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东耀帝二十五年
正月初四
正厅内喜气正浓,大红大红的"寿"字贴在大堂内正后方的屏风上格外扎眼,头发已经渐渐有些花白的家主举杯与众宾客在晚宴上对饮,身着寿服的主人在各桌间相互敬着酒,一片呈祥。
"你们苏家也有今天!"
伴随着一声怒吼,一名壮汉踹门而入,上好的紫檀木门竟被那壮汉一脚生生的给踹碎了!满是大红色"寿"字的大堂内瞬时安静了下来,父亲一身红色寿服,面前摆着足有人头大的寿桃。见此状,缓缓地走到最前方,
"敢问--"
父亲的话还没有问完,便被那壮汉的怒视给打断了。那壮汉身高足有九尺,毒蛇般的倒三角眼睛,满脸怒气。这是从那壮汉后面冒出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盖过了厅堂内宾客们的交头接耳。
"圣旨到--!"一句话说完,那声音的主人便显了身形,他头戴着高高的黑色帽子,身高不过才到那壮汉的大臂,说话尖声细气,故作一脸严肃的样子。众人一瞧便知,那是个太监。
在这距离京城千百里外的杭州,竟能有圣旨驾到。从我出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的手攥紧了些,紧张得望了眼离我很远、坐在主席上离我父亲最近的大哥。他正微笑得望着我,温暖的笑容让我安心,大哥的笑,最让我安心。
随着所有人一起跪了下来,攥紧的指尖慢慢溢出了汗。
那个尖锐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再次响彻了整个大堂,"苏县丞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明,杭州苏氏通敌叛国,结党营私,以图谋反。今已证据确凿。念其祖上功德,朕特设其十六岁以下男子,十五岁以下女子充官为奴。其余等人于明日午时于......执行斩刑!钦此!"
瞳中映出父亲跪拜着接旨谢恩的模样,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巨响,顿时变为一片空白。
斩刑?
怎么......会这样?!
前一瞬间还是一派和睦,此刻世界就倒转了过来吗??
结党营私...吗?
意图谋反吗??
甚至......通敌叛国???
四国乱世,东耀、西宗、南越、北辽......还有那么多小诸侯国以及属国,若是有意为之,判个通敌叛国之罪又有何难?!
父亲绝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
耳边那些父亲的妻妾们的尖叫声不绝,奴才仕女们慌乱得忘了礼数跳起来四处乱窜,往日奴颜婢膝的嘴脸无一例外的换上了冷漠的神情,有些宾客便跪着试图不着痕迹的往大门的方向挪去,父亲周围的宾客也是群鸟做散。这一切都与父亲毫不变色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缓缓地扶下身子,"罪臣领旨谢恩。"
我没有错过那个词,父亲自称罪臣。这无异于他承认了那圣旨上所指的罪行。
我不可置信的摇着头,在心中大声地喊着:"为什么?这并不是真的!!
为什么不反抗!大哥,大哥,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
我的一声,"不......"还没出口,就已陷入一片黑暗,最后在眼前闪过的是不知何时在我身旁的大哥,那与父亲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他好像在轻轻的呢喃着:"倾儿,我会很想你......"
......
耳边的哭声而水滴滴在石板上不绝的声音吵醒了我,睁开眼睛,同样是一片黑暗。哭声中夹杂的抽泣声,都是女人的声音。离我最近的哭声来自于我的"母亲",我一点一点地挪过去,身体蹭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在一片哭声中显得特别突兀。
"云姨,"旁边便是哭得肝肠寸断的"母亲","这是......牢里面?"
云因的回答声中夹杂着抽噎声,"是的......我们、我们在牢里......"
周围是一片女人的哭泣声。
"这里是女牢吗?!"我问道。
"是、是的......"
为什么我会在女牢里?大哥不在,大哥不在......?
这个想法划过,我顿时有些心慌。
我深深地吸气,狠狠地攥起手,指尖深深的嵌入肉掌中,疼。
我需要疼痛,疼痛能让我冷静下来。
突然,大牢的门开了,一瞬间天地都亮了。刺目的光是我不自觉得捂起眼睛来,久久不能适应。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久久,我才看清那是怎样一张笑得近乎扭曲的丑脸。身穿着监狱中的官兵服,慢慢的踱到每一个人面前。欣赏的看着女人们写满恐惧的脸,小而鄙陋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哭声都在牢门打开的一刹那变为了低低地抽泣声。父亲的妻妾们和女儿们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互相挤靠着窝在一起。
然后,那狱官停在了我最漂亮的小姐姐苏琴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苏琴抖得特别厉害,头埋在膝盖上,使劲往里缩。那狱官看到苏琴这样,更是笑得满意。
苏琴,是的,苏琴,我只把她当作苏琴,而不是我的姐姐。我也从不管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或女儿以亲人的方式称呼他们。除了大哥,大哥苏焉。那是唯一的例外,苏焉是大哥,我也把他当作是爹。
在家中,我是老么,没有人注意我,甚至父亲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了我的存在。大哥与我相差足有十岁,很小的时候除了娘,我所接触的唯一一个人就是大哥了。
大哥......
