来一盅文火炖得酥软的乳鸽,可看那点包在骨头上的肉,郑裕还没吃到嘴就有些饱了。小流纨跟在上菜的侍者后溜进了屋,"爹爹,还有个粥,可能要多费些功夫,皇帝哥哥要是饿了就边吃边等吧。"
还有个粥了啊......郑裕把窝头夹进碗里,满足地咬了一大口。说出去,哪个百姓会信,当朝首宰给皇帝吃的是这样的席面。看郑裕一脸负气的孩子相,白圭拉过流纨低低地吩咐着,然后趁郑裕拆拨小鸽子时,悄悄地退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