我胸口忽地一禁,连忙安慰自己,大哥不会死......
大哥不会死......
没有人会死......
大家都会好好的......
苏琴的尖叫声充斥了整个牢房。那个丑陋的狱官掐住了她的手腕,低低的笑出声来,"这就是苏家的人呐,绝色,绝色!我真想好好‘疼'你们一番!!"
狱官干瘪的手掐着苏琴的手腕,掐出一圈红红紫紫的手印。
苏琴不断的挣扎着,"不--!不--!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手脚并用一起乱舞着。
看着此情此景,我同样是一动也不敢动,心"咚咚"的狂跳。
那个狱官更加用力地把苏琴从地上拖了起来,"啪啪"甩了苏琴两个耳光,苏琴立刻不动了,脸上红红的五指印变得浮肿。
狱官的笑容扭曲,头慢慢转向我,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说是不是?无、尘、公、子?"
楔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无尘公子"是一些文人墨客对我的称呼。那是我两年前,年仅十一岁的时候,因为一首《无尘》诗而获得的称号。多亏于此,我才能再一次见到父亲。若是没记错,那是我第二次见到父亲。
我的父亲。
起初我是骄傲的,甚至有一点点的报复心理。父亲如此不重视的儿子,就是"无尘公子"。父亲那些有教养的儿女们也会违着心的恭维我,这让我小小的心理充斥着极大的满足。很多人见到我都会说:"看!这是苏家的神童!"其实,原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老么而已。"惊才绝艳"的"无尘公子",如今,如今这便成了狱官针对我的源头。
十三年的生命中,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若是大哥在......定是会心疼得吧......
丑陋的狱官拽走了最漂亮的苏琴,远远的此处,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如同尖叫般撕裂的哭喊,"不--!不--!放开......"依稀有布料撕破的声音,我的心顿时变得凉凉的。
父亲的妻妾们和女儿们捂着双耳,"呜呜......"的发出声。
我后背靠墙,直直地站着,若是没有这堵墙,我也不知道此时我是否还站得住。
另一个狱官关上了牢门,霎时又是一片漆黑。
我的心理丝毫没有我并不用死的念头,我只是期望着,大哥不要有事,大哥不要有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苏秦的声音就随着光亮一同消失了。随着那声音的消失,一个更加尖锐的女声响起:
"她死了!她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老爷,老爷......"
那是父亲另一个女儿的声音,她一遍遍得重复着,声音在悠长的走道内产生了回音,恐惧的气氛一点点扩散。
她死了?!她死了吗?!
这样的声音也一遍遍的在我脑海里回响着。
大哥会死吗?
所有的人都会离我而去吗?
我死命的咬着下嘴唇,有什么浓浓的液体顺着嵌入手掌的指尖滑下来。即便如此,可脑海里的声音却是迟迟不肯散去,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
"不,她不会死的,她没有死,没有!"云姨的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众人也并没与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有所好转。
可我强迫自己相信她的话。
"苏琴没有死。"我轻轻浅浅的重复,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听到。
闭上眼睛,呼吸都有些不稳。
我强迫自己相信,只因这个谎言太过美好。
......我要活下去......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珍珠色的光芒照进了监牢,分隔成一绺一绺。我整夜未曾入眠,尖叫声不断。整间牢房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浑身颤抖着要自己相信他们都没有死。
对,对......她们都没有死,她们只是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没有跟我在一起关着而已......
耳边在没有苏琴的尖叫声和云姨的颤抖声,安静的骇人。
对那个身体习惯性地感到饿的时候,我挥动着沾油棕褐色血迹的手死命地敲打着牢门。
牢外守卫着的官兵没好气的喝斥我,道:"敲什么敲!小心官爷我让你吃鞭子!"
我丝毫不顾这些,着急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害怕,声音微微地颤抖。
"还有两柱香才是你全家死光的时候,你着什么急?"
听到此,我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还有两柱香的时间
一定,
一定会有一道"刀下留人"的圣旨到,澄清大哥他们都是无罪的。
到时,
大哥回来这里接我回家......
接我回家......
一定会......
大哥、父亲、云姨、苏琴......她们都不会死。一定是这样的!
我疯狂的想着。
全都不会死!
全都不会!!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
牢窗外有翠鸟的声音,"啾啾"地叫,委婉动听。
又一柱香的时间过去......
风吹响树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
我摊开手指,五指对着光源的方向望去,暗色的血也发出了淡淡的光芒。玉葱般纤细的手指迎着光,慢慢变得透明了,好像连指尖的血脉经络也一一浮现出来。眼中的手蒙上一层水雾,晶晶亮亮的,闪着金黄色的光。
手再向前伸一点,就触到了牢窗下的墙,坚实的石墙冰冰冷冷的。
时间在发着光的指尖焚烧而过。
第三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天慢慢了透出昏昏沉沉的颜色,墨汁般的黑浸染了整个天空。牢房外幽暗的长廊上火把闪闪烁烁,如同人的生命一般,一阵稍稍到一点的风就可以吹灭它。
我静静地站着,没有思考没有感觉。
眼泪在脸上淌着,我忘了它是为什么要流,只是眼泪打在干涩脸上,轻轻重重的竟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我紧紧的咬住嘴唇,不让哭声从两片唇中溢出。
天色沉沉,是否闭上眼睛已经变得没有分别。
什么也不去想吧......
我应该活下去的......不是吗?
大哥,我要把我们两个人的份一起活下去......
大哥......
大哥......
轻虚的声音,"再见......"
第一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
四月初十
晚春
"去,把我昨天刚刚提过字的折扇拿过来!"
"是,主子。"我答得干净利落,语气恭敬而不谄媚。然后一路小跑跑到距离不过百步的书房。
书房陈设极是讲究,内庭有挺立石笋,青藤蔓绕,古木翠竹衬以名花。再看轩内,东头一张红木藤面贵妃榻,壁悬汉白玉挂屏;正中有一八仙桌,八仙桌左右各立一把太师椅,桌上置棋盘;西端靠墙的红木琴桌上搁古琴一架;两侧墙上挂名人所书对联;北墙嵌三个花窗。八仙桌上松雕的砚台内还有墨未干,轩内飘着淡淡的墨香。
主子夏锦廖昨日提的折扇正在着八仙桌之上,以琴头为扇骨,雪金扇面。上面的一笔臭字,可惜了这折扇。明明是一把淡雅出尘的扇子,夏锦廖偏偏在扇沿镀了一层烫金边。
而那烫金边的折扇一端正没入我今晨刚墨好的墨汁中。
我立刻捞出了那把扇子,用袖子的里层轻轻的擦拭。可惜在我打开折扇以后却发现主子夏锦廖的那一笔臭字已经被晕上了一个个黑疙瘩。
我用另一只干净的粗布袖子擦擦头上的汗,硬着头皮拿着那把"黑"扇子出门。
我尽量把头埋到最低,弯下腰,双手手心朝上举过头顶,提上那把折扇。任谁看此时我都是一副诚恳、小心翼翼的模样。
夏锦廖一把掠过折扇,打开以后轻"哼"一声,我就知道我又惨了。
"苏倾,"夏锦廖的声音温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可是我却听得浑身一颤,"你是不是对本少爷有什么意见?"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回答道:"奴才不敢。"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徒然转为愤怒,速度之快堪称一绝。
说着他把那把扇子展示到我的眼前,扇面离我的鼻尖不到一寸,浓郁的墨香扑鼻而入。
夏锦廖身后的武侍单手钳住我的下颚,是我的眼睛正对前方。
"这是......"我开口解释。
"这是什么?恩?"还没等我说第三个字,他就打断我,圆润的脸上写满了愤怒。旁边正钳住我下颚的武侍见状,松开手一脚踹上我的胸口。
"唔......"我闷哼一声。若此时我大声喊出来,必定又是一脚。
等到这月流到我洗澡的时候,肯定能发现身上又多了个脚印。
"哼!"这就是夏锦廖每日清晨的乐趣。他转过身,踏着马侍的背上了马车。马车比平时要奢华许多,以绣花绸缎这样名贵的布料作车帘,朱缨作车顶,那拉车的两匹马也同样神骏得紧。
看着那名贵的布料再看看我身上的粗布,我不禁想要叹气摇头,太浪费了。可又能如何,用跟我同屋的奴才小喜的话说:"谁让咱们是奴才呢!"
心中忿忿,脚已随着滚动的轮子跑起来。
不知这次,又是那位姑娘入了夏锦廖的眼。我这主子,每当垂涎一位姑娘时,总是尤其附庸风雅,而且必定会带上我作为陪衬。他总是很喜欢当着各色各样女子的面亮出我的底牌,"你可知我身后的这个小厮是谁?他可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无尘公子'!姑娘肯定听过吧!当年他可是盛名在外,可是他文采并不比我强。我要是有那么一位又有权又有势又有钱的爹,肯定早已经是名扬各国了!"
他的话总是一半真一半假,我的确是两年前的无尘公子,苏无尘,苏倾。我心中轻笑,那又如何?有钱有势有权的父亲何曾忆起过我呢?
无尘无尘,那个以才学惊艳四座的无尘公子早已出尘。小锦廖的奴才叫做苏倾,只叫苏倾。
苏倾......
那时大哥给的名字......
我会用这名字,替大哥一起活下去。
江南杭州,这时风景最好。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自唱鹊桥仙。
......
我不想知道家中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也并不打算为了他们而整天陷自己于仇恨之中。大哥,在那些所谓的亲人中,我在乎的只有大哥。
大哥......
我想我是明白他的,那样温婉如玉的一个人,必定是不希望我报仇的吧。